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湘嘴唇一动,一声也没吭,紧紧咬住牙根,反手按住了安姨娘的肩,她哭的更凶了,眼泪把女儿的衣裳沾湿了,薄衫粘乎乎的贴在身上。
    “姑娘赶紧劝劝姨娘吧,姨娘可受了大委屈了。”画屏就立在帘子外头,虽没听见纪氏说话,却是眼看着安姨娘是怎么跪怎么求的。
    明湘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亲娘抱了她,紧抓着不放,怕把她也给丢了,明湘的手腕生疼,却咬牙忍了,等安姨娘哭累了哭够了,画屏扶了她回东厢房里去。
    明湘直直立起来,一把扯开衣裳带子,把身上这件寝衣脱下来扔到床脚,只穿着里头的小衣,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安姨娘去了正房的消息,没隔一会儿就传到明沅耳朵里,这回是小莲蓬先知道了,只隔了一堵墙,又有那许多丫头婆子瞧见了,还有什么瞒得住,既是哭着回去的,就是没得好,明沅松一口气儿,摸摸沣哥儿的头,叫丫头拿牛筋绳子做了根孩子用的百索来。
    明沅自家天天都要跳的,采薇还半通不通的告诉过她,叫她不能用力蹦,说往后要不好的,明沅头一句没听懂,后来才明白了,她上学那会儿,一气好跳一百多个,也没有“不好”,一样玩耍,还带着沣哥儿跳,他倒真爱上了,自个儿就会数,高兴的时候跳二三十个,玩累了,就抛皮球。
    一天三顿牛乳子吃着,总会一天天养的壮实的,沣哥儿还不会连跳百索,绳子甩到身前,两腿蹬地蹦过去,这便算是一下,跳一个就数一下,他跳一回百索,整个院子得绕一圈。
    明沅坐在廊下给他做荷包,小莲蓬才走,巧月就来了,这回她谁也没客套,直直往明沅身边去,采薇才要说她一句不讲规矩,她已经拿手掩了口,往明沅耳朵边贴去。
    明沅手上一紧,针尖儿刺进指甲缝,钻心似的痛,她不动声色的,拇指中指紧紧按住食指,指甲缝里沁出血色,巧月站直了身子:“姑姑说了,春日里的天就是孩儿脸,叫姑娘当心哥儿生病。”
    “知道了,告诉姑姑,我省得。”明沅把指尖儿含在口里,眼睛往沣哥儿身上一扫,几个丫头听见这话平常,就又给沣哥儿点起数来,他今儿跳得最多,在院子里跳了四十下,小脸通红,热的浑身出汗。
    明沅抱了他进去换衣裳,才刚出汗,不好立时就洗澡,开了柜儿抽一条毛巾出来给他垫到背后,掖在衣裳里喂他水喝。
    沣哥儿比划着百索,又想放风筝去,明沅拘了他:“歇得会儿。”晚饭的桌子倒早早送来了。
    按理今儿该是去上房用饭的,可既厨房送来了,便是纪氏没吩咐,明沅想着才刚喜姑姑递来的话,咬了唇儿,沣哥儿喝了水肚里正涨,幸好天热菜凉的慢了,他吃了菘菜炒肉跟虾皮儿炒胡瓜,又啃了几块葱酱烧排骨,这才摸了圆肚皮往罗汉床上躺着,嘴里“呼哧呼哧”,一脸饕足模样。
