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潼怎么也不会想到,睐姨娘的身子实是叫小莲蓬侍候好的,打发她去原是为着装裹,连带的发落一个不守规矩的下人,就叫她留在庄上,到了年纪配个庄稼汉子,也不必再回府里了,哪知道便是这么个小丫头子,竟把睐姨娘的病给照看好了。
    说是侍候,小莲蓬去时,睐姨娘也是差不多要过去的人了,换着干净的中衣,铺盖也都是晒过的,药一碗碗的煎了来,那些原来磨搓她的,半个不字儿也不敢再说,她却偏偏起不得身了。
    睐姨娘先是装病,她以为装病能回去,再不济也能叫她娘家妈来看一看,哪里知道她说病了,那些个人浑不当一回事,宅子里便是丫头婆子病了,也总能看一回大夫的,还能抓些药吃两剂,可这里竟不把人命瞧在眼里。
    她便疑心起,是纪氏要趁着颜连章不在,把她活活治死,这些人就是大妇派了来折磨她的,把她折腾死了,再抱了她的儿子去!
    疑心生了暗鬼,睐姨娘越想越心慌,吃不下睡不好,装病成了真病,端来的药不敢喝,送来的饭不敢吃,每一刻都是煎熬。
    儿子譬如她的命根,她立身的根本,失了根她就没了活意,等她想到了儿子在纪氏手里不知要受什么苦头时,把肠子都给悔青了,后悔听了亲娘的话请了师婆来。
    那道符原是想请着阎罗王把要收的人赶紧收了去,别叫大房那个大伯受更多苦楚,江婆子口里便没有不好听的话,她吃了这一颗蜜裹的黄莲,甜头没尝尽,苦头却吃够了。
    想着儿子,再想想抱到上房的女儿,眼泪自天黑流到天亮,枕头打湿再干,干了又再湿,成日里呜呜咽咽,原来身子就不好,这一来更是去掉了半条命。
    她醒着也觉得人飘飘忽忽的,耳朵里忽听得丫头叫她,扑到她身上哭,睐姨娘好容易张开眼睛,人已经脱了相,眼前迷迷糊糊的,再听一声,知道是小莲蓬。
    小莲蓬这哭,有一多半儿是为着自个儿,宅子里不能哭,车上不能哭,到了庄头,这些悔意全被她当作忠心哭了出来。
    又是哭六姑娘又是哭三少爷,三少爷给安姨娘,六姑娘跟了三姑娘,太太还怀上了身孕,一字字一句句戳在睐姨娘心肝上,硬生生把她从黄泉路口拉了回来。
    身边有了自己人,心里就先提起一口气来,这口气儿没散,她本就没大病,日日米粥鸡汤的养着,身子渐渐有了起色,十来日功夫,原来瘦得一把骨头了,这会儿竟能坐起来。
    受了这么大的苦楚,到这时候家里人才姗姗来迟,江婆子总算说动了儿子,她用的是另一个办法:“你妹子要是没了,她们能没个说法,你不先去看着,到时候怎么好嚷出来!”
    江婆子在颜家十年,总有些相好的老姐妹,她原是想打听三少爷如今由谁带着,两瓶浇酒一碟子鸭肉一去,竟听见女儿在庄头上就要不行的消息。
    她先是急哭,拍着大腿嚷了两声“我苦命的女儿”,而后便是想着怎么叫颜家多出些银子,苏大郎深觉有理,连他浑家都赞江婆子懂行,一家子套了车往金陵城郊的庄头上去。
    庄稼人心眼实,听见是知道女儿不行了来看,又看江婆子一番作做,真个放了人进去,等这家子人瞧见女儿能坐能吃,还有有宽慰他们说睐姨娘原先看着不好,如今鬼门关里走一遭,阎王爷又放了人出来。
    睐姨娘的大嫂当时面上便不好看,扭了身青着脸,这下子可好,还倒陪了车钱进去,庄稼人心实人却不傻,看见这样还有甚不明白,只这个当娘的待她还有几分真心,见着女儿还抹着眼睛掉了两滴泪,这一对儿哥哥嫂嫂,那可真是人面兽心的东西了。
    小莲蓬来的时候得了些东西,俱都藏在包袱里,她也怕睐姨娘就这么没了,到时候她一个在庄头上过活没得生路,便暗暗压了些没拿出来,也亏着她不曾拿出来,没让江婆子三个把这最后一点本钱拿了去。
    睐姨娘靠着给她装裹的一身衣裳一对金簪让小莲蓬去抓药。
    那些药跟纪氏派了来的大夫抓的并无不同,可她不信那个,喝了这药才一日日好起来,身子一好,便想着怎么才能回去,怎么才能再抱沣哥儿要回来,把安姨娘这个跟在纪氏身后捡漏的给踩下去。
    明沅回去正是傍晚,往纪氏上房去请安:“我带了琵琶鸭回来。”纪氏听见这句“扑哧”一声笑开了,伸了指头点点明沅:“到哪儿都不忘记要吃的。”
    澄哥儿早早就等着了,急声问明沅在外边看见什么了,明沅回来的路早就早早想好了,绘声绘色的告诉他,外头有跳钟馗看,一句话说的七颠八倒,先说小鬼又说套索,再说宝剑跟玉板。
    来来回回好几回,澄哥儿却听懂了,满面都是羡色,连着明潼都抬眼一溜,明沅见她收了目光,晓得自个儿过关了,澄哥儿却醋起来,哼了一声:“那有什么好的,我们放风筝了,大姐夫送了十七八只风筝来呢!”
