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不遇的大雪,便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是韩蝉在背后推波助澜,那老太监也是他安排的吧?”叶云亭摩挲着信纸。时机挑选的刚刚好好,事态又发展的如此之迅速,说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他是不信的。
    而为赵家平反是韩蝉主导,他为赵家平反是障眼法,实则不过是借着赵家的冤案,牵扯出先太子之死。
    “除了他也没别人了。”李凤歧神色不明,屈指在案上轻敲:“只不过李踪倒也没蠢到底,焦作说他暗中探查时,发现还有另一拨人也在查先太子的事,其中还牵涉到韩蝉的身份。”
    他怀疑那一波人是李踪的人手。
    如今坊间关于先帝得位不正的传言甚多,李踪一开始还想杀人封口,但大理寺抓了一批人之后,不仅没能成功震慑百姓,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怒气。甚至有大无畏之士效仿那老太监在宫门前自戕,死前悲呼“恶人窃国,忠良赴死”,引起更为广泛甚远的民怨。就连各州府的起义军也开始打着“匡正帝位”的名号,要为先太子伸冤。
    李踪这才不得不消停下来。
    只是如此也不能平息事态,焦作在信中提到,如今朝堂上也隐约有提议,不若彻查先太子一事,让“真相”大白,平息民怨。
    说是这么说,一旦当真开始查,这个真相能不能如李踪的意,就无法控制了。
    李踪开始暗中调查韩蝉的身份,说明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入了套。只是如今势不由人,恐怕他反应的还是太迟了一些。
    叶云亭在脑中将如今的局势梳理一遍,斟酌着道:“我们要暗中推一把吗?”
    “暂时先按兵不动。”李凤歧道:“焦作去了这些时日,却没找到什么实质性的线索,一则说明当年的事藏得极深,没留下尾巴;二则意味着,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或者物,都被人先一步捏在了手中。”
    而据他推断,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先太子之死已经牵扯出来,韩蝉与李踪之间短暂的平和必定再次破裂,他很快就会有下一步动作。”
    若他的身世真与先太子有关,韩蝉必定会将证据放出来。这也是他让焦作亲去一趟上京的缘由。
    等到韩蝉放出了风声,他再借势而起,才是名正言顺。
    ***
    而上京情形,与李凤歧猜的八九不离十。
    太傅府中,韩蝉披着雪白狐裘,在水榭中温酒。前脚刚送走了魏书青,后脚就迎来了李踪。
    这些时日,上京城流言传得满天飞,李踪身为先帝之子,没少受牵连。大理寺先是抓了一批人,意图以严刑牢狱震慑。但他不过是派了几个死士扮做悍不畏死的书生在宫门前自戕,就激起了民愤。
    李踪迫于舆论,不得不命大理寺放了人。
    他以为李踪会更早一些来寻他,倒没想到他这次竟然十分沉得住气,生生拖了这些时日才寻来。
    韩蝉斟了一杯酒,放在对面,神色如古井无波,绝口不提外头的流言:“听说陛下今日又未上朝,魏大人都寻到我这儿来了,叫我劝劝陛下。”
    李踪在他对面坐下,罕见地没有怒色,只是端起那杯温酒,在手中缓缓转动,良久,一口饮尽,方才问道:“这些年……老师对我可曾有一丝真心?”