    明沅原是要他去院子里走动消食的,今天却特别宽容了他,夜里也不背书了,由着他在灯下玩,还同九红道:“今儿就不要守夜了,我来看着沣哥儿就是了。”
    亲给他换了寝衣,看着他喝了水,放下帐子,沣哥儿缩在床里边,小人儿觉着大床里头也是一片天地了。
    明沅侧身睡着,一手搭住沣哥儿的肩,思量得会开了口:“沣哥儿,隔房的婶娘,想把你抢了去,姐姐留不住你。”
    沣哥儿瞪大了眼睛,扁了嘴儿不敢哭,抽抽着红了眼睛,明沅赶紧拍拍他:“我想了个好法子,只要沣哥儿装着生病,她怕你过给别个,就不敢把你抱走了。”
    沣哥儿立时不抽了,他眨巴着眼睛点点头,爽快的道:“我装病!”明沅笑一笑,把他搂到怀里,额头上边香了他一口,沣哥儿张了短胳膊抱住明沅,把头拱在她怀里,没一会儿就睡得熟了。
    明沅这才收了笑意,一双弯眉细细拧了起来,菱角唇叫一排白牙咬住了,黑夜里握住沣哥儿搭过来的小手,轻拍着他才有些肉的背,过继自然是好的,一时之痛换得往后的前程,可明沅从来没往那上头想过。
    沣哥儿太小了,小的可人怜,若是这番得罪了纪氏把他过继,袁氏又能待他好多久呢?明沅是要称一声婶娘,可见着的回数十个指头都不满,她只知道那是个生得有些刻薄相的女人,每见她一回,她便又瘦一点,原来那张圆脸盘变得干且瘦,只抱着明琇能露了笑意来,拿精明的挑剔的目光看向屋里每个姑娘,便是对着明潼也毫不遮掩的样子。
    袁氏总让明沅想起一个人,那个人见的回数也并不多,两个模样教养行事举止全不一样,可看起人来却是一样的,只一个露骨一个藏得深些罢了。
    袁氏让明沅想起黄氏来,黄氏不也很多年没有自己的孩子么,她待纪舜英不也掏心掏肺的过了四五年么,到有了亲生子了,前边的一切都是绊脚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嗣子过继了,便是再有儿子也不能承嗣,可要是嗣子死了呢?颜连章根本没把沣哥儿放在心里,若再惹怒了纪氏,她只需少管一点儿,沣哥儿的日子就好不了。
    明沅不怕自己想多了,就怕有没想到的地方,那是一条崎岖路,怎么能让这么嫩的脚丫踩到刀尖上去。
    沣哥儿刚来时睡得很是老实,缩成一个团儿,住的越久越是活泼起来,他窝在明沅怀里没一刻,脚一蹬,翻了个身,踢掉了被子,明沅给他盖起来,那条薄被单被他两下缠到肚子上,张着嘴巴打起呼噜。
    明沅几乎一夜未能阖上眼儿,第二日起来,就叫沣哥儿别下床,沣哥儿还记着昨儿夜里的话,怕自个儿真个叫不识得的婶娘给抱走了,乖乖躺住了不动。
    明沅也不急着起身,喝得一盏蜜水,穿了一身素衣裙,头发挽了个简单的螺儿,看着天色不晚了,这才一路急步往上房去。
    明湘明洛两个已在给纪氏请安,颜连章昨儿回来晚了,这时候还没起,明潼抱了官哥儿,身旁是澄哥儿,三个人坐在罗汉床上,明洛见她进来,眨着眼儿抛眼色过去,明沅只作不见,哽着声音道:“太太,沣哥儿病了。”
    纪氏原是坐着的,听见这话立起来,声音也高了:“这是怎的?”
