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的人群,像是永远除不尽的魔心。累极困极的宁修闭上眼睛,向后张开了手臂,迎着火光走了进去。他的身影很快被烈火吞噬,缥缈的如同火烛旁的飞蛾一般,奔向了自己的死亡。
    他在死前曾留下一句话,话穿过了火海,却传不到每个人的心底。
    “若是要与你们这些人共处一片天地,我宁可就此死去,来得干净!”
    而后,青楼的火光烧了一日。
    留下经常讲起这件事,不断辱骂叶女刺史的百姓。
    而那作为罪魁祸首的李尹,却官运亨通,借此一路高升。
    陈生看到这里,脸色阴沉的吓人。他心中堵着一口气,尚未发泄,先闻身旁传来吸鼻涕的声音。
    陈生无语,许久之后才问:“你哭什么?”
    跟他坐在一个被窝里,眼睛红红的薛离说:“叶女太惨了。”他说完,拉着陈生的衣袖,擦了擦脸。
    一旁同样生气的京彦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瞬间跳上床,一脚踹了过去。
    “你又哭什么?”陈生见薛离和京彦扭打在一起,心里这点愤恨世俗的火气还散去,又弯着腰看向床下,与那早就躲在床底,哭花了脸的越河县主说了一句。
    越河县主委屈道:“这李尹也太恶心了,一想到我还与李家子孙玩过,我就觉得我脏了。”
    陈生顿时哑然,还没安排好越河县主的去处,又见单纯的小天孙被这乱七八糟的往事弄得心气不顺,引得屋外雷落下。
    陈生头皮发麻,急忙喊着:“这事我会处理,你给我消停点!”
    话刚说完,陈生又听见抽泣的声音。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还有完没完?!
    陈生拍了一下床板,顺着声音看去,却意外瞧见了乾渊尊哭泣的表情。
    乾渊尊按着鼻梁,对着宁修生前的最后一幕泣不成声,万般悔恨道:“早知道会发生这等事,当初宁修来找我,我就不该放他一个人走。”
    话到这里,陈生心中那点火气彻底是发不出去了。
    他头疼,喊着陈六:“去打盆水来。”
    第132章 结拜
    人心复杂。
    世间不公之事常有。
    是屈服,还是直面不公,所得结果,并不好说。
    善恶是在一念之间,可多数是恶心向恶,便会离善。
    陈六在房中摆放好换回身体所需的东西。乾渊尊用清水净面,洗去脸上泪痕之后长叹一口气,眼中仍旧带着悔恨。
    屋子里气氛不太好,每个人感触皆是不同。
    乾渊尊沉默许久,在陈六放下酒杯之时与陈生说:“让小友见笑了,不过我这心里不哭不舒服啊!当年宁修来找我,我看出他修为已废,可当时我正在救助河西罗族,故而让他等我去寻他。我本想之后找他也可,没想到那一别竟是天人永隔。我这老友啊,过于正直,却见惯了不公,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他摆了摆手,十分伤心道:“当务之急,是要让他解脱,避免有人利用他。等此事结束,我会在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陈生问:“你要如何公之于众?”
    紧抿着唇,难得冷面的莫严说:“办法总是有的,大不了我回云城,以天狐之名上京找皇帝。”
    陈生听到这里点了一下头,平心静气地问他:“你知道宁修为什么没杀李尹吗?”
    越河县主吸了吸鼻涕,思索片刻:“心善却被威胁?”
    陈生没去看她,只拿出手帕递了过去,严肃道:“不是。他是绝望了。”
    掐着薛离脖子的京彦沉默片刻,不理翻着白眼拍打他手臂的薛离,一针见血道:“他是愤世嫉俗,亦是对世人无望。赤鸿尊知道,他是能杀得了李尹,但天下李尹却不止一个。李尹猖狂,狂于当代情势如此。李尹依仗的是强权,而如果当日来得不是赤鸿尊,如果当时被构陷的只是普通百姓,那些百姓又该如何?……怕是状告无门,彻底变成铺路的石子。”
    京彦冷酷地指出:“我想赤鸿尊是想到了这点才走了。他苦,苦得是强权遮目,失望人性贪婪,失望世间不公,失望世人无知,也失望于寻常百姓若是想要碰触李尹,根本不行。
    他恨得是黑白颠倒。”
    “没错,所以他其实是认可了李尹的话。他觉得人心向恶,世间不公,人命在恶人的眼中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最可悲的是,他所求的公道在世间没有。”
    听到这句,莫严实在是气愤难忍。他所在的云城特殊,世人遇见天狐只会讨好奉承,从没有人敢惹天狐,也没有人敢将乱七八糟的心思带到天狐面前,故而云城是世间最平和安全的地方。而那在云城中长大的莫严,自然也没从见过如此不堪又可恨的人。
    莫严既恨李尹,又恨当时抢钱的百姓,纵使知道事情已过,也仍旧放不下这事:“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事就这么算了?”
