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理把一本旧得发黄的奏折递过去,奏折封面烫着龙禁尉的专用火印,日期恰是余玉贤考上状元那天,全文如下:【经调查,新科状元余玉贤乃是女子之身,此事该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凤冥的朱批龙飞凤舞:【静观,勿扰。】
    这是一个帝王最大的宽容和胸怀。他给了余玉贤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有多宝贵,不用旁人去说,余玉贤也应该明白。
    “你辜负了皇上的期望。”庄理平静地说道。
    “不不不,不可能的!你骗我!”余玉贤连连嘶吼,状若癫狂。
    然而她却又忆起很多足以证明皇上早就知道自己身份的细节。
    皇上率领群臣去西山泡汤,却从来不会叫她;皇上与朝臣彻夜议事,总会让她先走;皇上出城围猎,定会把她留在营里。
    这诸多的特殊照顾,原来不是因为宠爱,而是因为避讳。
    皇上什么都知道,却没有任何苛责,更没有打压或排斥之举。而她却为了寻找退路,暗自帮助凤瑜夺嫡,甚至曾想过借助凤瑜的力量假死逃遁,永绝后患。
    她想抛弃这个危险的身份,以贵女之姿回到宫廷。然而这个身份根本不危险,还早就得到了皇上的默认。
    只要她脚踏实地地干下去,她总能入阁,甚至成为内相。
    她可以达到常人难以想象的成就。
    余玉贤缓缓跪倒在地,脸上不知不觉落满泪水。她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到底在折腾什么呀!她把自己大好的前程全都赔进去了!
    这样的事实她怎么能接受?
    她若是接受了,她的整个人生就被彻底否定了。
    当她捂住脸,陷入极度痛苦的懊悔中时,庄理却笃定道:“余玉贤,哪怕你没与凤瑜搅合在一起,你也注定不会有什么成就。所以,一切的假设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你的失败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
    “你胡说!”余玉贤放下捂脸的双手,露出狰狞若鬼的脸庞:“我母亲把我充作男子养大,给了我最好的教育,我比任何女子都强!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庄小慧算什么,如果不是你在背后帮她,她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的那个人是你呀。”庄理冷笑道:“你知道一个人行走在世上,他内心之中最强大的驱动力来源于哪里吗?”
    余玉贤默不作声,只是双目赤红地看着庄理。
    “来源于这里。”庄理指了指自己的胸膛,缓缓说道:“来源于自己对自己的认同和肯定。无论遇见多么险要的关卡,这股力量都会对他说:你可以,你一定能行。于是,没有什么坎儿是这个人迈不过去的。”
    余玉贤冷笑道:“你说得没错,我时时刻刻都在这样提醒自己,所以我考上了状元。”
    “但是,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这身男子的皮囊穿得太久,你是否已经忘了自己原本是一个女性?被那五个富商欺辱后,你为什么不报复到他们身上,反而拿几个弱女子出气?”
    庄理慢慢走近牢房,语气渐冷:“因为当你成为一个男子时,你的大脑产生了这样一个意识——男子才是权力的象征,而女子生来就是被打压,被轻贱的存在。这身皮囊给了你力量,同时也吞噬了真正的你。你的外表越刚强,你的内心就越懦弱。因为你打从心底里就无法认同自己的身份,你比男人更鄙视女人。
    “所以被男人欺辱后,你只会寻找弱女子出气。你不敢反抗权威,你懦弱透顶、无能至极,你鄙视自己,轻贱自己,否定自己,连带的也鄙视、轻贱、否定别的女人。你用五条鲜活的生命来填补自己内心的残缺。你没有一丝力量,更没有支撑自己行走于世的脊梁骨。这样的你别说当官,连做人都不配。”
    庄理直勾勾地盯着余玉贤惊恐的眼,说道:“而我的妹妹,如果遭遇了与你同样的事,她敢于把欺辱她的人的脑袋一颗一颗拧下来。她的傲骨还在,她的力量还在,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可她不甘于认命。她用尽所有力量去与这个世界抗争,而你只敢躲在这张腐臭的皮囊之下行龌龊之事。这就是你和她最大的区别。她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你是什么呢?”