    “怕是昨儿玩得出了汗,叫风一吹,今儿有些发热。”明沅满面急色:“喝了姜汤下去,我不敢自作主张,这才来告诉太太知道。”
    “拿了老爷的名帖,去请了孙圣手过来,你莫急,我跟你一道去看看。”琼珠捧了披帛过来,颜连章打里屋出来:“怎么?沣哥儿病了?”说得这一句,眉头先自皱了起来,过继的事儿就要定下来,怎么偏这时候病了。
    “且还不知呢,我去瞧瞧再说。”纪氏说得这一句,颜连章便不再多说:“我今儿要看着树株下坑,这一批又有百来棵,顾不得家里头,你要取什么用什么,叫人去办就是。”
    明潼才刚听见明沅说沣哥儿病了就是一挑眉头,等纪氏站起来高声问了,目光了然,这会儿头上的珠钗轻轻一声响,眼睛的余光自上往下重新打量明沅一回:“六妹妹莫急,春日里原就易感的,吃几帖药发散一回也就好了。”
    ☆、第95章 羌活汤
    沣哥儿自然没病,不仅不曾病,脸蛋还红润有光,明沅去的时候吩咐了九红,叫她在里头看看沣哥儿,什么搽粉抹胭脂装病俱是胡说,拿手一抹全没了,又怎么装相。
    她叫采菽在外头看着,见着纪氏领人自花廊里走过来了,就让九红用滚水浸过的毛巾子绞干了给沣哥儿盖在额头上,外头咳嗽一声,一勺子腌梅汁送进沣哥儿嘴里。
    这么捂得一会,纪氏进来时,确是见着沣哥儿面颊通红,盖了被儿哼哼着喘大气,她拎了裙角迈到榻脚上,坐下拿手往额上一搭,倒真是高烧的模样。
    心里暗暗吃惊,作不准这是真还是假,侧头往明沅身上一看,见一屋子丫头都满面急色,明沅更是探头张望,她心念一动,伸手到被里,摸着沣哥儿的手,竟也是热的,再去看他的舌苔,喉咙口一片烧红。
    小人家行血最快,她却再想不着还有热巾子烫热这个法子,只当是真病了,还想着天意该是如此,可等孙圣手来了,却只道是身子有些弱,想是挑剔吃食,谷肉鱼蛋一并吃用养回来就好。
    纪氏这才知道,发热原是装病!对着明沅另眼相看,见她面上一丝都不露的立在床边,搂了沣哥儿肩头轻轻拍他,嘴角一抿,心里暗叹,真是个机灵丫头,姐妹里头这个最小的,倒最出挑了。
    对外自然不是这个说辞,她请的那个圣手,原是纪家的相熟的大夫,给纪老太太看了几十年的病了,央着他开了两剂药,还照着小儿风寒开出一张羌活汤药方子来,又拿了这个出去抓药,府里看池子的扫落叶的传菜的,一时之间无人不知。
    头一个过来看他的,不是安姨娘也不是苏姨娘,却是隔了府的袁氏,颜连章还不及拒了,纪氏就把沣哥儿生病的消息放了出去,阖府皆知。
    袁氏急着过来一探,拎些糕点,跟着纪氏一道过来,明沅便把对着纪氏做的事儿,又做了一回,沣哥儿在床上躺得无聊,雕花床这样大,干脆在床上跳着玩,外头小丫头一咳嗽,明沅便道:“赶紧着,要抱你走的婶娘来了!”
    沣哥儿虽小,却也明白在这后宅里头他是使不了性子的,姐姐比他大许多,可姐姐也不能由着性子做事,她一说,立时就躺进被子,额上还出得汗,再拿热巾子一捂,张了嘴儿喘上两口。
    袁氏进来的时候,见着的便是明沅端了碗,正给沣哥儿喂蜜水,边上还有一只药碗,里头还剩着一个底儿,满屋子的苦味儿。
    她自然不会就这么信了,拿手摸了,孩子确是在发烧的,再看明沅满面急色,哪里想到这是作假,她还不死心,小孩子家家的,哪能没个头痛脑热,便是生病,发汗出来了就是。
    又是糕又是糖,自来不曾抱过沣哥儿一回,今儿又是嘘寒又是问暖,还亲手掰分了一片儿莲子芡实糕给沣哥儿吃,见他咽下去半块笑道:“能吃就是要好了,再没事儿,二嫂也不必忧虑。”
    那过继的事儿还照办,纪氏早知道没这么容易,只不成想她还上赶着想把这事儿作定,走的时候拿眼睛睨睨明沅,第二日夜里,便又说沣哥儿病得重了,竟吐起来了。
    沣哥儿还是吃了苦头的,他害怕被抱走,假装吐,小人儿喉咙浅,呕得两声,真个吐了出来,明沅又急又怕,给他端来清水漱口,又让厨房炖梨汁,袁氏往后退得两步,怕叫脏东西溅在鞋面儿上,屋里头一股子酸味,她掩了鼻子出去,到这会儿才又信上三分。
    再看沣哥儿的眼睛便不那么慈和了,还挑剔起了纪氏来:“二嫂也太放心了些,六丫头才多大点的人,便叫她照看弟弟,有个什么她还能作得主了?”
