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麻烦啊,”薛纨喃喃,重重在额头一拍,他后悔不迭道:“我今天昏了头了。”
    阿松眼睛一亮,瞬间来了劲头,“是我太美,你昏了头了?”
    薛纨呵呵轻笑,将阿松抱起丢去床上,阿松摔得头晕目眩,打个滚坐起身,正要撇嘴瞪眼,薛纨在她耳边轻道:“是。”将衣裙胡乱往她手里一塞,“我在外面等你。”放开阿松,他转身走开,双臂一展推开门,顿时被雪亮的月光倾洒了全身。
    缓缓踱进院里,他望着月亮轻轻透了口气。
    回到寿阳公府,天边已经泛白了,王牢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一见阿松现身,他如释重负,忙招呼家奴道:“叫人都回来,找到夫人了。”迎她往府里去,路上试探着问她的去向,阿松一言不发,踏进房门,见檀道一一手扶额,坐在案前。
    听见响动,他慢慢起身,因为宿醉,脸上略显苍白,眼底泛着红丝。
    阿松和他擦肩而过,径自掀起绣帘,进了里间 ,对着铜镜不紧不慢地梳理头发。
    王牢还在外面絮絮叨叨:“奴看见夫人是薛将军护送回来,一根头发丝也没少……”
    阿松被他吵得脑门嗡嗡响,一把将玉梳砸了出去,斥道:”都滚出去。”
    外面安静了一瞬,脚步声往外去了,阿松自窗缝往院子里睨了一眼,见王牢紧跟着檀道一,犹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的,檀道一似乎烦不胜烦,脚步一转,丢下王牢往前院走去,晨曦的光照在他发顶,隐隐见晶莹剔透的一点,是晨露。
    在庭院里站了一宿吗?
    阿松轻嗤,拎着裙摆在地上翩然转了几个圈,倒在床上,连日来的窒闷一扫而空,她含笑闭上了眼睛。
    怎么嫁给薛纨呢?半梦半醒间,她还在迷迷糊糊地琢磨着。
    平静地过了两日,阿松进宫去探视闾夫人。翻过年,阿奴猛地窜高了,已经颇有了些脾气,被多须蜜领着一群宫婢团团围着哄劝。阿松一见阿奴就眉开眼笑,不仅要做鬼脸逗他,还要装大马给他骑,大呼小叫到了院子里,见一名年轻矫健的侍卫被宫婢领了进来。
    “车鹿赫。”阿松认得他。
    车鹿赫对阿松不屑一顾,抬脚进殿,随随便便施个礼,含笑看着闾夫人。
    皇帝因为闾夫人是柔然人,礼仪与中原不同,特意叮嘱皇后不必拘束她,车鹿赫时常出入内宫,宫婢们习以为常,送上一盅牛乳茶便退了出去。车鹿赫将一盅茶一饮而尽,仍觉得口干舌燥,热辣辣的双眼地看向闾夫人。
    车鹿赫暂时被编进了羽林监,归郎将薛纨辖制,闾夫人问:“皇帝要去伏牛山打猎,不知道带不带你去。”
    车鹿赫不在乎,“不知道,我听不懂他们整天叽里咕噜说的什么。”
    “一定要去。”闾夫人柔情脉脉地看着他,一面说话,把一只乌紫饱满的桑葚放在他掌心,温热的指尖顺势在他手腕上微微停了片刻。
    车鹿赫心荡神驰,忙不迭点头。两人又低低切切说了几句话,闾夫人叮嘱了一番春狩事宜,车鹿赫恋恋不舍地去了。阿松看在眼底,若无其事地抱起阿奴回到殿里,把桑葚放进阿奴嘟嘟的小嘴巴里。
    “阿那瑰,”闾夫人旁观阿松和阿奴的亲密——皇后一旦表现出对阿奴的亲近,她便要警惕,对阿松却放任不管。沉吟片刻,闾夫人道:“你不要进宫了,有皇后在,你讨不了好的。”
