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长福心里到底不忿,跟着黄氏才有好处可沾,跟着这么个发配出去的少爷,便他能理事立得住了,他也五六十了,老都老了,还有什么用处。
    哪里知道纪舜英读得几年书竟中了秀才,纪长福这下子回过味来了,阖府里看一看,跟着谁也没跟着纪舜英长出息,当日他说要寻书僮,纪长福还往外头去买了,自家儿子虽然年纪大了些,便不当书僮,也能当个长随。
    他才一开口,纪舜英便给拒了,他嘴里还叫一声长福叔:“这么点大的院子,怎么住得一家子。”纪长福的儿子都要成家了,纪舜英在这头读书的,难道还能单给这一家门再典个小院儿住不成?
    纪长福这时候后悔也已经晚了,他也摸着些纪舜英的脾气,这就是个软硬都不吃的主儿,你若先时待他好了,他自分辨得出,若是巴结了他求着什么,他便不拿你当一回事了。
    新买上来两个书僮人精一般,晓得他们这辈子只有死跟着纪舜英才能出息,原先在锡州不知道,回了一趟纪家也明白过来,那里头大妇厉害,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只有跟着哥儿,他们两才有好日子过。
    凑上去十二分的殷勤,原来就通些文墨的,如今纪舜英成了秀才,也有些拜帖礼帖送上门,既识得字,便把这些个分门类收拾归整起来,铺纸磨墨,渴了倒茶,饿了办点心,到把纪长福挤在后头,他先时还跟这两个僮儿置气,再往后见着纪舜英也不过平常,倒把气平了下去,晓得这一位讨好也是无用,还不如就本分行事。
    纪舜英除开置下的小院,在书院又有住处,若是功课紧要时,便不回来,纪长福倒乐得跟浑家两个烫一壶酒,切点儿酱肉就花生吃。
    昨儿一夜大雨,纪舜英便在书院并不回来,他早上亲往书院跑了一回,夹得油伞送去,又置办些吃食一并送到书院,知道纪舜英这几日都不回家,倒清闲起来,置下炭柴等物,算着日子家里的银子东西也该送到了。
    这一回又是颜家送来的东西比纪家的先到,外头下的这样大雨,时不时打得几声雷,他搓了胳膊正要再给自己倒杯酒,外头有人拍起门来,纪长福还懒洋洋的应一声儿,待知道外头是颜家的,赶紧趿了鞋子去开门。
    箩筐上头都盖得油布,到底还是湿了些,纪长福收得礼单子,清点了数目,叫浑家把吃的收拾着挂起来,厨房立时堆放满了,纪氏还写得一封信来,里头有澄哥儿一封信,纪氏的无非是关照他吃穿,澄哥儿却问得些学问上头的事。
    纪长福也识得几个字,知道这里头还送得银子等物,虽是年年都送的,今岁却又多得些,他也知道关窍,原来是晚辈子侄的,这个当姑母的且还照应着,这会儿都是女婿了,自然只有更精心的。
    今儿雨大,便留得送货的住上一夜,等着明儿再送他们去码头,若还下雨,且得等雨住了才好行船。
    纪长福置办得几个菜,又开了一坛子酒,几个人都喝成个大红脸儿,夜里泡了脚儿同老婆说道:“咱们家这个姑姑,还真是菩萨心肠了,怪道好事儿都落在她身上呢。”
    往金陵回的礼,可不是纪长福在办,纪舜英往纪氏那里送了甚,又往黄氏那里送了甚,他心里门清儿,他既是老太太的人,对黄氏自然不满,砸巴着嘴儿道:“当家的太太真个不开窍,如今就这模样了,往后要是把那事儿捅出来,可怎么好。”
    他老婆啐得他一口:“可不许混说,少爷在别个那儿知道什么咱们管不着,可再不能从咱们俩嘴里听见,老太太忌讳这个,可别到老了丢了几辈子的脸。”