    “不,只是这件事不该由你去。”陈生无比清楚宁修当时的心理,他微皱着眉,“陈年旧账不好翻,皇室就算知情也未必想翻案。你去,太后会碍于你天主子孙的身份妥协,而若问缘由,之所以能翻案,是因为她惧怕天主。这事放远了看,若是细究,与李尹以势压人并无不同。
    那李尹敢欺辱百姓,只因他是李家子孙,士族高于贱民。你是正气,可你也是天主子孙。你去,是仙尊欺压朝廷,此举虽是好心,却与李尹大意相同。
    而如今的朝廷该不该欺?
    该。
    若是往常,你要提起,我必然直接让你去。
    让你去闹,闹又何妨?
    可这次不同。
    你去,不是宁修想要的结果。”
    陈生说到这里眼神一点点的出现了变化,“因此此事,应该我去。”
    他说这话时表情严肃,眼中似乎有锐利的寒光闪过,强势又坚定。
    越河县主听到这里顿了顿,不放心地问:“你要做什么?”
    陈生说:“没什么,你不用管。”
    越河县主盯着陈生看了半晌,表情也变了:“你不让天狐以势压人,这说明你不会用修士的身份去管此事,那你是要以普通人的身份去状告已死的李尹?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过,李尹的子孙是现今的中书令?”
    “那又如何?”陈生终于转过脸看向她,他沉着脸问:“我告他,跟他什么身份有关系吗?”
    其实说这话时,陈生也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好,但脾气一上来,他很难平心静气地与人交流,因此别开脸,说:“你别管了,早些回府。”
    陈生不是第一次撵越河县主走,可越河县主却是第一次走得如此痛快。
    越河县主走后没多久乾渊尊也走了。乾渊尊决意赶快解决宁修一事。于是去找了枢阳尊和郭子,有意商讨破鼎之法。
    陈生则留在家中,等着与京彦薛离换回身体。
    陈六知道陈生虚弱,给陈生泡了一杯热茶。陈生一杯茶喝下,方才感受到一丝暖意,因看了叶女过往而一直冷冷的指尖也逐渐找回了温度。
    陈生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也觉得自己经历过多。他曾认为,他早已拥有一颗坚定冷硬的心。可直到今日,一直觉得暮气过重,少有躁动的心突然不平地跳了。
    血性悄然从骨子里最深的地方冲了出来,在他的耳边吵闹不休地告诉他,即使已经倦了,但他还是人,身为人的人性让他咽不下那口看到叶女沉入水中时的气,也看不惯李尹嚣张的神情。
    今日的天空,有些过于沉闷了。
    如今已是六月,空中无雨,说来也巧,眼下还有三日就要到那万兆节。其实万兆节具体如何陈生并不知道,陈生以往从未去过万兆节,一直嫌弃那日吵闹,尽可能躲着。
    每逢万兆节,他便坐在廊下,每年都会目送陈家人穿戴整齐的离开府中,觉得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因此从未想过,这个在他眼中很平常的节日,竟会成为一些人梦中的奢望。
    太讽刺了……
    叶女死的那日虽是没有下雨,但天空阴沉的像是寒冬将至,似有一场大雪即将飞下。
    而那苦命的女子本是好心,即使所遇不堪多过幸事,却也没忘了身为人该有的姿态本心。可即使这般努力,她最后也没有得到一点该有的夸赞和尊重。
    陈生闭上眼睛,像是还能看到。
    叶女死的那日蜷缩着身体,周围谩骂的声音正是苦命人一生最想回避的真相。
    世人笑她下贱,骂她是娼妇,却忘了问她,这份不堪是她的错吗?