    阿松一张脸被阿奴揉得红通通的,她亮晶晶的双眼看向闾夫人,说:“我知道。”
    “你应该回柔然,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柔然也不是我的家。”阿松放开阿奴,垂眸微微一笑。
    闾夫人有些失望。“听说那位檀祭酒最近很得圣宠呢,你也要沾他的光了吧?”她不甘心,刺了阿松一句。
    “他跟我有什么关系?”阿松淡淡道,把阿奴交给多须蜜,辞别了闾夫人。
    第59章 、双飞西园草(十九)
    伏牛山下有座洛阳首屈一指的来秋寺,占地方圆数里, 气势恢宏, 自皇帝禁佛以后就闲置了下来。皇帝起意要来春狩, 河南尹与工部火烧眉毛, 连夜赶工将寺里粉刷一新,又将附近居民驱离,远远布起了哨防,好做皇帝驻跸之用。
    三月天气, 万物复苏,伏牛山上一片盎然的新绿,皇帝一行声势浩大,随扈有后宫女眷,臣属侍卫, 内宦宫婢,上千号人落脚来秋寺,人嘶马鸣, 惊得伏牛山上群鸟乱飞。
    修整一夜后,皇帝起个大早, 换上戎服,兴致勃勃要去围猎, 谁知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 伏牛山上薄雾缭绕,浓云堆积,一股清寒之气扑面而来。皇帝大为扫兴, 折身回到殿内,命内侍搬出棋具,拿出棋子沉吟着,问:“檀道一在哪里?”
    皇帝出城时,特地命檀道一随驾,内侍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笑道:“檀祭酒因为官职低些,被安置在寺外民宅里居住了。奴已经命人传了口谕去请,陛下稍安勿躁。”
    皇帝唔一声,径自思索着棋路,未几,听见外头说话,扬头一看,见檀道一在晨光中走上殿来,轻轻掸了掸肩头的雨珠,他伏身施礼,“陛下。”
    “来,和我对弈。”
    檀道一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特地单点他,他没有多言,道了声是,便来到棋盘面前。
    殿外一群欣赏雨景的臣子也走了进来,围在皇帝和檀道一身侧悄没声地观起战来。
    “陛下先请。”檀道一抬手。
    皇帝也没打算客气,执起白子落在一角,双方排兵布阵完,白军宛如猛虎出笼,势如破竹,顷刻间催营拔寨,将黑军攻得溃不成军,皇帝刚才在脑子里琢磨了半晌,这会见旗开得胜,大为得意,哈哈一笑,挽起袖子,说道:“不急,你慢慢来。”
    “是,陛下恕罪。”檀道一被逼至绝境,定了定神,拈起黑子突围,皇帝此刻气势如虹,偏不肯放过一兵一卒,绞尽脑汁地与他缠斗周旋,偏黑军每每到绝境时又猝不及防杀出一隙生机,弄得皇帝也微微有些焦躁起来。两人下得聚精会神,朝臣们则看得提心吊胆,半晌,檀道一轻轻吁口气,用袖子擦拭额头的薄汗,心悦诚服道:“臣输了。”
    “哈哈!”皇帝忍不住丢开棋子,大叫一声,露出有点孩子气的得意。群臣自然称颂不止,皇帝静心回味了片刻,指着檀道一笑道:“棋品是人品,你,虽然深陷险境,却坚忍不拔,百折不回,这样的韧劲,我还真是没有见过几个——我刚才一个恍惚,竟想起了武安公。果然是有乃父之风。”
    檀道一一怔,“陛下过奖。”
    “再来再来。”
    檀道一为难地摇头,“陛下恕罪,臣不行了。”
    皇帝意犹未尽,往檀道一身后一瞧,见周珣之也在人群中观战,便对他招手,“安国公可要来一局?”
