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见着纪氏进来,心里都暗自念佛,纪氏眼睛一扫就知她们打的什么官司,根本不想接这个茬,不等开口就急问:“大伯如何?”
    袁氏道:“如今只用着参汤,连御医都说叫咱们预备着装裹了。”
    纪氏皱皱眉头,觉得这话在病房里头说很有些不吉利,一把拉了梅氏:“大嫂了,明潼明芃身上可好了?”
    梅氏一怔:“是夜里着了风,回来喝药发汗已是好得多了,如今全由明蓁看着,前头这样乱,不敢好往外挪。”
    连颜明芃也还住在东院里头呢,纪氏一听这话心头一松,原还当进门就要先应付过继事,如今大伯还在,女儿又好起来,她神色一松,立时就露出疲色来。
    梅氏见着她脸色实不好看,扶了她的手:“弟妹才回来,赶紧歇着去,舟车劳顿,歇上一歇再来便是。”她也怕袁氏立时拉着纪氏来问她要孩子。
    袁氏心知肚明,脸上却不能做得难看,纪氏着急回去看女儿,又不能急步快行,扶了丫环的手,琼珠琼玉两个扶着她,挨到明潼住的院里,进门就看见女儿披了长衣迎出来,原是临窗立着,早早就瞧见了纪氏。
    “赶紧回去,别再着了风。”纪氏一挡,握了她的手,三个多月不见,她瘦削许多,身量也长了,眼圈一红:“可是在宫里受了苦楚?”
    明潼见着纪氏也跟着眼眶一热,环了她的胳膊:“哪儿呢,不过是贪凉爱睡,这才病了,里头一切都好,大姐姐都打点好的。”
    纪氏听见这话倒是一奇,接着又问明芃,她也是大好了,只颜明蓁怕吵着了妹妹,还把她留在东院里将养身子。
    明潼往纪氏身后一探:“怎的澄哥儿没来?”
    纪氏轻轻抚了她的手掌:“来了,日日念叨着你呢。”她立着说了这几句,便有些吃不住,手往后头扶了腰,只这么一下,叫明潼看出端倪来。
    她有心想问,又问不出来,心口怦怦直跳,盯着纪氏半晌一个字儿也不说,纪氏拉了女儿坐下,琼珠赶紧拿出小锦垫来给她垫在腰后边,云笺上了茶来,明潼看她一眼:“这时候喝什么凉茶,赶紧着,叫厨房做了红枣乌鸡汤来给太太垫垫肚子。”
    纪氏听了这话更奇,心里纳罕,却看见女儿一脸喜色,明潼见亲娘疑惑,扑哧笑了一声:“宫里头贵人多,嬷嬷防着偶遇,告诉我们,那些扶着腰条的,得再小心不过。”
    明潼说了这一句,纪氏半含心酸,自家的女儿生下来没受过半点委屈,也不知道进了宫跪了多少回,她抚了明潼的肩膀面颊仔细看她瘦了没有,明潼却阖了眼儿靠在纪氏怀里,手指甲紧紧嵌进肉里,这辈子总算等来第一个好消息!
    上一世是颜明澄过继了,往下竟再没儿子出来,颜明沣成了她们这个房头里唯一一个子嗣,程姨娘跟睐姨娘两个,在这后宅里头恨不得翻了天,一人袭了一房,连着家里的亲戚,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纪氏再坐着正位,底下人明着不敢,背地里哪一个不上赶着巴结,原来她在太子宫中当太子嫔,别个还怵她。
    有个金贵的女儿,谁也不敢当面怠慢,可等太子下狱,废为庶人,又一朝身死,明潼不必想,也知道纪氏的日子是怎么一天天挨过来的。如今怀上这一胎,可不是把死局作了活局!
    对着女儿再没什么好瞒的,纪氏把去六榕寺求签的事儿也告诉了女儿:“还作不得准信,可有个喜签却是再好不过了。”
    这话对着谁都不能往外说,便只有明潼能吐露出来,女儿虽年小却一向存得住事,听了她说也连连点头,心里却想,哪怕这一胎是女儿又如何,她这辈子若能个亲生的同母妹妹,就能有个亲生同母弟弟!
    ☆、第27章 高丽参
    澄哥儿跟明沅两个被抱到东府纪氏的正院里头,屋子倒是早早就拾掇干净了,她们一下船就有下人一路奔回来,各个房头传了话,东边府里有明潼坐镇,原来明蓁不方便开口吩咐的,她也一早就吩咐好了。
    进得屋来有水有茶,澄哥儿原来住在西厢房里,明沅不能再回姨娘院里,便跟着澄哥儿一道,先在西厢房里歇着。
    澄哥儿踢了腿:“三姐姐呢?我去看三姐姐!”
