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老栓头买了些玉米、棒子面、外加一挂长串大蒜瓣和红辣椒,喜气洋洋拜访尹二马去了。
    这里的房子都简陋,有的是砖砌,更多是黄泥夯墙,外头篱笆或者木头围个小院,篱笆的间隔稀疏,母鸡黄狗进出毫无障碍。
    尹二马已经起床,正在篱笆院里咕噜咕噜的漱口,一抬眼看到来人身上挂着大蒜瓣和红辣椒笑的嘴都合不拢,心里一个激灵,那口本想往外喷的水就全咽下去了。
    问:“你谁啊?”
    神棍说:“尹先生,你好,我来是想跟你真诚的交个朋友的。”
    交朋友这种事,神棍向来是单刀直入不加丝毫掩饰的——想当年,他对万烽火的消息业务铺设叹为观止,打听到万烽火在重庆一个担担面摊子上吃饭,背着麻袋就上去说:“大家交个朋友呗?”
    万烽火给了他两块钱,事后,万烽火回忆说:以为是要饭的,觉得现在要饭的要钱开场白都这么有新意……
    尹二马这辈子,大概都没被人尊称过“先生”,他愣了一下,又问了一遍:“你谁啊?”
    “我的背景比较复杂,简单来说,我目前正在进行老子出函谷关的文化专题研究,在这一带,已经深入乡村考察好几周了。”
    说到这里,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翻包。
    这里必须要插一句,以往,神棍的行李都是用麻袋来装的——因为他总要随身携带大量手抄笔记。
    然而两年多以前,机缘巧合,他在一位好友毛哥处长住,把自己二十余年来的见闻心得集结成册,麻袋也就随之失去了携带的必要,所以他现在的行李包,是个古城旅游纪念无纺大布袋,正面印“比丽江更悠闲,比大理更惬意”,反面印“欢迎你到古城来”。
    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半厚的,白色封皮的名是《神棍说》,副标题《二十年目睹之惊奇险怪》。
    说:“这是我写的书,还请指正。”
    这号、没有出版社,了解内情的人知道,那是神棍向朋友“众筹”打印了装订的,首印约十本,除了一本自己留在身边翻阅外,其它全部内销。
    然而尹二马并不知道。
    这身上挂满大蒜红椒的人,居然是个出了书的、且正在进行“文化专题研究”,尹二马多少觉得有点蓬荜生辉。
    他热情地把篱笆门的勾扣打开:“请进,快请进。”
    神棍很得意。
    多读书、显得自己有文化是多么的重要啊,到哪都受欢迎呢。
    尹二马的早饭简单,稀饭,加头年晒干的地瓜条,因着神棍的到来,又往火还没灭的灶膛里塞了两个玉米。
    神棍盘腿坐在炕上,先讲函谷关,什么天开函谷壮关中,遥见紫气东来,青牛老人出关。
    尹二马憨厚的笑,往自己的黄铜烟袋膛里塞叶子烟,说:“知道,知道,从小听到大的。”
    烟袋上了火,凑着吸了两口,持着烟杆对着外头抡圈比划:“这村叫尹家村,较真了认祖宗,还都是当年那个把守函谷关的尹喜后人呢。”
    想了想又补充:“都姓尹嘛。”
    神棍心里一动。
    “听说老子出函谷关的时候,交给尹喜一卷五千字的《道德经》。”
    尹二马点头:“是的,是的,县里的干部来宣传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名著。”
    灶膛里,烧玉米的香味出来了,像勾着的小手,勾引的嘴里直往外出涎水。
    这尹二马,凡事都知道知道是的是的,没套出什么料来,神棍眼珠子一转,决定抛砖引玉。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时候,老子还交给尹喜一卷七根凶简。”
    尹二马一下子抬起了头。
    眼睛瞪的大大,目光里惊喜无限:“你也知道七根凶简?”
    神棍知道这步棋是走对了:“是,我也知道。”
    尹二马激动的有点手足无措,直到灶膛里的玉米焦味出来。
    他慌里慌张下炕,忍着烫嘘着气把玉米从灶膛里扒拉出来,撕了外头的叶子,拿白搪瓷碟子盛了端上来,又去橱柜那一通倒腾,端了碟腌渍花生米,又拿了一小瓶白酒上来,并两个小酒杯,满满斟了倒上。
    接待规格上了一档,看来是要长谈的节奏。
    “神先生,关于七根凶简,你再说道说道?”
    于是神棍又多说了一些,关于这世上最早的七则凶案,用于封印的凤凰鸾扣,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到此而止。
    尹二马正听到兴头上:“没了?”
    神棍说:“没了,然后老子就骑青牛出关了,出关之后杳无音讯,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尹二马端起小酒盅,哧溜一声干底,他大概酒量不行,刚一杯下去,面膛上已经罩了红。
    神棍赶紧又给他斟满:多喝点好,酒后吐真言嘛。
    尹二马说:“还有后半段呢,你不晓得吧,也是,你肯定不晓得。”
    他爬下床,撅着屁股在炕底倒腾了一番,翻了个红底大花布的布包出来,示意神棍:“你看,打开了看。”
    隔着布,神棍伸手摸了摸,硬邦邦的。
    一层层揭开,居然是几根宽大的木简,但每一根都不全,明显被烧过,上头密密麻麻的纂字,简与简之间,本来应该是用麻绳连接的,现在已经朽烂不见,只剩下木简身上的绳头。
    神棍惊讶:“七根凶简?”
    再一想不对,数目不对。
    尹二马嗤嗤的笑:“这哪是凶简啊,就是简书。但是有年头,不瞒你说,我要是拿去卖,别说拖拉机了,能换几辆大卡车呢。”
    说着,又是哧溜一声,酒到杯干。
    神棍赶紧添酒。
    尹二马拈起了一根给神棍看:“看见没,这头黑的,那都烧的——这东西,火场里扒拉来的,焚书坑儒听过没?焚书坑儒,秦始皇烧的。”
    神棍兴奋的一颗心砰砰直跳,这趟真不白来。
    尹二马端起酒杯:“所以我说你肯定不晓得,当年那焚书,那叫尽收天下之书,不到三十年,除了老皇帝允许的,其它的书,烧的干干净净,很多典籍从此失传——我跟你讲,文化是脆弱的,说没就没啊。”
    “那这些木简……是怎么保留下来的?”
    据尹二马说,那年月,他们尹家的先人,在官府里做小官。
    当时,秦始皇的焚书令是,除了特定的一些书籍外,其余的,都要上交官府进行焚毁——说来也巧,那位尹家的先人,恰被摊派了负责这一块工作。
    可以想见,他尽职尽责地销毁,然后,趁人不备,抢出了这么几片他认为尤为重要的——或者说,是对尹家来讲尤为重要的。
    尹二马指那些木简:“这一段,讲的就是八卦观星台。话说回来,你知道咱这为什么叫‘老子行停处’吗?”
    “为什么?”
    “就上接着你讲的,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他像是说书打板,手掌往桌边那么一拍,神棍很配合地又斟上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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