    庄理指了指自己胸口,沉声逼问:“你是什么?入夜之后,万籁俱寂,你是否认真地审视过这颗心,然后去寻求这个答案?你到底是什么?男人、女人、好人、坏人,或是衣冠禽兽?”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逼得余玉贤连连倒退,惶急摇头。
    她撞到了墙壁,然后便顺着墙壁跌坐在地上,满脸的失魂落魄。
    庄理俯视她,冷笑道:“你的内心早就有了答案。梦里的你以什么形象出现,现实中的你就是什么模样。再没有谁比你自己的内心更为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余玉贤捂住脑袋开始大喊,然后用额头疯狂撞击墙壁。
    梦里的她总是以老鼠的形象出现。
    她披着一张灰溜溜的皮,躲在肮脏不堪的水沟里,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就探出半个脑袋,嫉恨地看着行走在阳光下的庄小慧。
    这个梦反反复复出现,让她焦躁也让她愤怒。
    原来从那么久之前她就隐约意识到,自己已经从人变成了怪物。
    “不,不是的,我不是那样的!”余玉贤声嘶力竭地大喊。
    庄理的轻笑声穿透了她的耳膜:“看来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所以从出生那一刻起,你的悲剧就已经注定了。”
    他摇摇头,语气淡然:“对自己身份的不认同最终只会造就一个结果,那就是否定和毁灭。所以或早或晚,你总会一败涂地。没有核心力量的支撑,你怎么去对抗这个世界?”
    似是觉得再说下去也是在浪费口水,庄理摆摆手,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地牢。
    他同时也带走了唯一不被污染的那一缕空气。
    在他走后,余玉贤才从极度失序的状态中挣脱。她直至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毁掉了。
    身份的错乱让她迷失了自我,进而迷失了方向。在官场上行走,每迈进一步都需要反复斟酌和考量,而犯了错的下场则是万劫不复。
    方向全无的余玉贤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可能不犯错,更不可能安然抵达终点。
    庄理说得对,她总会失败,这是注定的。
    “娘,你害了我!你害了我呀!这身皮我还给你!我不要了!”余玉贤开始疯狂揪扯自己的头发。
    反省之后,她把错误全都推到母亲头上,可见她已经无可救药。
    站在冷风中的庄理深深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问道:“小智障,剧本里有没有写余玉贤当了皇后之后的事?”
    “没有诶。”7480翻了翻剧本,摊手道:“这个剧本是标准的童话故事结尾,男主和女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是吗?那我给它写个续。”庄理沉吟道:“当了皇后的余玉贤与当了贵妃的庄云珠你来我往争斗不休,最终被废除后位,凄惨死去。”
    7480连忙把这句话写在结尾,并好奇地问:“主人你怎么知道她会败给庄云珠?”