    周珣之笑道:“臣有几年没碰过棋子了,年纪大了,脑子也迷糊了,在陛下手下恐怕走不了几个回合。”
    “国公太过谦虚了。”皇帝没强迫他,转而对檀道一说:“安国公曾也是手谈高手,你闲暇时可以多向他请教。”
    “是。”
    正说着话,薛纨率领两名侍卫进入殿内——他任羽林郎将,沿途负责警跸清道,这两天又日夜巡视,以免有贼匪误闯围场,忙得马不停蹄,才一进殿,便被皇帝叫住了,“薛纨你来。”
    薛纨登时头皮发麻,道:“陛下为难臣了,臣是个粗人,这辈子却连棋子都没摸过。”怕皇帝还要纠缠,他笑道:“陛下,外头雨停了。”
    “哦?”皇帝起身一看,伏牛山上迷雾已经消散,万点金光透过云层洒在微微湿润的地上,他喜出望外,将棋局一推,说道:“百兽这会都出来觅食了,正是围猎的好时候。”
    群臣们都返回各自住处去换装,预备进山。皇帝负着手在殿内踱了几步,瞟眼散乱的棋局,心头泛起了踌躇,将周珣之留了下来,皇帝坦诚道:“其实我一直听说檀道一这人六艺精通,心里有些不大服气,今天立誓要赢他一局,可这会赢了,又有点不是滋味。你说,他是不是故意让着我?”
    周珣之故作惊讶:“陛下何出此言呐?”
    皇帝越想越觉得自己胜之不武,有点不快,“若真是故意让着我,那他装的也太像了。”
    周珣之暗笑,正色道:“便是装的,那又怎么样呢?”
    “那说明我才智不如他。”
    周珣之意味深长道:“陛下,不论他是真输还是假输,反正他是输了。陛下天生是君,他天生是臣,输赢早已注定了。”
    皇帝被他一开解,心头疑云顿时也消散了。见陆续已经有臣子换上戎装在殿外等着,皇帝起了身,对周珣之道:“走了,国公也去舒展舒展筋骨,不许再说自己老了的话。”
    “臣遵旨。”周珣之恭谨道。
    晌午时分,君臣一行数百人,浩浩荡荡地进了伏牛山,百兽在正在雨后的丛林间懒洋洋地徜徉,忽闻号角连天,烽烟四起,顿时撒开四蹄疯狂逃窜,薛纨腰间悬剑,后背挽弓,小心翼翼地守护在皇帝身侧,锐利的目光不时在密林深处逡巡。皇帝被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总觉得束手束脚,便道:“下棋你不会,到了猎场,总算英雄有用武之地了吧?不必管我,你去猎只猛虎或野豹来,让大家开开眼。”
    圣驾要来,这山里早搜寻过了,哪有猛禽,不过一些生性温驯的山鹿狐狸而已,薛纨没什么兴致,说道:“雨后路滑,马易失蹄,臣还是守着陛下。”
    “羽林卫中又不止你一个人。”皇帝一指身后黑压压的侍卫,偶见檀道一仍穿着宽袖大衫,远远跟在队伍尾巴上,皇帝对檀道一招了招手,笑道:“我今天一定要看看你的箭法,你来我身边。”
    檀道一奉命上前,落后皇帝半步,和薛纨并驾齐驱,两人互相颔首致意,又各自扭过头,平静地望着前方。
    震天的号角声中,皇帝一路疾奔,捕获几只野兔野鸡,薛纨和檀道一等人紧紧跟随着,只尽职尽责地替皇帝喝彩助威。忽见一只威武雄健的成年巨鹿飞驰而过,皇帝忙掣箭去射,却接连落空,一时心急,高声喝道:“薛纨快射它!”
    “是。”薛纨反手自箭筒掣出箭来,还未扣弦,乍闻“铮”一声轻鸣,有利箭破空而出,那巨鹿应声踉跄,挣扎片刻后,轰然倒地。
    皇帝“咦”一声,催促道:“快去看看。”
    薛纨称是,跳下马来,早有几名侍卫奔过去,将巨鹿搬至皇帝面前。薛纨擒着粗大的鹿角翻过来,见两只箭簇自鹿眼深深嵌入头骨,却没有刺破头皮,眼眶里也只是溢出一点点血迹。剥开后,正是一张洁净完整的鹿皮。
    “这……”皇帝上身前探,看得清楚,不禁吁叹:“好箭法呀。”
    薛纨慢慢放开鹿角,盯着湿润的泥地,双眼微微一眯,然后抬头笑道:“不错,檀祭酒好精妙的箭法。”
    刚才那箭势太快,皇帝没有看清,还当是薛纨,闻言也愣了一下,看向檀道一,“是你?”
