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当,山里头空气好,贺仲辛半开着窗户吹风,和尤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大概是他太热情,她总不好一直晾着他,终于肯主动接话。
    “你们家老爷子真是老当益壮啊,一把年纪还要人家给她冻卵。”
    “冻卵?你说谁啊?”贺仲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为了能多说几句话,还是耐着性子问下去。
    “不就是你们那个好妹妹,贺季妍么。”尤嘉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贺季妍是贺伯勤的心头肉,但贺老二对这位妹妹就冷淡多了。
    贺仲辛听完就笑开了,也不知道她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季妍?那是她妈自己怀的,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桃花无数,私生子都养不过来,哪里需要别人冻卵给他生。”
    有道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尤嘉望着山崖,深呼吸,只是一个走神,变故陡然发生,贺仲辛眼疾手快地帮着她调转方向盘,大呼“小心!——”
    一声巨响,车厢在巨大的冲击下凹陷进去,一切在刺耳的嗡鸣声中结束。
    小厢货没有安全气囊,如果贺仲辛没有扑到尤嘉身前护住她,那么尖锐的山石恐怕会刺穿他的肩胛骨,她的脸部会与碎裂的玻璃来场亲密接触,恐怕两个人都要凶多吉少了。
    他替尤嘉挡了那么一下,被刺的浑身是血,不知道头撞到了那里,眼前仿佛蒙了层绯红的翳。
    没有慢镜头,那一刻,他们只听得到风声。
    身后的保姆车连忙停下,众人呼啦啦围上来时,尤嘉已经吓傻了。
    还是制片反应得快,尖叫着吩咐助理,“快,快叫救护车!”
    “贺先生,尤小姐?你们还好吗?先不要着急动,救护车很快就来了,你们先深呼吸一下,看看痛不痛。”不愧是常出外勤的人,第一反应是看看两个人还有没有受什么内伤。
    理智渐渐回笼,尤嘉这才意识到刚刚的电光火石之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摇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边哭边骂,“你傻不傻啊?!”
    贺仲辛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这次,你放心。”
    他们撞车的地方离镇上有一段距离,救护车赶到还得一段时间,既然不敢挪动,她就只好保持着出事时的姿势,默默抱着贺仲辛。
    “诶,你哭什么啊,又不是什么大事。”贺仲辛感受着那双手臂渐渐发力,将自己抱得越来越紧,还撕扯到了背部的伤口,让血流的更凶。
    他不想开口打乱现在的好氛围,心说这车祸真是值了,没到大动脉,只不过是多流点血,到时候她到了医院准要更心疼自己,于是皱着眉头装柔弱表忠心,“今天这一难过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了……嘉嘉……你,你再亲我一下吧……别,让我带着遗憾离开……”
    尤嘉愣了一下,连忙拧起眉头怒道,“你瞎说什么呢,什么走不走的,呸呸呸。”
    见她这样,贺仲辛演上了瘾,寻了个安稳的姿势窝在她怀里呻吟,“你……你就……”
    如果搁在平时,见到他这么一副撒泼耍赖的样子,尤嘉有的是办法对付,大不了就一巴掌扇过去让贺仲辛冷静冷静,但是现在情况不同,她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
    权当是报恩吧。
    ——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她慢慢低下头,在他额角轻轻碰了一下,舔了舔唇边,又咸又腥。
    救护车姗姗来迟,那时候贺仲辛的嘴唇已经因为失血开始发白了,大夫们连忙把他抬上车,可贺仲辛哪怕在救护车上也要拉着她的手。
    不得不说,苦肉计很奏效,贺仲辛因祸得福,在美人面前赚得一票。
    人被送进了急救室,伤得不重,但因为耽搁的时间太久失血过多,需要输血,要命的是小镇资源匮乏,血库里B型血告急,需要从其他医院现调。
    尤嘉犹豫半晌,最后还是皱着眉头开口,“我和他血型一样,抽我的吧。”
    既然她要献,制片便连忙按下了忙着撸胳膊挽袖子的摄像小哥。
    小哥不明所以地问制片,“我也是B型,别让女孩子……”
    制片闻言拉着他轻声嘀咕,“人家小两口的事,你掺和什么?我还指望着你扛机器呢。”
    摄像随即大悟,默默站回了制片身后。
