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立得书院,不独陇西一带来求学的,隔山渡水的也有人上门求学,及其盛时,一片山头都是朗朗读书声,连着山脚下下的农夫也得念两句“道可道”,脚夫货郎也能说两句雅谑,猜个论语灯迷。
    家里这个小闺女养成这付性子,便还能挑着个同她一般呆傻气的夫婿,可不是高运。许氏见着小姑子院门口刻得“无俗韵轩”四字,还是颜顺章手笔,开间进去是漆画山水长卷,三间屋子并不用墙隔断,而是用高山流水的雕花门虚隔起来,两边粉墙挂两幅画,一幅是管夫人水竹图卷,一幅是逃禅老人雪梅图。
    见着管夫人,便想起了《我侬词》,许氏便似见着了闺房私事,扭过脸去不看,到右边屋子临窗的罗汉床边坐了,丫头送了台阁雨花茶来,专捡了一层开花的白梅花儿,滚水一倾,花心里包着那朵也开了,一屋子的淡雅香气。
    许氏是见惯了这些的,出了一个梅氏,她父亲是族长,到了这辈儿,都知道有个清雅出尘的姑姑,俱都学了她的样儿,什么梅花上的雪水刮到红泥瓮儿里,埋到老梅树底下三五年再拿出来烹茶吃;什么择选将开未开的荷花,把新茶叶封到花苞里头,拿红丝线扎住口,隔得四十九日,倒出来三宿三晒,制成莲花茶,一个个的能折腾得出花来。
    她自己的女儿,闹腾也是闹腾的,可她却逼了女儿学管帐,小姑子家里,要不是有个能干的女儿,往后可怎么接手。
    许氏为着小姑担忧明蓁嫁后的生活,梅氏却浑然未觉得,已经问起了父亲母亲:“爹娘可好?几个哥哥又好不好?我上回子托人送的茶叶,爹吃着怕是淡了,娘约摸正好。”
    许氏都插不进口去,抬手摸了梅氏的鬓边,给她把散发往后抿抿:“爹娘都好,爹这个年纪了还上山去给学生上课,挨着个儿的把你哥哥们提溜出来下棋呢。”
    梅氏掩口而笑,眼角一弯:“爹就是这个脾气,原来也最爱让望舒陪着下棋的。”望舒是颜顺章的字,这字也是老丈人给取的,取的是“前望舒使先驱”之意。
    许氏便跟着笑:“那是妹夫好脾气,你几个哥哥原还陪着,这会儿也没那么好性了,倒把你侄子们推了出来,逗老人家玩呢。”
    梅氏先是笑,落后又思念起家中岁月来,感叹一回:“若能回去住上三五年便好了。”许氏哑然,赶紧说到正题:“等往后总能回去,我这回除了来当大外甥女笄礼的主宾,还有一桩便是我季明的事儿。”
    许氏的意思,是两家先换了信物:“我原说晚几年也不要紧,总归是落到咱们家了,可娘怎么也不肯,非摸了块老玉出来,得她瞧见定下来婚事儿,才心安。”
    有明定自然最好不过,梅氏却拧了眉头:“可若定下来,这两个便不能常见了。”许氏哧的声笑了出来:“不告诉她们便是了,小女儿家还是平平常常待更好些。”
    姑嫂两个相视而笑,梅氏教养出来的女儿若像了明蓁,许氏半点也不挑剔,也没个挑剔处的,可若是明芃,还真得好好教一教,琴棋书画自然要学,梅家出来的女孩儿,这些个都不通,可不叫人耻笑,但只会这些,她这个当婆婆的,又怎么放心把儿子交给媳妇照顾。
    这边姑嫂两个换帖子换信物,那边明蓁院里头,却吵了开来,季明进了屋子便没了拘束,明沅抱了沣哥儿喂他吃糕,澄哥儿跟明陶两个论起两边学问长短来。
    曹先生对陇西梅家极是推崇的,听见是那头来了人,这才准假,澄哥儿还带了一篇自个作的诗文,同明陶两个对答,季明却不耐烦这些,他自生下来听的就是圣人训,家里吃饭,还得择一句《论语》,讲的明白了,才能下筷子。
    好容易来这儿松快了,更不肯听他们说这些,钻到东边厢房来,见着一桌子菜,先跳起来:“好哇,瞒着我吃席。”
    明洛跟他相熟,批口便回:“早知道你是大肚汉老饕客,咱们一说还落得什么到肚里?”说着掩了袖子笑,还指点起明沅几个来:“赶紧装进肚里,你们不知道,他是食客里的强盗,得从筷子上争呢。”
    季明两边眉毛高低一挑,挨着个儿把明湘明洛看个遍:“我这轮着瞧一圈儿,一个个都跟大表姐相似的,统统有福之相,怎么偏你,生了张尖嘴巴!”
