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萧子嗣不丰,只有二子一女,长子曲长负、次子曲长清,均是他先后两任嫡妻所出,唯独一个女儿曲蓉,乃是庶出。
    她的生母是曲萧的一位姨娘,庆昌郡主刚过门不久就病逝了,可想而知,这个小姑娘在府中的日子不算太好过。
    因而,曲蓉的婢女也对这位尊贵而冷漠的大公子又敬又怕,不敢直视。
    曲长负“嗯”了一声,随口问道:“父亲回来了,怎不去拜见?”
    曲蓉道:“我怕父亲忙,尚未敢去打扰。”
    曲长负教训道:“晚上得了空,做些点心去书房看看,也是你为人儿女的本分。他身为一国之相,若你忙一辈子,你还一辈子都不去见了不成?”
    他跟曲蓉这么一个小姑娘说话,也是十分严厉和不近人情,曲蓉只是低头称是,兄妹两人说着,随意走进了院子里。
    小姐的院子,曲长负的随从自然不敢乱进,刚才那名行礼的婢女还没被曲长负叫起来,当然也得站在原地。
    周围只剩下了兄妹两人,曲长负的声音低了些:“若是见到父亲,他要是问你,喜欢跟着大哥吗,你怎么说?”
    曲蓉微张开嘴,有些惊惧地看了曲长负一眼,然后也低声回答:
    “我就说,大哥总是冷冰冰的,也不怎么同我说话,我很怕他。但有时候去大哥那里,刘管家会给我准备点心和饭食,我很喜欢吃。”
    曲长负颔首道:“你这样说了,就等于告诉他,庆昌郡主亏待了你,若父亲再问,你又如何说?”
    曲蓉呆了下:“大哥,我……”
    曲长负说:“如果怕说错话,就低下头不要说话,他自然会为你想到答案。总之只要记着,只要在你心里,这府中最敬慕和亲近的人是父亲,就行了。”
    曲蓉很聪明,把曲长负的话记住,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哥,您说下一次的选秀……父亲会不会想送我进宫?”
    曲长负嗤笑一声,道:“想得倒美,进不去。”
    说完之后,他便不再理会自己的小妹妹,转身走了。
    曲蓉跟了两步便停在原地,虽然兄长的话中似是听不出来半点安慰和温情,但偏偏就是这短短几句的对话,就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仿佛看到这单薄瘦削的身影,世界上那些担忧的,烦恼的,都不会伤害到自己了。
    *
    当日相府举办宴会,五城兵马司搜查刺客,却发现三位王爷都闯进了曲公子的房间一事,很快便在京城之间传开了。
    八卦之心人人有之,这事涉及到的人身份都非同一般,大家明面上不敢议论,但暗地里各种的猜测可一点都不少。
    有人猜测曲家藏着什么奇珍异宝,有人说曲公子那处宅院旧址上原是一处前朝密道,更多的人则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太子、璟王和魏王的神情。
    大家都说太子威严,璟王冷冽,魏王则玩世不恭,喜怒无常,但当时对着曲公子却都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和善亲切。
    郢国一朝男子相恋本来就是寻常事,风月之事,又本来就比什么密道珍宝等天马行空的猜测引人兴趣。
    曲长负灵秀高才,事迹传奇,若说几王爷都青眼于他也说得通,因此十分为人津津乐道。
    甚至连之后曲长负将房中的家什用具都置换一新的事,也被悄悄笑谈出来了。
    而在此事中倒了大霉的卢家,则在暗中筹谋着报仇和复起。
    就在这表面一派平静,内里波澜暗涌的局面之下,又到了梁国使臣来访的日子。
    目前天下局势之中,郢国处于中原地区,最为富饶兴盛,其次便是较为富庶的梁国。
    两国先前来往不多,但都与西羌相邻,近年来西羌动作频频,进犯不断,两国边境深受其扰,西羌的势力却渐大。
    因而为了巩固关系,共同防备外敌,郢国与梁国联姻并互派质子,定期令使臣来访,进行各种互利的交流。