    她靠在哪里,红色的衣摆最终沉入水底,像是害了病的红鲤,身上不断有鳞落下。鳞片不规则的飘散,在水中拉下一道忽明忽暗的前路。
    陈生拖着尚且乏力的身体,忍着身体的不适之感,弯下腰,从床底拿出装着叶女的盒子,骨节分明的大手覆盖在盒子的左上角,摸过了上面的那朵描金芍药。其实选这个盒子的时候陈生并未多想,深红色的木盒上刻着几行小字,是陈秀秀一年上街时随手买下的。也因是女子用的木盒,所以木盖上有一朵柔美的描金芍药,用来装叶女,也不算太委屈了叶女。
    如此想着,陈生放出叶女。
    一个扭曲的身影从盒子里出现,出了盒子的人仍指向万来香的位置,死死地盯着万来香不放。
    看到叶女,陈生此刻心中并无之前一般紧张的情绪,他靠坐在一旁,与叶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望向不时有修士飞过的地方。那里有着曾经想救世人,最后却自绝离世的宁修。
    那位当世最强的尊者,最后死在百姓一把简单的火中。
    可杀死他的是火吗?
    ——不是。
    而是他所望黜邪崇正最后却见荆棘满途的心。
    杀死他的,是这艰难的世道。
    这点陈生曾深有感触。
    陈生望着万来香许久,斟酌着与叶女说:“有件事我做错了,还要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一旁的水鬼不看他,似乎只是一具没有感情的尸体。
    陈生却并不在意,只道:“你来了许久,我却未曾以礼相待,也未曾与你说,我叫陈生,是如今望京的县尉。你知道县尉是什么吗?简单来说,我主管治安……”他说到这里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其实就是管一些杂七杂八的闲务。你许是不知,但我可忙了,只要是在望京发生的,什么家长里短的闲事都能找上我,但凡找上来的,我都要管。”
    “我官职不高,琐事却多,但事情多点就多点,听君命,任君职,做其事。我既领了朝廷给我的职位,得了县尉该有的月俸,就要做些该做的事。”他说得认真,说到这里忽地笑了,“只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正式走任,因此我还没领到月俸。其实县尉月俸不多,秀秀一个月买朱钗的钱都比我的月俸多。”
    “对了!你知道秀秀是谁吗?她是我妹妹,虽貌不如你美,可在我眼里她是最好看的女子。她很勇敢,有年冬日我病了,她一个人拖着我下山,我们没有钱,她便站在街上大声叫唤,找来了不少的看客。她与人赌,说是若是能挨住对方三拳不叫,对方便给她两钱,若是忍不住叫了,便去给那人为奴为婢也可当妾,后来我醒时,她脸肿的像是猪头一样,牙都掉了。从那时起,我便决定,我要强势一些,我要努力,只有我变强了,我才能保住我想保住的人。后来我学了很多,终于强了一点……”陈生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与叶女聊着天,“虽然没变成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听听女子抱怨还是可以的。”
    “是以,你见到我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别看我官太小,我大小也算个官。”
    叶女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她如今面容狰狞,神态木讷,舌头也不在了,怎么看都是没了自我意识的模样,如今就算想要说出冤屈,都没有法子开口。可即便如此,陈生还在自说自话,把对方当做人来进行对话。
    他举着杯,听了一会儿,忽地笑了:“你想告李尹啊?”他柔声说,“那我们就告。闹到他在地底下睡不了可好?”他说的简单,像是翻案不过是翻书,只是举手之劳。
    “那这件事可就说定了。如今眼看就到万兆节了,今年万兆节,若我还活着,我便带你去看看。只是你如今有点吓人,我们要做好街上没人的准备了。”
    他慢声与叶女说着这些话,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视线移动,京彦靠在半开的门旁,双手抱怀,一脸平静地看着天空。
    薛离则和莫严坐在院子里,瞧着今夜星空唯美,隐约有几分不知何年的平静。
    不知想到了什么,越河县主去而复返。
    她来到陈府,轻车熟路的找到了陈生,问他:“你能不做傻事吗?”
    “什么算是傻事,什么不算傻事?”陈生垂眸,站在窗前瞧着窗外明月,并未详说,只道:“我只是想干点职责之内的事,县主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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