    “她有三个致命弱点:第一,她背景不清白,明眼人稍微一查就能挖出她的黑历史;第二,她与凤瑜一起经历了太多事,知道对方最不堪也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相爱时,这是加分项。不爱时,这就是催命符;第三,她不像庄云珠,有得力的母族和权势滔天的兄长。她这个皇后之位是虚的。”
    庄理摇摇头,语气散漫:“所以啊,无论戏里戏外,她都将是一场空。”
    与此同时,哭到晕厥又苏醒过来的余玉贤已然变了一副模样。她刚才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她摸了摸自己未曾留下勒痕的脖子,脸上的表情十分惊异,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但是没过多久,她却又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庄理说的是真的,不管走哪条路,我都得死。错了,错了,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
    狂笑过后,她捂着脸嚎啕大哭。
    无尽的悔恨似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却太晚太晚……
    第366章 女状元vs纨绔31┃悄然改变的世界
    凛冬伴随着寒风呼啸而至,不久前,京城内外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
    如今雪化了,凤冥便带着庄理和凤易一块儿去巡视百姓的居所,看看他们有没有能力应对这个尤为冷冽的冬天。
    庄小慧也被庄理带在身边,这会儿正躲在马车里,隔着帘子偷偷摸摸地观察皇上的背影。
    上一世,她曾被余玉贤带进宫参加过一场宴会。
    一名假扮成舞者的刺客忽然掏出匕首,朝皇上刺去。
    那时,场内所有人都在尖叫,只有皇上安安稳稳地坐在原位,不闪不避,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惬意的笑容。而他身边忽然冒出一大群龙禁尉,眨眼间就把刺客剁成了肉泥。
    殿内血液横流,残肢遍地,皇上却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然后意兴阑珊地离开。
    他的皇者风范给庄小慧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他残忍至极的手段也令她做了很久噩梦。
    早在上一世她就知道,皇上那暴君的名头真不是空穴来风。
    所以她对皇上一直是非常惧怕的,若不是哥哥苦苦相劝,她今天根本不敢和皇上一块儿出来。
    “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陪在她身边的万钧低声笑了笑。
    “你不怕呀?”庄小慧翻了个白眼。
    “我自然也怕。”万钧立刻收敛笑容,露出恭敬的神色。
    庄小慧骄傲地扬了扬下颌,“我哥哥就不怕。你看,只有他敢走在皇上身边,连表哥都躲在后面。”
    万钧摇摇头,笑而不语。庄大人和皇上的关系,是凤易能比的吗?
    说话间,城外最贫穷的一个小村子已经到了,村民们早已扫清地上的雪,站在寒风中迎接。
    看见他们准备下跪,凤冥立刻摆手:“都别跪,回去吧。你们该干嘛干嘛,不用管朕。朕只是随便走走看看,无需招待。”
    皇上的话谁敢不听?大家虽然很为难,却还是战战兢兢地回去了。
    庄小慧这才从马车里爬出来,悄悄走到自家哥哥身后。凤易连忙脱掉自己的大氅给她裹上,又把一个精致小巧的暖炉塞进她手里。
    哪怕已经当了太子,他对待周围人的态度还是没变。也因此,他在朝中的口碑非常好,许多人都很喜欢与他打交道。
    庄理回头看了一眼,见妹妹被照顾得很好,这才放下心来。
    走神的空隙,他忽然脚下一滑。
    凤冥连忙箍住他的腰,将他拉到自己怀中,空闲的手自然而然地揉了揉他单薄的后背,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询问:“摔着没有?”
    “没事。”庄理摇摇头,眼睛却因为惊魂未定而睁得大大的。
    凤冥极自然地抚过他的眼角,语气又温柔又无奈:“走路小心点,注意看脚下。”
    庄理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手腕却一直被凤冥牵着。
    看见两人亲密无间的背影,庄小慧愕然了。
    “我哥这么受宠的吗?”她低不可闻地说道。
    “何止啊。”凤易摇摇头,讳莫如深。
    这样看上去,皇上竟一点儿也不残暴,和上辈子那个皇上相比,二人除了一张相同的脸,几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们连气息都不一样,一个冷酷锋利地像寒铁,一个温柔和煦的像春风。
    庄小慧严重怀疑自己回到的不是上一世的这一世,而是与上一世相关的什么世界。
    当她犯迷糊时,凤冥和庄理已走进一座农家小院查看情况。
    一名少女正坐在屋里纺纱,八个纱锭飞快转动着,源源不断地产出棉线。她的母亲坐在一旁看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不好意思,打扰了。”庄理率先出声。
    母女俩惊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行礼。
    “不必如此,都坐着吧。咱们随便聊聊。你们的房子能不能撑过今年冬天,有没有需要修葺的地方?”凤冥一上来便提问,迅速驱走了母女俩的恐惧。
    “呀,是庄掌柜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从屋子外面回来的男主人只认识庄小慧一个,于是热情地打起招呼。
    庄小慧尴尬极了,指了指皇上,正准备介绍,凤冥却笑着问:“你认识小慧?”
    庄小慧懵了。
    娘的,她该不会还在做梦吧?皇上为什么叫自己小慧?语气听上去还特别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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