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道一心生警惕,余光瞥一眼薛纨,他按住王玄鹤挥舞的手,不动声色道:“这些话,中侯也轻易不外传的,你小心祸从口出。”
    王玄鹤这些日子和薛纨混熟了,很喜爱他举止潇洒,脾气随和,“没外人,怕什么?”
    檀道一见他憨态可掬,不由笑道:“洛阳土地贫瘠,那里的女人恐怕丑的多,要她们来洗脚我都嫌弃。”
    薛纨只顾着和船妓厮混,全然没听进王玄鹤和檀道一二人的大放厥词。他的裘衣滑落下来,紫褶白袴被揉得皱成一团,船妓起先在他耳畔说悄悄话,一张红润的嘴唇从颈侧渐渐滑到胸前,檀道一全神戒备地审视他,最后不知怎么搞的,注意力却落在了船妓的身上。
    宴席上狎妓是常事,他早见怪不怪了,原本还算心如止水,经过和阿那瑰那一吻,仿佛心里长草,寝食难安,满脑子都是荒唐的念头。虽然竭力克制,却总忍不住要去瞟船妓微张的红唇。
    待不下去了。他硬生生挪开目光,还未动身,一道倩影投入怀中,是被薛纨推过来的船妓。
    檀道一仓促起身,对着薛纨的一脸戏谑,他仿佛心事被勘破,眸光瞬间冷了。王玄鹤喝得烂醉如泥,檀道一对薛纨冷笑道:“上一回是你侥幸,下次别再落在我手里。”
    薛纨的紫衣被船妓自肩头扯了下来,背上鞭痕未愈,纵横交错得令人心惊,他倒不在乎,懒懒地扯了扯衣襟,对檀道一微笑道,“你年龄不大,说大话的本事不小。原来在你看来,北伐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檀道一想起檀济的话,脸色蓦地一沉。他不肯在薛纨面前示弱,讽刺道,“你在这画舫里流连声色,距离豫州千里之遥,难道你又知道了?”
    薛纨坐直身,手搭在膝头,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没错,我未卜先知——这一战,檀涓要败。“
    檀道一嗤笑,“北朝奸细又来妖言惑众。”
    檀道一固执己见,非要叫他北朝奸细,薛纨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反而对檀道一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来打赌吗?檀涓若是败了,你就把小柔然人送给我做洗脚婢。”
    檀道一轻蔑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阴沉沉地看了薛纨一眼,抓起佩剑转身。
    薛纨晃晃悠悠起身,只觉船身微微一震,檀道一已经跃上河岸,骑马远去了。
    翌日冬至,谢羡应檀济之邀,携家眷来檀府上赴宴。
    檀氏簪缨世家,除檀济外,各支人丁都算兴旺,在冬至宴上齐聚一堂,叔伯兄弟,妯娌姐妹,少说也有上百张脸在眼前晃。檀道一这个半大不小的年纪,最是尴尬,既要领着小的们去祖父母面前磕头,又要毕恭毕敬到叔伯跟前聆听教训,半天下来,忙得像个陀螺,檀济怕他烦躁,使了个随从去替檀道一解围,“谢家的老祖母也来了,在屏风后那一席,叫郎君去磕头呢。”
    檀道一只得自人堆里退出来,跟着家奴穿过屏风,见沿墙摆着一张乌檀长榻,几个年长的妇人伴着谢老夫人,下首依次坐着檀谢两家的姊妹们,有些面生,有些面熟。
    定了亲的谢氏他是认识的,下意识地往对方身上扫了一眼。
    谢老夫人人老眼利,指着檀道一笑:“还是小孩儿眼尖,知道该往哪看。”
    谢娘子羞得红了脸,低头转过身子。
    檀道一本是个无心的动作,遭人打趣,他有些厌烦想走,谢老夫人却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听说檀济养了个女儿,叫她也来见见。”听到这句,檀道一脚上生根,在谢老夫人身侧坐着不动了。
    “叮叮当当”的一阵轻响,阿那瑰穿着锦缎对襟小袄,委地长裙,袅袅娜娜地来了。她垂着头,弱不禁风似的,轻声向诸位夫人见了礼。若不是说话时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檀道一简直要认不出她了。
    “怪不得檀济看重她,是个漂亮的孩子,”谢老夫人点头,“比我们自己这几个孩子都漂亮。”
    阿那瑰听了这话,红唇险些要咧开,忙憋住了,顶着满头珠翠,颤巍巍道了谢。眼尾往檀道一处一乜,是个得意的眼神。