    经过化验,确认两人血型一致,尤嘉身体健康,符合献血标准,针头插进静脉,暗红的血液简单处理后一点点流入贺仲辛的身体,苍白的唇色以肉眼可见速度的好转起来。
    期间她的眼泪就没有断过,贺仲辛只恨现在行动不便,不然就能把她抱在怀里安慰。
    后来他瞪着经纪人,“要是你敢走露风声,让我哥知道……”他话只说了一半,露出白森森的牙。
    经纪人顿时左右为难,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如果知情不报,他们这些身边的人一定是首当其冲,“二少,您这……”
    或许是心里过意不去,尤嘉还特地去拜托人给贺仲辛煲了红枣桂圆枸杞汤冲荷包蛋,既能补血,又能充饥。她拎着炖盅进病房,见到经纪人不住擦汗,忍不住为他说了句公道话,“瞒不住的,组里人多眼杂,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
    贺仲辛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经纪人识趣离开,把空间留给二人。没了外人,贺二有些泄气地靠在床头,见到她舀起的汤羹,惊道,“你这是把我当女人了啊。”
    她挑眉嗔他,“爱吃不吃。”
    温热的甜汤一勺勺喂到唇边,除了红糖外还加了姜丝,入肚温热熨帖,出完透汗后浑身舒泰。贺仲辛眯着眼睛,只觉得身上有些痒,抓挠之下才发现是胳膊起了疹子。
    “要是没事咱们明天就回去吧,这里看着就不大干净。”小地方就是小地方,把他这么糙的人都能搞到过敏。
    尤嘉让医生看过才开出一支西替利嗪软膏,扭开盖子药香氤氲,膏脂涂在皮肤上化开,那双手在身上柔柔地抚过,贺仲辛只觉得心情都荡漾了。
    两人稍一对视,她的目光愈发温柔,动作也愈发体贴,时间仿佛倒流回到了几年前。
    他惬意地眯起眼睛,她的目光却愈发深沉,仿佛看到了曼珠沙华绽放在他的身体上。
    镇上条件有限,贺仲辛翌日便去了市里,没有住院,而是在贺氏旗下的酒店里养起了伤。作为“肇事者”,尤嘉自然也一道跟了去。
    下午的时候他有点发烧,医生说这是正常反应,因为是低烧,只需要多喝温水,连药都不用服。晚上两个人吃了日料,大概是内陆的食材新鲜度不佳,没过多久贺仲辛就开始上吐下泻。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凌晨时分,贺仲辛的情况再次恶化,起夜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俨然陷入了昏迷。
    事情到了这一步显然没有办法再瞒下去,贺仲辛被匆匆送进了全市最好的医院,贺伯勤得知后当机立断,动用关系将养和医院的精锐大夫们包机送往蜀城。
    时隔多年,两人再度见面就是在医院,他依旧穿着一套贵得要死的定制款西装,概是因为着急许久没有换过,衣料上褶皱颇多,胡子也没来得及刮,显得人有些狼狈,她穿着一条红裙子,那颜色很像当年她离开他时穿的那一条。
    贺伯勤捏起她的下巴慢慢收紧,“你最好祈祷仲辛没有事。”
    手上的力度逐渐增大,体内的氧气渐渐消耗殆尽,她的脸慢慢胀红,阿Joe匆匆赶来,惊呼道,“先生,外头都是媒体。”
    他这才松开了她,厌恶地把尤嘉甩到了一边。
    暂时逃出生天的她扶着椅子大口呼吸,他目光冰冷,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历经八个小时的抢救,贺仲辛最终转危为安,急救室的灯光熄灭,他被推往ICU病房留置观察。
    眼见着弟弟捡回一条命,贺伯勤终于有心情关心起病因,一场小车祸,怎么会惹出这么大的波折?
    急性移植物抗宿主病,简称gvhd。
    尤嘉血液内的淋巴细胞,以贺仲辛体内的靶细胞为目标发起攻击,最终引发了一场“细胞因子风暴”,最终直接危及他的生命。
    按理说这种疾病多见于器官移植,献血时的发病率四舍五入可归于0……
    但是……
    但是如果供者和受者如果有血缘关系的话,那么发病几率就会直线增加,是一种几乎只在直系亲属献血时才会发生的恶性疾病。
    ……
    一时间,空气几乎凝滞,急诊室的走廊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贺伯勤望着尤嘉,他了解她身体里里外外的每一寸,如今却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你是谁?”
    你是谁?
    隐藏于基因之中的血脉诅咒,揭开所有荒诞不堪,让难以置信的真相水落石出,让被掩埋在黑暗中的秘密无所遁形。
    她低着脑袋,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微笑,等转过身来时已经泪眼婆娑,她哭着地反问他,“是啊,我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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