    檀道一安之若素,把弓还给身边的侍卫,平静的脸上不见半点杀气,他不邀功,先请罪道:“是臣鲁莽了,还好没破坏这鹿皮。”
    皇帝错愕之后,诚心称赞,“我早就知道你箭法天下独绝,总算今天大开眼界了。改天我还要看一看你的剑法。”
    “陛下过奖了,”有许多道惊讶的目光瞧过来 ,檀道一只是微笑,“臣可不敢再献丑了,臣的剑法,只能算尚可。”
    皇帝不信:“只算‘尚可’?”
    “是,说起剑法,臣真心佩服一个人,”林中在方才的喧嚣之后,陷入了暂时的沉寂,群臣默不作声听着皇帝和檀道一的对话,檀道一卖了个关子,被皇帝一催促,他仿佛才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笑道:“当初在建康天宝寺,武陵王元翼被刺客一剑刺死,臣到现在想起来还后怕,要说剑法精绝,除了薛将军,臣没见过还有谁能和那刺客比肩的了。”
    薛纨掣着马缰,闻言,只是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
    薛纨行刺元翼,奉的是樊登的密令,皇帝知道内情,却不想公之于世,闻言只能讪讪一笑,说道:“有这么神乎其神么?果真民间卧虎藏龙。”他要岔开话题,又赞起檀道一,“极通谋略,又精武艺,你做个文臣,有些屈才了。”
    檀道一却不以为然,“文臣武将,不都是为陛下尽忠么?”
    皇帝颇为欣赏他的豁达,点头一笑,转而命侍卫们将猎物送回行宫,继续围猎。
    转瞬到了黄昏,林风飒飒,众人鸣金收兵,皇帝所获不菲,兴高采烈地满载猎物,被侍卫们簇拥着,一面欣赏林间余晖,慢慢出了伏牛山。眼见行宫在望,薛纨勒住马缰,说道:“臣先告退。”便要率侍卫去行宫周边巡视。皇帝见薛纨马上空无一物——这半晌,他除了被檀道一抢占了先手那次,连箭也没再碰过。皇帝沉吟着,对薛纨道:“先别急着走,你跟我来。”
    薛纨不解,将马放开,随皇帝进了行宫。皇帝被宫婢服侍换衣擦汗,他便在旁边垂手静静等着,紧袖袍服的下摆还沾着点点草叶尘埃。
    “都下去吧。”皇帝换过干爽的袍子,屏退左右,看着薛纨轻叹道:“南征的那几年,你立下了极大的功劳,我一直都记得,只是不便宣告天下——朝中江南旧臣不少,譬如檀涓,亦是当初元翼的拥趸,若被他们知道,恐怕要对你起嫌隙,但到底是让你受委屈了。”
    薛纨微讶地看着皇帝,似极感动,“陛下!”
    “起来吧,”皇帝拦住要下跪的薛纨,“我这两天一直想着——元脩一事,是另外一记大功,也该好好赏你了,你说吧,想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你。”
    “是,”薛纨一笑,凝神思索起来。
    他半晌不说话,皇帝也不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却灵机一动,“不如……”
    “陛下,”薛纨打断了皇帝的突发奇想,他下跪深深稽首,“求陛下放臣离京。”
    “你这么年轻就想外放?”皇帝十分意外。
    “蛮夷之地也好,边远州郡也好,不拘官位大小,臣身无牵挂,愿以一己之身,为陛下尽绵薄之力,只待海清河晏,天下归心。”
    皇帝被深深地震动了,望着薛纨一时无言。“原来你也有这样的一腔忠诚。”
    “是,”薛纨苦笑,头一次在皇帝面前袒露心扉,“臣不想只当一个刺客,间谍,臣心思鲁钝,京城官场盘根错节,臣也不大适应……”
    “原来如此。”皇帝点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答应你。”
    “谢陛下。”
    “你先让我想一想。”
    皇帝这么一说,那就是要和周珣之等心腹重臣商议。薛纨不动声色,叩首谢恩后,便退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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