    他抬眸,一双眼直直望着韩蝉。
    眸中没有怒色,只平静之下,藏着一丝极深的祈盼。
    “陛下何故如此问?”韩蝉替他将酒斟满,却避而不答:“臣对陛下自然是忠心耿耿。”
    李踪藏在衣袖中的手指微微痉挛,神色是意料之外的平静。他又抿了一口酒,叹息一般道:“这样啊……”
    “我明白了。”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垂眸瞧着韩蝉冷清的面庞,极轻地笑了一下,说:“我会让老师如愿。”
    说完,起身离开。
    他没有穿大氅,明黄的龙袍空荡荡挂在身上,衣摆被风吹得飘飞,徒增几分落拓。
    韩蝉瞧着他的背影,才惊觉这些日子,李踪似乎变了许多。
    他心里蓦然涌现一股不安,却又强行压了下去。
    ……
    李踪策马回了宫,他没让内侍跟随,也没有打伞。回到太乾宫时,身上落满了雪花。
    门口的内侍瞧见急急迎上来,欲替他拂干净肩头的雪花,却被他抬手挥开了。
    他径直入了大殿,身上的雪花接触殿内的暖气,很快便化作了水滴浸湿了衣裳。
    崔僖捧着干净的龙袍,躬着身劝道:“这个时节易染风寒,陛下换件干净衣裳吧。”
    李踪挥了挥手,回首看他,却是说了个不相干的话题:“前阵子北疆传来捷报,说永安王大败西煌,尽灭西煌十万兵马。”
    “这是好事,日后西煌再不敢犯我边界。”崔僖垂首道。
    “是啊,是好事。”
    李踪勾唇欲笑,又觉得实在累得慌,索性抿起唇,负手瞧着外头的大雪,声音辨不清情绪:“龙生龙,凤生凤,老话说得倒是没错。连成宗皇帝都没灭的西煌,他却轻而易举地灭了。”
    “永安王是臣,陛下是君。臣子平定西煌,也是陛下知人善用。”崔僖道。
    李踪侧脸觎了他一眼,轻嗤了一声,却没再同他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往政事堂走去,吩咐道:“你去将大理寺卿还有御使大夫召来吧。”
    崔僖应了一声,这才直起身体,跟在李踪之后,往一边出宫去传旨。
    跨出殿门时他回头瞧了一眼,李踪的背影已经隐没在风雪中,隐约只现出一点明黄,但那瘦削的背影,却莫名叫人心惊。
    第111章 冲喜第111天 (一更)
    大理寺卿与御使大夫接了旨意后, 便匆匆入了宫。
    两人在门口撞上,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憔悴。这一阵子, 主管大理寺的王且压力尤其大,先是给赵家翻案牵扯出了先帝夺位的阴私,接着皇帝叫他抓人, 又惹了民愤,又不得不把先前抓的人给放了, 可谓是两头挨骂。御史大夫虽没他折腾,但这些日子民意沸腾,御史台司监察之职,上谏皇帝,下监百官。对于外头的事想充耳不闻也不可能, 如何拿捏这个度就够叫他头疼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叹息一声, 冲对方拱了拱手, 苦着一张脸进了政事堂。
    政事堂里,皇帝倒是来得早,正坐在龙案前翻看什么。
    见二人来了, 倒是客气得很,先招呼他们坐下, 又命内侍上茶:“外头风雪大, 二位爱卿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 叫两人心中更加惶惶。但皇帝是君,君命不可违,他们只能按捺着坐下,捧着热茶等着上首之人开口。
    王且一边喝茶,一边用余光打量着皇帝。
    这些日子, 李踪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从前的皇帝,喜怒不定,刚愎自用,甚至还有些暴戾。可最近这段日子,外头流言与骂声满天飞,指责先帝德行有失得位不正,讽刺皇帝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文人骂人,不带脏字,却句句往心窝子上戳,若是从前的皇帝,早就不知道发了多少次火了。
    可最近他却一反常态,平和得很。除了偶尔不上朝,竟然没有发过脾气。
    这几日先帝之事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认为先帝决不能有污点,更不能任由平头百姓造谣污蔑,要大兴文字狱杀鸡儆猴。有人则认为民怨不可小觑,不若做个样子走走过场,给百姓一个“真相”。而还有些老臣,隐约知道些东西的,都三缄其口,不敢贸然开口。
    朝上炒作了一锅粥,但回回皇帝都只听着,从不表态,反而叫人揣测不清圣意。