    纪氏吃这一记半点也不气,满面焦虑神色:“我也愁呢,可我屋里哪一个也不中用,她哪里是一个人看着,除了养娘,还有我身边嬷嬷呢,再不成,且得我来守着了。”
    纪氏嘴里那两个不中用的,哭着来看了沣哥儿,苏姨娘呜呜咽咽一坐下就急着又是摸手又是摸脚,张罗了要去外头买膏药给沣哥儿贴肚脐,她生孩子遭了罪,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走了这许多路来看孩子,沣哥儿眼睛瞬一瞬,伸手摸摸她的手掌心。
    安姨娘哭的肺肠寸断,当着沣哥儿的面哭说“怎么这样没福……”叫画屏扯了袖子,这时候倒看出亲不亲生的区别来,沣哥懵懵懂懂的,这两个全叫纪氏皱了眉头打发出去。
    袁氏一肚皮火没处发,气的扯坏了一条帕子,回去就同颜丽章说:“我看,她是成心的,偏不叫咱们如愿!”可沣哥儿确是生病,阖府皆知的,还能作假不成,小香洲都快成了药铺了,没走近呢,就先闻着药味儿了。
    沣哥儿反反复复的发热,袁氏天天来看,先一天好了,后一天又热起来,折腾得三四日,她心里怕起来,莫不是出痘,要是真的出痘,治不治得好,看的却不是大夫的医术好不好了,而阎王爷肯不肯放人,袁氏再不敢亲自过来,只叫身边的丫头两边来回的跑。
    沣哥儿叫拘在屋里几日,越是看袁氏那里来人,越是害怕,夜里一遍又一遍的问明沅:“我不走罢。”
    他问一次,明沅就答一次:“沣哥儿乖,沣哥儿不走,咱们一点也不说出去。”他小小的人儿,原是不懂事胡乱说话的年纪,却把这条记得牢牢的:“不跟人说,我只跟姐姐说,再不告诉别人了。”
    小脑袋靠着明沅,两只手紧紧攥住明沅的手指,恨不得钻进薄被里头,连头带脚遮的严严实实的:“我再不叫她们知道!”
    明沅只盼这事儿赶紧过去,一天不过继,她跟沣哥儿两个一天没有安生日子过,苏姨娘月子还没做完,已经满天神佛的在拜了,一双眼睛自早到晚没有干的时候,肿的核桃一样,小莲蓬也急的不行,明沅偏不能跟她们说实话,就是她屋里头,也只有九红采菽两个晓得内情。
    纪氏见着火侯差不多,扯了颜连章:“沣哥儿病成这样子,还谈什么过继,且别再拖着了,连澄哥儿心里也不舒坦。”颜连章半点没起疑心,是亲姐姐看着,还有差错不成,他把头一点:“罢了,也只得是澄哥儿了。”
    颜连章好容易在家一日,去拜见大伯,把过继的事儿一说,颜丽章还说要沣哥儿,叫颜家大伯拿拐杖一下打在膝盖上,嘴里虽不好说那短命的话,可心里确是这么想的。
    以他来看自然是澄哥儿最好,这个年纪已经养住了,又要考童生试,眼看着就能长成,说不得再挨上个四五年就能说下媳妇来,他这身子也还能有四世同堂的一天。
    颜家大伯是一早就中意了澄哥儿的,这回更没什么好犹豫,颜丽章推三阻四的,他一个孝子压上来,又不好骂颜丽章绝后,可那满屋子的妾,确是一个都没身孕,自家提起笔来写下文书,连纪氏开口讨的五百亩水田也一亩地都没还价,全写在文书上归了澄哥儿。
    澄心书斋的匾额挂到了北府里,他还糊涂着,还想着纪氏说的那句“娘不逼你”,心里知道那样最好,能把情份留得更长些,可又止不住的害怕,等纪氏告诉他的时候,事情已经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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