    梁国派来的使臣地位不低,正使乃是梁国皇帝的第三子,姓李,单名一个淳字。
    与他随行的副使,一个名万关奎,一个名蒋昆,也都是皇亲国戚,可见重视。
    如此,郢国必然也要以同等诚意对待,隆裕帝亲自接见,不光连设几日宴会款待来使,更是举办游猎,以作行乐。
    像是这种场合,就算曲长负先前并无官职的时候,身为世家子弟,也同样有资格随行。
    只不过他那时身体不佳,未曾出席,因而这京城外围的皇家猎场,曲长负还是头一次前来。
    快到正午的时候,一行人才下了马车,曲长负抬手挡了挡草原上有些过于热烈的阳光。
    像他这样的少年公子,基本上都是骑马前来的,英姿勃勃地享受着小姐们的打量与议论,曲长负则是能懒着就懒着,不去逞这份强。
    但饶是如此,一路上他的马车上面,还是被扔了不少的荷包手帕。
    曲长负向前看了一眼,大地苍茫,天高云阔,比起在繁华的京城之中,似乎这里更加能够让人襟怀一畅。
    他们连同着梁国使臣便是在此安营,因着皇上有心要全方位地展示郢国之兴盛,这场游猎更是极尽规模。
    连部分女眷也一同跟来了,挑选的都是长于弓马的名门贵女,以及几位得宠的后妃,礼仪拘束方面,也要比京城当中宽松不少。
    这些深闺女子更是少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候,趁着大部队尚且在安顿扎营,纷纷在草原上到处游赏。
    *
    曲长负正要回到帐篷中去,忽有一面断了线的风筝,从天边忽忽悠悠地飘落下来,就掉在了他的脚边不远处。
    小端和小伍生怕他被砸着,一起护在曲长负的身前。
    曲长负站着没动,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年纪不大的小宫女急匆匆跑过来,却没靠近,远远冲着他喊道:“这位大人,可以请您帮我们骊妃娘娘将风筝给捡回来吗?”
    曲长负便知道了,这不是风筝不小心掉了,这是骊妃要见他。
    骊妃是太子生母,亦是卢延的姨母,上一世曲长负也没少跟她打交道,骊妃待他十分客气。
    只不过这回,他已经与齐徽属于不同阵营,又将卢家折腾的够呛,骊妃只怕来者不善。
    曲长负随着那小宫女去了,只见骊妃还是老样子,即使出门在外,也依旧半点不肯放松宫妃的排场。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帐篷中便已经重新布置的雍容华贵,熏香袅袅,走进去的时候,仿佛跟依旧在宫廷之中没什么两样。
    伺候的宫女请了曲长负进去,骊妃却在训斥着另外一名美貌女子,曲长负便站在一边候着。
    只听骊妃冷笑道:“……本宫五次找见你,你三次都说有病。不想倒是一块跟到这大草原上面来了,那本宫瞧着,这病也没什么大病。区区一个贱婢,仗着皇上给你几分好脸色,你这心里头,便连尊卑上下都没有了?”
    她训斥下人的语气素来是极为严厉的,然而那女子竟似乎并不是很怕的样子,竟一抬头,眸光中如含冰雪。
    她反问道:“娘娘既然知道皇上对奴婢另眼看待,还要这样刁难,日后就不怕皇上见怪吗?”
    曲长负已经听出来骊妃那番话颇有些指桑骂槐,也不大在意,倒没想到这宫婢还有几分意思。
    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他发现这姑娘有些眼熟。
    骊妃怒声道:“大胆的奴婢!本宫倒要让你看看我能不能处置你!来人,把她给我——”
    “娘娘。”曲长负忽道,“容臣多言一句。外朝使臣来访,陛下盛情招待,今日正是行营第一天,若是贸然见血,只怕会让圣心不悦。”
    骊妃顿了顿,仿佛这才看到曲长负似的,缓和了脸色说道:“这位就是曲大人罢?真是怠慢了,碧柳,还不快给大人看座?”
    她说着又面露嫌恶之色,冲着那名婢女道:“回你的营帐去,从今日起,抄写经书一千卷,别让本宫再看见你!”