    卷碧赶紧劝起来:“三姑娘病着呢,这会子可不敢去,等她安好了,再抱哥儿去瞧。”澄哥儿哪里忍得,跳下来就要去看明潼,明沅知道不能闹,可她是要定主意万事学着澄哥儿的模样的,反趴着身子从罗汉床上滑下来,紧紧撵在澄哥儿身后。
    这些天煎熬的可不止纪氏一个,明潼想着把谁过继,明沅却想着,如果纪氏生了个女儿要怎么办?年纪同她相仿,她就再没必要养到上房来了,纪氏不嫌多一个儿子,多一个女儿又该怎么着?
    丫头婆子们自然不会在她跟澄哥儿面前多口,哪个敢把要过继的事儿嚷嚷出来,可私下里却也念叨两句,澄哥儿跟沣哥儿两个,还不定过继了哪一个去。
    自有人说是澄哥儿,那睐姨娘身边的沣哥儿就又要抱到上房来养了,可若是沣哥儿,那六姑娘就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礼法上边过继出去只能喊颜连章跟纪氏一声伯父伯母,心里又怎么会不惦记着亲娘亲姐姐,到时候六姑娘背靠着大房嗣子,同如今这番又不一样。
    澄哥儿还没迈出门去,那边纪氏回来了,还是明潼扶着她回来的,澄哥儿扒着门看见,欢喜的一张脸庞都亮起来,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冲她招:“三姐姐!”
    明潼把他抱过来时,并没存着什么好心,她没想着澄哥儿的前程,想的全是纪氏的后半辈子,若是她再被选中,起码有个有能在外边照顾纪氏。
    不说旁的,光是夺人子这一条,她在宫里就没少见,太子妃那一个,还是抱养过来的,宫中秘辛不能为外人道。
    她在宫里呆得这些年,眼前看过的这些个手段,竟也有用上的一天,可养着养着,便处出了真感情,抱来过时还没足月,看着澄哥儿会笑会翻身,再到会爬会走,会叫第一声姐姐。
    名份上边是姐弟,可心里却拿他当了半个儿子,纪氏不忍心,她也不忍心,若是纪氏不怀上这一胎,要留下澄哥儿,就只有一步能走了。
    让睐姨娘没了,只要她没了,一切就都好说,可她在那圈圈里头还时刻警醒自个儿不要干那腌脏事,如今重活一回,做下这事,就对得起自己了?
    明潼扶着纪氏进屋,侧头冲澄哥儿笑一笑,两个孩子跟小尾巴似乎跟在后边,明潼扶了纪氏坐下,再指派丫头拿了软毯子来盖在纪氏身上。
    澄哥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打着转,从头把明潼看到尾,瞧着她不一样了,又还是三姐姐,张手说:“抱!”
    明潼掩了袖子笑:“怎么三个多月不见你,你倒小了?”澄哥儿羞着,扒上去扯着她的裙子,把脸埋进她裙子里,明潼冲明沅招招手:“六妹妹来。”
    明沅抱着手走过去,立在她身边,明潼摸了她的头:“也长高了好些。”不仅高了,还圆了,一张脸盘上除开一对眼睛还瞧得出睐姨娘的模样来,再不像她了,扎了两个花苞在头上,一边垂了一条织金带子。
    明潼原来对这个上辈子没有的妹妹总是心存疑虑,自个往宫里头去了,还让小篆多“看着些”,如今纪氏肚皮一大,她立时就松一口气,连再无所出的亲娘都能改过命途,别人的自然也能改。
    睐姨娘上一辈子在当里便是个隐形的二太太,这辈子只她在一日就休想打这个主意,她心里有了这些想头,便拿明沅当明湘明洛一样待。
    团了手冲明潼行起礼来也有模有样,总归是孩子,在一处住了这许多日子,澄哥儿很把她当成自个儿的妹妹,两个同出同进,同坐同卧,还教她写字下棋,听见明潼说,立时就抬起头来:“六妹妹可乖,饭也吃得好。”
    说完了像模像样的点点头,老气横秋的样子,明潼“扑哧”一声笑了,盯着他的圆肚皮,伸手捏了一把:“再不能跟你似的吃了,你都圆了一圈儿。”
    明沅跟在旁边笑,仰脸打量明潼,人还是那个人,眉间的神态却不一样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正仰脸瞧着,纪氏开口道:“沅丫头怎的了?不识得三姐姐了?”