    明芃一听就立了眉毛,这两个时常就要拌嘴,哪个也不当真的,明洛缩了头不说话,明沅瞧出是玩笑,独明湘绞了手指头,她哪里见过这样场面,澄哥儿自来友爱,虽跟她们不怎么亲近,却没这样讥笑的时候。
    她两边望望,有些想出声作和事佬,可这两个她一个都不相熟,不敢贸然开口,往常姊妹间少不得口角,明湘总让着明洛,明沅又最大方,明洛自个儿争一句便觉得没趣,三个人从来没吵起来过,咬了唇儿垂下头,明沅伸手去捏捏她,冲她笑一笑。
    那两个还拌个不住,你来我往,一句都不肯吃亏,声音越闹越大,连外头的明蓁都听见了,隔着流云万蝠的落地雕花罩瞧过来:“又混闹,你是主人,怎么这样待客。”
    明芃扁嘴儿,趿了鞋子挨到明蓁身边,挽了她的胳膊:“姐姐再不知道,他成日介给我气受的。”
    明蓁一手搂了她,眼睛扫扫她脚下的鞋子,抿了嘴儿笑,若不是着实亲近了,哪里会脱了鞋子上床,她一眼过去,明芃立时觉出来,脸上红透了,声音嚅嚅:“我那靴子吃了水,都湿了。”
    毛毡底儿的,自院门口进来,底下浸了水,这才脱了,自家觉着羞,拿眼睇过去,梅季明却不曾瞧过来,捡了桌上的金乳酥,拿碟子托住了,一咬一口,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呢,就又伸了手去勾银芋团子。
    明芃哼一声,扯着帕子转回来,满面小女儿态,明蓁见了莞尔一笑,搁下手头的事儿,牵了妹妹的手往姐妹中去,抚了她的背往前一扒:“不如夜里便在我这里摆席,叫厨房整治两个好菜。”
    既是明蓁相请,便遣了丫头回去告诉纪氏,纪氏也正在同琼珠说话:“库里还有几架屏风?”
    琼珠是管着这些的,立时报了数出来:“有一架十二扇的山水大屏风,一架大红缎子金银丝线绣的牡丹富贵,才刚大姑娘那儿的朱衣来回,说想借了使使,笄礼那一日好用。余下四幅的八架,单幅的也有四架。”
    纪氏略一沉吟,扣了扣桌面:“我记着有一幅花梨木底座,玻璃纱的玉兰绣屏,拿出来给沅丫头送过去。”
    琼珠晓得是纪氏喜她给东府挣了脸,这才赏东西下去,倒是赶了巧儿,碰上梅家来人,纪氏心中受用,含笑应了,等那紫萼过来说明蓁留饭,纪氏一笑:“很该摆宴的,既这么着,明儿我来作东道。”
    着人送了一瓮儿荔枝浸酒去,浸得果香芬芳,明蓁寻了一套玻璃杯子出来衬酒,明洛乐坏了,她似张姨娘,量倒不浅,只酒品不好,吃多几杯便成了话篓子,明湘拦着不十分让她喝,自家也拿唇碰碰杯子。
    这是今年才浸的,八月里最后一批果子,封上三月能喝,到这会儿封的时候有些长了,颜色味道更醇厚,多用了也一样醉人,明湘一不瞧着,明洛就伸手去拿杯子,她索性压了明洛的手:“这东西喝着甜水似的,总归上头,明儿咱们还读书呢。”
    伸筷子给她挟一箸烧羊肉:“你吃这个,我叫她们给沏一壶竹叶茶来。”她同明洛虽没差几个月,一个是春日里生的,一个是秋日里生的,却似大了许多岁,看着明洛比明沅还更小些,轻声细语的哄她,又给她挟肉,怕她吃多了酒,在明蓁院里丢了脸。
