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直到这辈子,他才仿佛真正窥到了一个完整的,真实的曲长负。
    知道他的家人、经历,知道他曾经的委屈痛苦,知道他为什么总显得那样不开心。
    他因为这种触及而感到窃喜,可又因为心疼,而心生酸楚。
    迷离烛火中,他听见曲长负慢慢说道:“殿下,你醉了,早些回去休息罢,我也乏了,要歇歇。”
    靖千江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感到有人扶着自己,走了出去。
    他脚步踉跄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不知道冲着哪个方向胡乱说道:“我、我真的很想你,你知道吗?我这些年……真的很想你……”
    依稀还是有人跟他说了那句话,说,殿下,你醉了。
    但是语气恭恭敬敬,声音也不再是曲长负的声音。
    曲长负瞧着靖千江一边冲门框喊话,一边由神色惶恐的下人扶了出去,这才起身,也果真去床上和衣小憩了一会。
    直到外面传来低低的喊声:“少爷?少爷?”
    这声音不大,但曲长负几乎是立刻便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进来罢,如何了?”
    进门的是小端,他手里拿着一捧谷子,冲着曲长负行了个礼便递给了他:“少爷,您看这谷粒。”
    曲长负接过来,目光微微一凝:“发霉了?”
    小端道:“是。我带着人将附近的几处粮仓都看了,外层的米并无问题,但因少爷吩咐,又将中间和底部的挖出来尝了尝,发现果然是去年的陈米,其中更有部分已经生出霉斑。”
    他加重语气:“若被人吃了,轻则腹泻,重则殒命。”
    曲长负将掌心中的米粒端详片刻,抬了抬手。
    小端双手来接,让曲长负重新将米倒还给了他,又找湿帕子帮曲长负擦手。
    从陈小姐指控曹谭倒卖军饷时就产生的怀疑终于落到实处。
    陈米在浸泡暴晒之后便可去除霉味,再加上蒸煮,人一般是吃不出来的,但其中的毒性依旧存在。
    现在证实这米真的有问题,那么出征在外的将士们很有可能也是因吃了霉变的粮食而生病,导致战败。
    曲长负沉吟片刻,说道:“咱们得赶紧走。”
    小端一怔:“您说现在?”
    他一心惦记着曲长负劳累,本来还想让他早点歇着,闻言不免皱眉。
    曲长负道:“倒卖军饷不是小事,若无外人配合,曹谭一个人还做不出来。若罪证被销毁,此事就说不清了,我要连夜进宫面圣。”
    他站起身来:“迟则生变,走。”
    *
    靖千江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发现周围一片漆黑,让人有瞬间的意识恍惚。
    他用力压了压额角,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同曲长负喝酒,因他频频相劝,不知不觉便醉了。
    当时刚刚向对方自揭身份,又闻惦念已久之人坦陈心扉,靖千江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的兴奋状态之中,对着那人难得的温和态度,更是早已无心细思其他。
    直到这个时候,曲长负不在跟前了,酒也清醒了大半,他才凭着自己本能的直觉,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
    这个,突然对他这么好,不对劲啊。
    靖千江披衣起身,走出营帐,只见四下安静,守卫有序,军营之中的局势已被完全控制住了。
    他走到曲长负的帐篷外面,见里面的烛火已经熄灭,稍稍踟躇,正在此时,目光忽然一凝。
    月光下,地面上静静躺着一穗稻谷。
    靖千江弯腰捡起来。
    他从十四岁入伍,在军中已有数年,一见便知,这样没剥干净的麦穗,在军营里只粮囤中才有。
    厨房不在这个方向,曲长负的饮食更加精细,虽只是寻常之物,但出现在他的营帐外面,就很奇怪。
    靖千江心念一转,猛地掀开营帐进去,发现里面根本就是空无一人。
    有人在外面轻呼道:“殿下!”
    靖千江定定站在原地未吭声。
    片刻之后,一个王府侍卫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见里面只有靖千江一个人,这才放心而入。
    他匆匆道:“属下接到殿下命令,已经暗中带了一批人过来保护。方才亦搜查了曹谭的营帐和此地军囤仓库,只发现了军囤有些发霉的陈粮,马饲料的气味也有些不正,除此之外,未找到相关账册。”
    “军囤有些发霉的陈粮……”
    听到这句话,曲长负营帐之前的麦穗,他难得的温和坦诚,以及那一杯杯倒进盏中的酒,都有了最恰当的解释。
    对方那些叫他柔肠百转的话语,清晰地在脑海中闪过:
    “早知道是你”、“我身体不好,就成了掉队的那个”、“太久不见了,能遇故人,实为欣喜”……
    靖千江脸色铁青,双手微微发抖,前来报信的侍卫吓得话都不敢往下说了,心惊胆战地道:“殿、殿下?”
    “……没良心的混账东西!”
    靖千江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话,将手中稻谷往地下一掷,拔腿转身就走。
    侍卫慌了,连忙从后面追上去:“殿下,殿下!”
    “你带来的人,一半在外面守着,防止有人意欲销毁证据,隐蔽点别被发现。另一半随本王走。”
    靖千江一面疾步向外,一面磨着牙说道:“沿着从此地回京城的路走,注意寻找相府侍从,全力保证曲公子的安危,快去安排!”