    她好像脸上也抹了胭脂,腮边微泛红晕,总有点含羞带怯的意思。这幅模样,是要来艳压群芳的,群芳们尚且没什么反应,檀道一先中了她的圈套,一双眼睛不听使唤,魂灵也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阿松,”檀道一突兀地叫了一声,在座只有他和阿那瑰熟悉,他若无其事地指了指自己身侧,“来这里坐。”
    阿那瑰装作没听见。在座这些人,她最不稀罕的是檀道一。
    阿那瑰从没有置身于这么多的贵妇人与闺阁千金之中,她飘飘然了,在心理上对阿好等人有了十足的优越感。她装作没听见檀道一的话,径自挤进了少女中,瞧瞧这个腕上的碧玉钏,望望那个鬓边的金步摇,为她们洁白的肌肤、幽香的气息和文雅的举止着了迷。
    檀道一被她扫了面子,忍过了颧骨上一阵热,余光瞧着对众人满脸欣羡的阿那瑰,又要恨她恨得牙痒。
    蠢。他心里不屑,管不住眼神还要往她的方向飘。
    “咦,这块玉好。”有人识货,从阿那瑰浑身的珠翠中,一眼盯住了她压裙的玉佩。
    这一声惊呼,正合了阿那瑰的心愿,她两只小手把玉佩捧起来,笑吟吟道:“这是阿耶赐给我的。阿耶说,这块玉最配我。”她倒精明,径自改口把檀济叫阿耶,免得别人还要误会她是檀家的奴婢。
    男人们在外面吃酒,大呼小叫的,有人说:“咱们去园子里去吧。”女眷们窸窸窣窣地往外走,阿那瑰不落人后,也忙拎裙起身,经过檀道一身侧,一只手蓦地往她腰间探来,阿那瑰眼疾手快,一把将玉佩捞起来,紧紧攥在手里,她眼睛一瞪,冲檀道一低喝:“我的!”
    檀道一见她吓了一跳,稍觉解气,放开手,他对阿那瑰冷嗤,“蠢货。”
    阿那瑰顾不上理他,飞快往园子里去了。
    冬日的园子,新雪皑皑,腊梅吐芳,少女们折了梅枝,踱到亭子里评鉴,阿那瑰也得了插嘴的机会,说这个花开得好,那个香气浓,还得蒙谢娘子的柔荑拂了拂肩头的落梅,她坐在石椅上沾沾自喜,简直要翘起脚来。
    不知哪个坏心眼的提议了,“咱们以梅为题,赋诗吧。”
    阿那瑰一呆,见每个人都在附和,只得放下梅枝,拎起重愈万斤的笔,愣了半晌,她放下笔,手指抚过微蹙的眉头,“哎呀,我头有些疼。”
    “让烟气熏着了,吃盏茶。”一名娥眉淡扫的矜持少女盯着阿那瑰喝茶,等她放下茶瓯,少女笑道:“听说你是檀阿兄自睢阳牙市上买回来的,因为会唱歌,被檀侍中认了养女。你不会赋诗,唱只歌给我们听嘛。”
    阿那瑰手落在冰凉的石案上,装出来的一副愁容瞬间消失无踪,她乌黑凌厉的眉毛一扬,桀骜不驯的本性暴露无遗,“我不会唱!”她大声道,将梅枝一脚踢飞,大步流星地离开亭子。
    檀道一还在席上忍受谢老夫人的啰嗦,听见脚步咚咚的,他回首一看,果然是阿那瑰去而复返。檀道一唇角一抿,扬起下颌,作出一副鄙夷状,却听阿那瑰冷哼一声,目不斜视地往堂外去了。
    夜宴吃毕,送了谢氏一家离去,檀道一踩着虚浮的步子回到住处,抱着被子打个滚,才闭上眼,忽觉身下硌得厉害,他一摸,触手冰凉。檀道一微怔,是他的竹节玉佩。
    第17章 、羞颜未尝开(十七)
    阿那瑰把玉佩丢去檀道一床上,径自回了别院。
    阿好等人一窝蜂涌上来,羡慕地跟她打听檀府冬至宴上是何等风光,阿那瑰推开她们,独个儿回房。
    太子赐她的珍珠还在镜台旁,被烛光照得圆润皎洁。阿那瑰拈起一枚珍珠,又不感兴趣地丢开了。摘了那些累赘的钗环,她只剩一袭宽松的青绢衫袴,在铜镜中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
    总有一天——她负气地想,你们都要来讨好我,巴结我。
    怏怏不乐地上了床,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在敲门。只轻轻敲了两下,没等阿那瑰答应,门就被推开了。阿那瑰坐起身,诧异地看过去,见檀道一大喇喇走了进来。
    别院内外寂静无声,大约是三更了。檀道一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夜闯别院是多大的事,还很潇洒地冲阿那瑰笑了笑。按理,在席上阿那瑰屡次扫他的面子,他怎么也要摆几天脸色的,可他这会眼里尽是笑意,柔情万种的。
    “你又喝醉啦。”阿那瑰还气着呐,她哼一声,转过身,不想理他。
    檀道一并没觉得自己醉,只是脚步有些浮,脸上有些热,莫名地兴奋。他脑子还没糊涂,知道阿那瑰为园子里的事生气,他走过来,不好意思靠近床边,只能站在地上瞅着她,说:“你怎么把我的玉佩都扔了?”