    明沅照顾着沣哥儿,明湘就给明洛挑鱼肉刺,明洛性子燥,不耐烦吃这些个,吃了一几杯,果有些昏沉,把头搁在明湘肩上,她侧脸瞧瞧,抿嘴一笑,拉了明沅的袖子眨眨眼睛。
    等她开口跟明蓁告辞,明蓁点头应了,让朱衣紫萼两个一路送她们回去,明沅给沣哥儿系上风帽裹上小斗蓬,交给银屏抱着,头一抬,瞧见梅季明眼睛瞥过来,扫了明湘好几眼。
    明沅一怔,再看时梅季明已经收回了目光,她心里咋舌,走到门边再扫过去时,梅季明的眼睛果然又盯在穿了竹枝莲纹青斗蓬的明湘身上。
    明湘兀自不觉,拿手贴了明洛火烧似的面颊,口里又是埋怨又是宽慰,替她把暖手筒套住了,还回身对着明蓁明芃两个施礼:“大姐姐二姐姐,咱们先告辞了。”
    梅季明一挑眉毛:“你怎么不喊我?”
    明沅嘴巴一抿,明湘自来好脾气,得了这句挑剔也还是笑声笑语:“四表哥,咱们先告辞了。”她这里一句说话,明芃的时候立时瞧了过来。
    夜风一吹,明洛便有些头晕,明湘急着送她回去,沣哥儿又不肯叫银屏抱,非要让明沅抱他,明沅便抱了沣哥儿落在后头,澄哥儿原陪着吃酒的,也出来护送她们,立在左边给明沅挡风。
    自明潼去了纪家,澄哥儿也挪到外院去了,倒少见他,沣哥儿趴睡着,明沅拿斗蓬给他遮一遮风,澄哥儿停下等她,看她翘着手指头,知道是怕指甲刮了沣哥儿的脸,原来一直不出声,忽的低声道:“六妹妹,你前儿,见着你姨娘了?”
    明沅讶异,才要开口,就见他神色不对,少有的拧起眉头来,前后四个丫头都隔得远,他抬步往前去,嘴唇轻轻掀动:“我,也见着我姨娘了。”
    ☆、第66章 苦百合
    夜风夹着雪籽吹打过来,有几粒打在他头发上,澄哥儿吃了几杯酒,通身发热半点也不觉得凉,走得几步,松开襟前的暗扣,大斗蓬披散开去,叫风刮得翻飞起来。
    明沅急急跟着,她到底力气不济,抱不住沣哥儿,见他睡着,摸摸他的脸颊,身子微微一侧,银屏赶紧接手过去。
    眼看栖月院就到了,澄哥儿回身:“我送妹妹回小香洲。”他才刚说的那句话,叫风吹散在夜色里,明沅心里“咯噔”一下,觑着前后都是丫头,不敢开口说话,却实是想问一问澄哥儿是怎么见着的,既见着了,又说了些甚。
    澄哥儿却不再开口了,他忽的开始拔高,立在明沅身边,明沅只到他肩膀,这一向又说在习骑射,身板也不像原来那样单薄,胳膊上有了力气,才刚明沅抱不住沣哥儿,他还帮手托了一把。
    澄哥儿不说话,明沅便不开口,早晚要知道的,小时候想不着,是因着不在眼前,别个说她带发出家当了居士,是为着祈福,澄哥儿便信了。
    越长越大,又怎会不去想这其中的缘故?澄哥儿打小便知道自己是庶出的,可他自来也不觉得有甚差别,一样养在上房不说,同嫡出的姐姐最是亲近,待纪氏更像是亲娘一般。
    到官哥儿生出来,他不曾变,他身边的人先变了,原来他身上的宠爱是最厚的,他要读书要考举,往后还要给纪氏一个诰命。
    这是孝,天生便该这样,他一向不曾在意这些,姨娘也是一样每年拜见一回,这一回就是澄哥儿生日的时候。