    那女子没说什么,看了曲长负一眼,行礼而去。
    骊妃这才回过头来打量曲长负。
    听昌定王妃说,太子最近行为异于往常,就是因为对面前这个男人动了心。
    骊妃听她形容,还以为曲长负是那种软弱颓靡的世家纨绔,倒不成想对方容貌俊是俊极,但瞧着倨傲冷漠,姿容似雪,十分的不好亲近。
    她在后宫中不好见外男,这才找到机会。
    为了避嫌,帐篷的帘子都是挂起来的,内里情况可以让外面一目了然。
    骊妃收起眼中的惊讶,说道:“劳烦曲大人今日为本宫捡拾这只心爱的风筝,本宫要多谢你。听闻大人与徽儿甚为交好?”
    曲长负面容冷淡,只微一欠身,说道:“长负久居府中,太子是天潢贵胄,臣与他交集甚少,谈不上熟悉。”
    骊妃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怔了怔,道:“可是本宫倒经常听徽儿提起你。”
    齐徽的性子一向理性的近乎不近人情,利用起人来更是从不手软,若是不熟,他怎可能为了曲长负做出连卢家都要舍弃的蠢事来?
    她可不愿意承认,一切只是自己心高气傲的儿子在一厢情愿。
    曲长负微微蹙眉,低头咳了两声,显得脖颈修长,肩膀单薄。
    他说道:“太子抬爱,臣之幸也。”
    骊妃微微一笑,说道:“曲大人不必自谦,徽儿这样看重你,一定是你有你的过人之处。若是你们两个要好,相互扶持,共历风雨,不失为一件好事,本宫也会支持。”
    卢家是希望骊妃出手对付曲长负,但她有她的私心,对方的手段这样厉害,收为己用显然更好。
    至于这种口头许诺,左右齐徽是要娶妻生子的,喜欢一个男人便由得他,又如何呢?
    曲长负眼中闪过一抹讥嘲,扬出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算了吧,娘娘。”
    骊妃连同他说的话都跟上辈子差不多,她总是想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套牢住给齐徽卖命,殊不知,曲长负的目的根本就同她臆想出来的大相径庭。
    骊妃一怔:“你说什么?”
    “岂不闻‘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1”
    曲长负站起身来,几分轻蔑,几分怜悯:“娘娘始终没有认清,无论在后宫之中,还是朝堂之中,所有尊贵的地位,都是皇帝给的。娘娘并不够格做出任何许诺,而您的诱饵,臣,也不感兴趣。”
    他翩翩一躬身,优雅道:“臣告退。”
    “慢着!”
    眼看曲长负转身要走,骊妃猛然喝住他,步摇上的坠子微微晃动。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曲大人,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对太子不感兴趣?”
    她的声音阴寒下去:“若是你一心一意为了太子打算,对付卢家一事,本宫尚可容忍。但若你不愿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是阻碍我儿前程的大敌,昌定王府这笔账,必不可能一笔勾销!”
    三言两语的交谈中,她已经能感觉道,像曲长负这种人,如不能用,必须杀。
    曲长负微微一笑,无所谓道:“随便。”
    而就在此时,敞开的帐篷外面,突然如同流星赶月一般,射进来了一支利箭!
    帐篷中的女眷们吓得惊叫,曲长负一眼便看出那箭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因而动也未动。
    只见箭锋上的力道角度控制的妙到巅毫,在骊妃与曲长负之间格挡的珠帘上轻轻一碰,满帘明珠“哗啦”一声四散开来,砸的遍地都是。
    箭势未竭,正砸在骊妃的裙角边上,使她惊跳起来,猛抬头向外看。
    马蹄声,马嘶声,马背上的人轻巧跳下地面之声。
    身着骑装的高挑青年拎着把长弓,不过须臾便随后出现在了帐篷外面。
    他用弓柄轻轻将门口的侍女一拨,踢开地上的珠子走了进来,显得嚣张之极,漫不经心之极。
    骊妃是真的被吓了个够呛,厉声道:“璟王,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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