    成王这回又送了礼来,除了风筝,还有内造的粽子,八珍八果的,扎着红彩带送出来,图个好意头,明蓁那里作足了当媳妇的礼,回了五黄礼盒去。
    这些东西只还寻常,不寻常的却是那里头还有一盒子佩兰,这东西却是用来浸汤浴的,不是夫妻不好相送,颜顺章便赶在端阳前一夜,亲手摘了一匣子,贴上花笺送给梅氏。西府里头便都在传,说成王又是一个大老爷。
    明蓁为着这一匣子的佩兰,整日里脸颊都给上了胭脂似的。
    澄哥儿等的就是明沅羡慕他,果然听见她问是什么花色的,就反摸了她的手,拍着胸:“我捡了一只大蝴蝶的给你,你最喜欢了。”
    不是明沅喜欢,是纪氏喜欢,说小女娃家该活泼些,明沅屋子里从铺到盖,幔子帐子还有瓷屏风,全是百花蝴蝶的。
    明沅脆生生的道了一声谢,澄哥儿牵了她的手拉她到坐褥上,厨房里切了琵琶鸭送上来,纪氏已经显怀了,满满一碗桃花梗米,全吃进肚里,抚了肚皮道:“真是个能吃的,没到生他,腰先宽三尺了。”
    明潼后脖子这儿还挂着纪氏给她缝上去压秽的彩粽子,听见她这样说,竟乐的差点儿喷了汤:“这才好,吃的多长得快。”说着就道:“等明岁端阳节,就能戴上我绣的小兜兜。”
    澄哥儿对这个弟弟满心期盼,他已经知道这个弟弟跟那一个弟弟不一样,母亲跟姐姐都喜欢这个还没出生的弟弟,放下筷子伸手也去摸:“我把我的绿豆糕也给弟弟吃。”
    一屋子和和乐乐笑成一团,到这时候明潼才像个八九岁的女孩儿,挨了母亲的胳膊,把头枕在她肩上。
    那是对着澄哥儿,对着明沅却道:“把那匣子肉馅儿小饺子给六妹妹罢,她今儿还不曾吃着。”
    上房里正侍候着的几个丫头俱都低了头,纪氏看看女儿:“还不曾蒸过,叫厨房里蒸得了,试了咸淡再说。”说完这些个一把拉了女儿的手:“大囡今儿别回去,留下来陪我睡。”
    明沅得了吃食还摸不着头脑,等撤了桌子由着丫头带到院里,守屋子的采薇急巴巴的赶上来,伸头没看见喜姑姑,急问一声:“姑姑呢?”
    “喜姑姑带了儿子来,正央求太太给个好差事,采薇姐姐怎的了?”她们屋里能有个甚急事,采薇却跺了一下脚,又不好当着采苓的面直说,指着她们俩往屋里去,采菽把明沅抱到屋子里散头发洗漱,见采薇还有门口团团转,垂了眼帘专心侍候明沅解衣。
    早晨洗过了兰汤,夜里又洗一回,明沅叫热水浸得发困,身上困倦极了,还招手问采薇:“小粽子给沣哥儿送了没有?”