    在穗州时他还年小,一道去见程姨娘时,总有明潼陪在身边,程姨娘做的衣裳鞋袜当场收了,落后便再见不着,他吃用的俱是上等,寻常事物也不瞧在眼里,去到庄上只当是玩,连话都说不上两句,转头便由小厮带出去玩。
    还一心惦记着回府里,纪氏这儿特意给他办席,要吃长寿面定胜糕的,等他再大些,扭了身子不肯这一日去,纪氏便也松了规矩,总归一年中去一回便是。
    可等程姨娘回了府,这桩事儿却再无人提起来了,她已经是个在家的居士,这些俗务便不该过问了,这是姐姐说的,澄哥儿信了,等小丫头子觑着他在涵碧山房里头读书时来传话,他还发怒。
    涵碧山房是个假山石洞,里边用石头雕琢成棋台的模样儿,四面天然太湖石的镂空成的洞窗,透着光进来,躲在里头就似浸在水里,又阴凉又静心,是夏日里读书的好去处。
    澄哥儿不要人陪,挥手指了小厮去倒茶拿点心,自个儿翘着腿,坐在绣褥上挨着石壁看书,一个眼生没见过的小丫头子自北边门跑进来:“二少爷,姨娘是叫关起来的,姨娘求着二少爷去见一见她!”
    说完这句,跑得影子都没了,站在外边的小厮听见动静进来,半个人影也没看着,还当是澄哥儿唤他,矮了膝道:“茶果点心正端过来了。”
    澄哥儿初时不懂这意思,等他懂了,怔忡着说不出话来,听见小厮说话,一挥手:“你去罢,别进来扰了我。”越坐越是心凉,那一页书纸都叫他抠破了。
    “姨娘是叫关起来到,姨娘求着二少爷去见一见她。”这两句盘在澄哥儿心头挥之不去,他想找出那个丫头狠狠发落一顿,站起身来往外奔,立时就想去告诉纪氏。
    一路拎了袍角往上房跑,奔得一脑门是汗,热的绸衫都叫浸透了,纪氏正抱着官哥儿逗他,满目都是笑,澄哥儿到得罩门边,却又情怯了,他要怎么说,说有人告诉他,程姨娘是被迫当了清心居士的?
    纪氏一抬头看见他满头汗的立在门边,拧了眉头:“跟着侍候的都是死人?由着哥儿这么跑!赶紧除了衣裳,把汗擦擦,当着三伏就不着风寒了。”
    澄哥儿立时安心了,他脸上憨笑,脱了衣裳擦汗,换上干净的坐到纪氏身边,卷碧上了绿豆百合汤,他含了一口,这汤是多搁了糖的,绿豆熬的起沙,顺着喉咙滑进去,舀着一瓣百合,嚼得都成了渣,舌尖上一片苦意,这才咽下去。
    纪氏伸了手指头点他的脑门子:“多大的人了,就要到外院去独开一个院子的,才说大了,倒又顽皮起来。”
    澄哥儿吃这几句教训,心里忽的安生了,一脸憨笑,只不说话,纪氏嗔他一眼,捡个小碟子推到他面前,澄哥儿把百合片都挑出来搁在小碟子上,官哥儿在天青褥子上头翻身,翻过去了就仰着脖子冲人笑,才刚那点疑惑一下子消散,澄哥儿顶着一脑门的叮嘱回去了。
    明潼知道他顶着大日头奔了一路,只当他淘气起来,挨个儿把身边人数落一回,又叫厨房里煮了姜汁子来,非灌了一碗下去。

章节目录


庶得容易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怀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怀愫并收藏庶得容易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