    又卖惨,又打感情牌,故意骗他,就是为了灌他的酒然后自己跑路!
    等找到你再跟你算账!
    *
    此时,接到曹谭那边送来的密信之后,昌定王府的书房之中亦秉夜燃起了灯烛。
    “曹谭在上封密信中说,曲长负似乎已经察觉到了陈英逃跑一事当中的隐情。但从那以后,军营那边就再无消息传过来。而咱们的探子刚刚回禀,目前整个京郊大营已经被彻底封锁。”
    卢洋面色凝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昌定王一共有三子一侄,长子卢洋乃是庶出,目前在户部任职,次子卢延就是曾在宫宴上与曲长负发生冲突的昌定王世子,亦曾在军中磨练。
    此外还有三子卢引,以及他二弟家的侄子卢旭,一个担着闲差,一个在明面上打理家族中的生意。
    眼下,这些人已经齐聚,却都是为了军营中突然发生的变故。
    正如曲长负所料,以曹谭的势力,绝对无法独立完成倒卖军饷之事。
    而卢家不光在户部军中均有势力,还有自己的商队,正是曹谭绝佳的合作伙伴。
    曲长负被皇上派往军营时,并未引起他们过多的重视,直到此刻,卢洋才从种种异常中意识到这病秧子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比起性情高傲的卢延,他身为长子,更加谨慎稳重,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通知了家里人。
    卢延猛一拍桌子,怒道:“当时在宫宴上听他跟陛下对答,我就知道这小子阴险,身子病成那样,说不定都是心眼太多熬的!绝对不能让他将此事上报,不然后患无穷。”
    卢洋道:“为今之计,首先是要找机会将那些发霉的粮食焚毁,不能让他找到证据。至于欺辱兵卒一事就说服曹谭全部担下罢。”
    他冲昌定王说:“父王,我已经派人守在了军营外面,找机会纵火,同时随时劫留外出报信的人。这次说不定要跟相府的人其正面冲突,儿子先向您请罪。”
    双方争夺的就是时间,曲长负想快点面圣说明情况,卢家的人自然也想在他把所有调查结果上报之前销毁证据。
    昌定王沉吟道:“曲萧的长子今年只有十九吧?他的手段当真如此厉害?咱们两家毕竟是姻亲,若是伤了曲长负,只怕曲萧那边交代不过去。”
    卢延道:“父王,现在可顾不了那么多了。而且继母和前妻所出嫡子从来立场不同,彼此撕破脸不是迟早的事吗?”
    他也说不上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反正每每只要一想到曲长负那轻慢的神情,漠然的眼神,卢延就觉得一股火气打从心眼里面冒出来,直冲顶门。
    他其实到现在也不觉得对方能对自己堂堂一个王府造成什么严重打击,但卢延迫切地想看到曲长负俯首求饶的样子。
    他出了一个主意:“不如先将这件事知会太子殿下?”
    昌定王妃,也就是卢延的母亲,跟太子的生母骊妃娘娘正是嫡亲姐妹。
    说来他还要叫齐徽一声表弟,卢家自然也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党”。
    “二弟,不可急躁,太子知道我们暗中做的那些事情,必然也会不快。”
    卢洋反对道:“更何况殿下已经卧病数日了,据说是在民间寻找他曾经结识的心上人,却得知了对方去世的噩耗,受到的打击很大。咱们怎敢再用这些事去令太子烦扰。”
    这件事卢延当然听说了,他还因为冷厉深沉的太子竟如此多情而惊讶了一番。
    卢延冷笑:“就是要在太子殿下心情不佳的时候,才要想办法让他知道曲长负的作为啊。”
    这简直是难逢的良机,他们只需要设计曲长负随便打烂太子那位心上人的什么东西,或者言语冒犯,以齐徽的性格,也绝对不会放过对方。
    这个“让曲长负在太子面前冒犯乐有瑕”的绝世妙计得到了昌定王的赞同。
    他说道:“也不失为一个主意,这件事我会跟你母亲商量。目前先截住曲长负,让他不能进京最为紧要。”
    “洋儿,要做就做的干净些,多派些人手过去。”
    第20章 月上和银烛
    卢家人秉烛夜谈的同时,靖千江一路狂追,也已经到了岔路口。
    一条官道,一条茂林密布的小路。
    靖千江想都没想,直接吩咐道:“分两边,你们从官道走。”
    他直接一提缰绳,纵马上了小路。
    刚刚追了片刻,便听见前方的喊杀声,靖千江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连忙朝着那个方向赶去,正见到交战的双方。
    他打眼一扫,没看见曲长负,倒瞧见他身边那个叫小伍的护卫正在其中。
    他既然在这里死战不走,曲长负肯定就在附近。
    靖千江不假思索,反手拔剑,竟直接纵马冲入了长矛乱刀的包围之中!
    “什么人?!”
    靖千江对喝问毫不理会,他手中长剑爆起凛冽寒光,如雪芒般向前横扫,而对冲自己而来的攻击熟视无睹。
    这样只攻不守的打法,使得他瞬间破入敌阵。
    一时矛光潮涌,兵刃乱撞,靖千江手中剑花一挽,数支长矛“咔嚓”齐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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