    采薇头一回没听真切,第二回听见了,点了一下头,嘴里想说又咽了进去,等喜姑姑踩进门坎,拉了她就往墙边去:“姑姑,六姑娘的姨娘,叫人传了信回来。”
    ☆、第46章 荛粉水馒头
    明潼坐在梳妆镜前散头发,纪氏洗漱了出来,身上只穿一件月白寝衣,头发散下来披在肩头,只这几步路就又热的出了一层薄汗,天越是热她就越是穿不住衣裳,肚皮倒不是揣了个孩子,而是揣了个火球。
    心口发热,手脚盗汗,略一觉得燥就要丫头打扇,这时节已经换了细竹凉席,连罗汉床上褥子都铺不住,只图凉快,哪里还怕硌人,若不是怕用冰伤了身子,恨不得此时就摆了冰盆进屋。
    屋子里也不掌灯,那点子灯火看着也觉得烧心,妆台上点了灯,纪氏立在明潼身后,竟还让丫头把灯拿得近些,照着明潼的脸:“娘的大囡,越长越大人相了。”
    眉眼确是越长越开了,面上却还细绒绒的生着绒毛,分明还是个女娃,只她脸上向来没有稚气模样,自小就又是个大人性子,得细看了,才瞧出不同来。
    “三姑娘生的像太太,再大几岁,才是模样好呢。”琼玉倾了脸盆里的水,又绞了凉毛巾摆到床边架上,让纪氏一伸手就能拉过来抹汗,正要去抱铺盖,纪氏拦了她:“你也回去睡罢。”
    “这怎么成,原只太太一个也得两个人守夜,今儿三姑娘既在,得更多个人侍奉着才是,哪里还能离了人呢。”琼玉不曾说话,琼珠先开了口。
    纪氏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月份还浅,侧睡翻身都不碍的,叫咱们娘俩儿一处,不要旁人扰了。”
    琼珠还不放心,纪氏便叫她睡在外室,把门掩上,自个儿给明潼通起头发来,明潼拿了靶镜,自镜子里看见纪氏抓一把头发,自上梳到下,怕她站久了累,梳两下道便:“娘坐吧,我自家来。”
    头发已然养到腰间,开了妆匣子,光是梳子就有七八种,玳瑁的牛角的,一头头发养的乌光水滑,灯下边一照,缎子一般泛着光,抓在手里一大把,便是梳个牡丹头,也不必带假髻了。
    纪氏握了竹扇骨,眼帘略垂一垂又抬起来:“你同你六妹妹一个院儿,住的可惯?”两人住着一个院落,原就是明潼提起来的。
    纪氏还当是女儿喜欢这个妹妹,似她当初喜欢澄哥儿,有了个男娃娃,便想身边再有一个女娃娃,恐怕还有帮她分担的意思,哪里知道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算起来明沅在上房养着也快半年了,可明潼却还将她当外人待,纪氏抱明沅过来,原是拿她打压睐姨娘,叫她知道做妾的本份,别打量着养活个哥儿就尾巴翘上了天。
    这一养便不能放手了,原不过加双筷子加个碗,哪里知道肚里这胎竟来的这样巧,顾及不了她,这才把她放到大女儿那里,原还当这个一向聪明的女儿是明白自己的心意才提前开口,哪里知道她全不是那般想头。
    明潼把落下来的头发打了个结子搁到梳子下边压着,听见纪氏问话,漫不经心:“她能有甚个事,不过吃饭睡觉罢了。”
    纪氏听见这话拧了眉头,明潼半点也没觉得说这么有甚个不妥当的,还当母亲是乏了,瞧见纪氏这时节已经拿出凉扇来,伸手就接了过去,给她打扇子,还扶着她先睡,趿了睡鞋去吹灯,摸黑上得床,母女俩头挨着头躺在一处。
    纪氏侧了身子头枕在枕上,散了头发,白玉一样的面庞却不见笑意,两道长眉紧蹙,一手搂了明潼,一手抚在肚皮上。
    因着吹了灯,明潼靠着母亲身上,知道她瞧过来,却看不见她面上担忧的神色,明潼心头松快,闻着纪氏帐子里挂的佩兰香,阖了眼儿吁出一口气。
    纪氏也跟着吁出一口气来,她隔得会子,慢悠悠开了口:“大囡,你同娘说说,你心里头,为了甚事不痛快?”
    明潼张开眼睛,还未开口,就先叫纪氏搂住了肩膀,纪氏的手又暖又软,抚着她的面颊,捏捏她脸蛋上的肉,跟着再摸到肩上,轻轻抚了一下。
    只这一下,明潼刹时阖紧双眼,可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下去,眼泪浸在红绫枕上绣的碧莲叶,倒似露珠儿,滚得两滚,打湿了莲花心。
    她越是克制着不说话,纪氏越是叹息,抬了手不住拍着她的背:“大囡,同娘还有甚话不好说?”
    明潼抬手按住眼睛,心里的事是再不能告诉纪氏的,这世上谁都不能说,她只要想到往后那些日日月月,就觉得从骨头缝里沁出寒意来,吊着的心一刻都不能松快。
    “你能待澄哥儿好,怎的瞧见明沅便不得劲?”纪氏搂了女儿,紧一紧胳膊将她整个儿揽在怀里,抱了明潼的头叫她枕在自个肩窝里,只觉得肩上一湿,原是女儿哭了出来。
    “可是她来了,澄哥儿同她亲近起来了?你心里不舒坦?”纪氏自然察觉出来,住在一处院里不仅不曾亲近,倒还疏离起来。
    明潼不知如何开口,只听见母亲轻声笑了笑,半是笑意半是叹息道:“傻囡囡,澄哥儿这样的性子才最难得,心宽才有福气,往后才能不生份了,他待个没待多久的妺妹都事事想着,又怎么会不待咱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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