    就算她浑身挂满玉佩珍珠,那些人也看不起她。阿那瑰明白了,且知道檀道一和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本来就不是我的。”阿那瑰挺着背不看他,又冷又傲,“我不稀罕。”
    檀道一热脸贴了冷屁股,有些懊恼。一阵冷风灌进脖子里,他后知后觉,这才想起忘了关门,梦游似的走回去闭了门,低头一看,又发现自己忘了穿外袍,浑身上下就一袭中衣,还在床上揉得发皱了。
    他要打醒自己似的,拍了一下脸。手是热的,脸也是热的。
    阿那瑰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状,抱膝坐在床上,手指却拨过床帐,悄悄打量着檀道一,见他糊里糊涂的,她没憋住,嘻的一声笑出来。
    她一笑,檀道一便松口气。虽然衣衫不整,有些赧然,但来都来了,也不舍得立马转身就走。三更半夜的,他兴致勃勃地说:“我教你写字吧。”
    阿那瑰是立志要扬眉吐气的。听到这话,她精神一振,忙不迭点头。靸鞋到了案前,檀道一从身后握住她的手。他少年人,又吃了酒,薄薄一层中衣,抵不过胸膛火热,阿那瑰往前离开他一点,说:“你好热呀。”
    “别动。”檀道一揽过她的腰,热热的胸膛贴着她,下巴颏还要搁在她的肩头,懒懒地在她脖子里吐气,“咏梅的诗,比比皆是。”他特意写了一首简单易懂的给她,“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这是苏子卿出使匈奴时的诗。”
    “听不懂。”阿那瑰乍闻匈奴两个字就要摇头,“不要跟蛮夷有关的。”
    跟蛮夷无关的,檀道一也写了几首,阿那瑰似懂非懂,耐心告罄,把纸笔一推,说:“我不想写了。”
    檀济把阿那瑰当女儿养,闺房里琴棋书画也样样俱全。檀道一不想走,又拉着她到了琴架后,“那我教你弹琴。”随手把琴弦拨得“铮”一声清鸣,惊得阿那瑰瞌睡虫儿都飞了。
    她抓住他的手,没精打采道:“太吵了。”她对琴棋书画又没了兴致,摆摆手就要打发檀道一,“我要睡了,你走吧。”
    檀道一今夜不仅耐心好,更是十足的黏人。从背后搂住了阿那瑰不让她走,他安静了一会,软着声音说:“别生气啦,你比她们都好看多了。就算不会写字赋诗,又有什么打紧的?”
    被他这一哄,阿那瑰反而委屈了,她转过来,瘪着嘴,眼圈红红的,还执拗地瞪大了眼睛,是个兴师问罪的架势,“她们都看不起我,你也看不起我。”
    檀道一有些心虚,“我哪有?”见阿那瑰泫然欲泣,他心又酥了,化了,浑身软绵绵的,连声音也轻了。他捧着她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吐露心事,“我喜欢你的。”
    阿那瑰眼睛一弯,还有些委屈巴巴的鼻音,“你喜欢我好看吗?”
    檀道一也说不上来。毫不避讳地谈论这个事,他很难为情,含糊其辞、又颇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这话完全没说到点子上。阿那瑰本来满心期待,闻言眉毛也耷拉下来了,檀道一还心心念念在孙楚楼没完成的事,探问阿那瑰要不要亲一亲,阿那瑰火冒三丈,一把推开他——喜欢她都喜欢得这样勉强,她更不稀罕了,“不要!”