    “三姐姐好看。”明沅还直通通的瞧,纪氏脸上更乐:“我们明沅竟有些傻气。”四人说着,那头小厨房也炖了鸡汤来,纪氏才从船上下来,半点胃口都无,可这是女儿的孝心,拿起来略用了两口,颜明蓁身边的丫头朱衣过来了。
    进门就先蹲个礼:“二太太,咱们姑娘来给二太太请安。”
    明沅一抬头,对这个要当王妃的堂姐姐充满了好奇,朱衣通报完了便立到外头等着,纪氏也不怠慢,叫卷碧琼玉两个到外边打了帘子迎接。
    颜明蓁如今不比过去,她是正经的王妃了,虽还没成婚没拿金册,却也是板上钉钉的皇家人,纪氏见着她倒不必持礼,可也不能似原来侄女拜见婶娘似的,迈了腿儿便过来。
    朱衣这头通报,那边不过才走到抄手游廊里,明潼对这个大姐姐不敢小觑,澄哥儿虽不记得这个大姐姐了,可见明潼立起来站到一边,也牵了明沅的手站到她身边去。
    等着明蓁进来,先给纪氏请了安,再自明潼始至明沅终,挨个儿问了一句“大姐姐好”,颜明蓁再持重也不过十三岁,纪氏回来许多事便能料理,纪氏拉了她坐下,抚了她的背问道:“你妹妹说如今家里是你在理事,倒是能干的。”
    可不是能干,袁氏一头顾着儿子一头顾着颜大伯,明蓁先不过是帮着吩咐两声,再往后仆妇下人有事也只来回她,倒不去前院了。
    按理她并不该管,听见这样说,面上泛红:“侄女不过帮把手,全赖几位嬷嬷有主意,单只我一个,再不成的。”她来除了拜见纪氏还有一桩事:“原是家里实在吵闹,这才叫两位妹妹在东府里养病,如今婶子既家来了,晚些便把二妹妹挪出来。”
    纪氏拍了她的手:“可不敢挪她,好容易好些了,再动弹添了病症怎么好,你那儿也不得空,便在这儿将养着。”
    这两个说话,明沅歪了脑袋打量明蓁,见她穿着一身杏色素面对襟衫子,脸盘白净,远山似的眉毛,水盈盈一对眼睛,嘴角微翘,不曾开口就先带了三分笑意似的,跟明潼两个又是不同颜色。
    明蓁一侧头就看见明沅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自个儿,冲她露个笑意:“六妹妹瞧什么?”明潼接了口:“我知道她瞧什么,她定要说,大姐姐好看。”
    这回轮到澄哥儿刮脸皮羞她了,明沅却不羞,摇着身子点点头,大大方方说了句:“大姐姐好看,三姐姐好看。”是真的生的好,小姑娘已经抽条了,隐约有一点曲线,跟枝条上初绽的玉兰花似的。
    颜明蓁掩了口笑,叫夸这么一句竟脸红起来,她知道明沅并不是纪氏所出,可屋里没有旁人,想必是叫抱到上房来养了,弯了腰捏捏她的鼻子:“小人家家知道什么是好看。”
    明沅“嘻”一声笑:“太太给的仙鹤盒子好看,八仙罗汉床好看,都好看。”一句话把纪氏都逗笑了,她扶了小几拿帕子捂了嘴笑,又不能高声,家里到底是有恶事的,笑完这两句,便开了箱子把人参拿了出来。
    “这是在穗州收罗的高丽红参,人参这东西虚不受补,这个倒不一样,便是给长了年纪的人用的,你拿一盒子回去,不拘是切了片含着,还是拿参须泡茶,问明白了好给大伯用。”
    明蓁来时被梅氏叮咛了又叮咛,叫她摸摸纪氏的意思,可她到这儿却一个字也不提,拿了红参就要告退,眼睛再往澄哥儿身上一看,晓得这回自个儿的亲弟弟说不得真要过继了。
    梅氏丈夫宠着女儿帮衬着,肚皮还争气,生了三个,摆到哪里,都是有福气的女人了,大房想要陶哥儿打的主意也明白,往后梅氏还能生,纪氏可不一定了,好容易养个庶出的哥儿,到五岁多了,过继了去,若房里头再没有,可怎生办。
    哪家子都有难处,明蓁回去了便送了一匣子小东西来给明沅,朱衣话也说的好听:“夸了咱们姑娘一句,可不得给些彩头的。”
    等朱衣走了,纪氏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托了盅儿,对明潼说:“你这个大姐姐,往年看着并不出挑,如今再看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明潼笑着不接口,心里却道,她的福气可不止在这儿,等明沅明澄抱到西厢房睡了,她这才挨着母亲:“睐姨娘的院子,是该动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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