    现在又忽然将他与御史大夫召入宫议事,越发叫人摸不着头绪。
    一盏茶毕,李踪方才手里的东西看完,他将之折起来,扔进了炭盆里。王且这才发现,他看的似乎是一封信。
    只是隔得远,那薄薄的纸张很快在炭火中燃尽,并没看清上头的内容。
    李踪倒是神色释然,拍了拍手,终于说起了正事:“这回召两位爱卿入宫,是为了外头的流言。”
    王且心中一惊,暗暗与御使大夫交换了个眼神,垂着头没敢接话。
    李踪似乎也不需要他们接话,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些日子朕也听百官吵够了,外头的骂声也够高了,此事总要想个办法解决。”
    “陛下……欲如何解决?”御使大夫试探着问道。
    “既然百姓想要真相,那查便是。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该都能满意了。”李踪笑着道。
    “这……”万万没想到李踪会让他们查,王且皱眉,委婉地劝道:“坊间流言不过是有人暗中煽风点火,若当真往下查,恐怕会有人趁机造谣生事。先帝名誉事关国本……”
    说到底还是先帝手上不干净,真要往下查,就是弑兄夺位的皇室丑闻,谁也没那个胆子敢翻先帝的旧账。
    先帝得位不正,那皇帝屁股底下这把龙椅,岂不是也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李踪召他们来,却不是为了与他们商量,他神色冷淡了些,将两卷写好的手谕扔给他们:“让你们查就查,用不着瞻前顾后。这是赐你们的免死金牌,只要持着这道手令,后头无论查出什么,朕都不会治你们的罪。”
    两人捧着手谕,面露苦涩。却也不敢再劝谏,只能道:“臣领旨。”
    说完正事,李踪挥挥手,将人打发出了宫。
    他自己则出了政事堂,脚步一转便往东宫的方向行去。崔僖打着伞跟在他身侧,询问道:“可要唤轿撵来?”
    “不必。”李踪这会儿又不太想说话了,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便往东宫行去。
    后宫空置,这东宫自然也空着。
    李踪游走其中,扫过熟悉的亭台楼阁,神色怔忪。
    他脚步不停,走到最偏僻的一处偏殿,说:“朕以前就住在这里,那时候朕最怕冬天,因为那些宫人会偷偷克扣炭火,屋里的炭不够,烧不到半夜就灭了,冷的人睡不着。”
    似乎感觉到了冷,他摸了摸胳膊,又笑起来:“不过后来朕被立了太子,就搬到了主殿去。再没被冻醒过。”
    身后崔僖静默无言,而李踪似乎也不需要他回应,只自顾自地又往外走。
    走到书房前,推门进去,看着熟悉的陈列,又摸了摸那红木书案边角上的划痕,轻声道:“这是朕幼时刻的。朕自幼并不聪慧,又顽劣好动。一篇文章总要被打个几次手心才能记住。有时候被打疼了和韩蝉闹别扭,就偷来他的戒尺,在书案上胡乱刻画。”
    但转头看见韩蝉,又会心虚地翻开书开始背文章。因为心里知道,只有韩蝉还愿意认真教导他关心他。
    他从来不是顶顶聪慧的人,但为了不让韩蝉失望,努力去做到最好。
    然而直到最近他才发现,他所做努力去做的,从来不是韩蝉想要的。
    “时间过得可真快……”他低低叹息,转眼间便物是人非。
    “崔僖,你跟着朕多久了?”李踪又问。
    “七年了。”崔僖敛眸,并没有思索太久。
    “当时朕见到你时,你瞧着跟个瘦猴似的,你知道当时朕为什么点了你伺候么?”
    “臣不知。”
    李踪似是笑了一声,叹道,“因为你跟朕很像。”
    一样的备受欺辱,却心有不甘。
    所以他点了崔僖做他的贴身内侍,后来他被立了太子。做了皇帝。而崔僖也成了掌管内侍省与神策军的常侍。
    “陛下说笑了。”崔僖躬下身子,把自己放得极低:“臣是微末萤火,怎敢与日月相提并论。”
    “不过你有一点比朕强得多。”李踪对他的话恍然未闻,继续道:“你这人待谁都无情,无情,便也就没了弱点。”他似羡慕一般说:“这样很好。”
    崔僖抬眸,发现他并未看自己,倒像是随口感慨。
    又或许是由他,联想到了自己。
    他躬着身,没有接话。
    李踪在书房中静静站着,似出了一会儿神,便转身往外走,意兴阑珊地说:“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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