    檀道一在檀府是个唯我独尊的性子,这两天被阿那瑰折磨得有皮没毛,满腔火气和贪念顿时爆发了,“我要。”他不容置疑,制住阿那瑰两只手就亲了过来。阿那瑰连跳带扭,挣脱不开,也就柔软了,温顺了,透过睫毛,看见檀道一微蹙的眉头,含愠的眼睛,是她私心里最喜欢的样子,她又为他的英俊神魂颠倒了,脚一踮,又迎了上去。
    檀道一鬼迷心窍了,一闭眼,就想起画舫上船妓和薛纨的情景,他含着她的唇瓣,又不满足了,提醒她道:“你要张嘴。”阿那瑰不假思索,张开小嘴,檀道一莽莽撞撞地含住她的小舌头,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腰。
    喘气的功夫,阿那瑰贴着脸问他:“还是甜的吗?”
    “有点橘子味,还有点酒味。”
    “那是你自己吃的酒。”
    “我再尝一尝。”
    两人嘴唇一沾上,又分不开了。骤然一声琴音,两人都眨了眨眼睛,仿佛从一阵迷梦中被唤醒,正发怔时,听见幽幽琴声自门外飘入室内,檀道一咧嘴一笑,说:“也有人睡不着,半夜弹起琴了。”
    这话提醒了阿那瑰,“别院门锁的,你怎么进来的?”
    “我跳墙进来的。”檀道一把玉佩赛在她手里,“来还这个给你。”
    “我不要。”阿那瑰甩开手,心意出奇地坚决。
    檀道一把玉佩丢在一旁,不甚在意的样子,“我还有更好的,都给你。”
    那是你的,不是我的。阿那瑰这么想,又愀然不乐了。她推他道:“半夜了,你走吧。”
    琴音盘旋不息,有灯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檀道一侧耳聆听了一会,说:“外面好像有人在说话,我现在出去被人看见就糟了。”
    阿那瑰嘻嘻一笑,坐在床边,脚一翘,两只丝履摔得老远。檀道一怕人发觉,吹熄了案边的灯,借着窗纱透进来的光,他也坐在了床边,“我等一会再走。”坐了一会,他又说:“我头晕,要躺一躺。“两个人头并头躺在帐子里,新奇地看着彼此。
    琴音催眠,阿那瑰眼皮沉了,打个哈欠,往檀道一身上偎了偎,呢喃道:“你真像我娘啊,“她睡意浓重,忘了对柔然的厌恶,“但我在柔然时,睡的是皮褥子,没有这么好的床和帐子。”
    被她整天说像娘,檀道一不乐意了,“我是男的。这里是建康。“
    阿那瑰乖巧地“哦“一声。
    依稀的烛光中,她眉目宛然。他忍不住又想亲亲她,撑起手臂慢慢俯身,阿那瑰温柔如水地依偎着他,毫不反抗,亲得迷糊了,她不安分的小手从他中衣下摆探了进去,在他胸前漫无目的地抚摸,檀道一脑子轰的要炸,他喉头动了动,凑在阿那瑰耳边,“我老梦见你。“
    阿那瑰没反应过来,“你梦我干什么?“忽觉檀道一热热的手到了腰间,她一骨碌翻个身,紧紧攥着自己裤腰——在柔然多年,她养成了十足的警惕,“你干什么解我的衣服?”
    檀道一懵了,下意识辩解:“我没有。”
    “你自己衣服去哪了?”阿那瑰指着他光着的上身。
    檀道一微窘,说:“你摸我,把我的衣服扯开了。”
    阿那瑰郑重地跟他强调,“我不跟你睡觉。”
    檀道一酒意彻底醒了,头嗡嗡地作疼,身上也有些发凉。把中衣穿好,他沉默地坐了一会,离阿那瑰近了点,“你嫁给我吧。”
    阿那瑰低头嘟着嘴,“我不想做你的妾。”
    檀道一不快,“你嫁给太子不是做妾?”
    阿那瑰头一扬,振振有词,“太子以后要做皇帝的,你呢?”
    檀道一脸色冷了,阿那瑰厚此薄彼的语气让他很反感,他狭长微翘的眼尾乜了她一下,又露出了那副轻蔑刻薄的表情,“泥瓦匠家,乐意你就去。”
    阿那瑰脆生生道:“我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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