    纪长福吃得几杯觉得酒多了,老婆点来的茶也吃不下,摸得炕头上的花生米抓一把往嘴里塞:“你且等着罢,少爷总有一天要知道,那一个连骨头都叫野狗叼没了罢。”
    女人家心软,听见这句念得一声佛:“真是罪过,好好的,便容下一个姨娘又怎么。”两个说得会子话,这才熄了灯。
    第二日雨竟还不停,一层秋雨就是一层寒,纪长福留得送货的再多呆一日,自家拎得咸水鸭子跟风鸡往东林书院去。
    书院倒并不在城外,而是在城中,就在俪湖边,这一地多开,卖得文房四宝野史传记,一到得清晨,便有读书声入耳,跟着外头挑了担儿的小贩叫卖声应和。
    因着天儿阴恻恻的,这会儿倒没几家开着门,在此地做的都是学子生意,书院也跟和尚庙似的有早晚课,这会儿正是早课,早课毕了,书院大门才开,纪长福来的早了,寻个茶肆坐着,店堂里便只他一人,小二端了热茶上来,又甩了毛巾子挨在窗上打起瞌睡来了。
    一等书院门开,便有书僮出来买吃食的,街角生意最好的就是豆腐脑,这东西热乎乎一碗下肚,越是冷雨天越是熨人肚肠,加得香料虾子碎肉沫儿,切点葱花芜荽,端进书院刚好也不烫口了。
    纪长福正遇上了出来买豆腐脑的青松,好好的书僮,非得给纪舜英起了个道童的名儿,一个是青松,另一个便是明月了,他见着纪长福又看见这许多东西干脆先叫店家做起来,拎了东西带着纪长福往书院里去。
    一路走一路还道:“咱们少爷的文章又叫先生夸奖了,先生要带了他去锡山诗会呢。”纪长福只知道这是读书人的玩意儿,却晓得定是好事儿,嘴里应得两块,见着了纪舜英,他正在窗边读书,这一圈儿俱是好房舍,全都换了玻璃嵌过,他坐在窗边读书,纪长福进来先行个礼:“少爷,姑太太送东西来了。”
    咸水鸭子四处分送一回,带来的酱菜肉酱留得配粥,纪长福略顿一顿,又拿了个布包出来:“姑太太还送得鞋子袜子来,想着这两天天潮,也一并带来了。”
    纪舜英先时一怔,纪氏送银子是有的,一年的冰炭俱都捎了来,说是冰炭,却是折了现银送来的,除了笔墨也不曾送过衣裳,他少年人长得快,衣裳或长或短,再改也不方便,不如就在当地置下现成的来。
    听见袜子鞋子便知道不是纪氏的手笔,他手上握得书卷,也不搁下,点一点头,由着明月收了去,青松往外头又买了豆花来,纪舜英把书签儿挟在里头,掖了袖子吃用,明月看了茶,纪舜英问了几声,纪长福便告辞出来。
    哪个都知道少爷定了亲的,只当这个是纪氏教养出来的,总归得了他的眼,哪知道也不过寻常,纪长福把撑得伞儿一路沾雨带珠的回家去了。
    纪舜英把送来的吃食分送些给师长同窗,自家留得二只下来,他倒不馋这个,只为着离开故土便不再尝得这味儿,黄氏那里送来的东西,银子是不敢少的,东西却自来也无。
    因着天雨,便挟得院后头的丽泽堂去,三两两正坐在屋中,有翻书的,也有对论的,纪舜英在里头年纪最小,书却读得冒尖儿,可因着年小却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干脆也不停留了,往后院的石亭中去。
    吹得冷风细雨把早上看的书又默背一回,坐而忘时,到得天色渐暗了,这才往住处去,踩着石阶下来,一脚踏进了泥水里,回去半幅衣裳都湿了,青松去厨房讨姜汤,明月打了热水给他烫脚。
    换了身干爽衣裳,到穿袜子时,想到颜家送来的,拆得布包一看,里头齐齐整整做得九双袜子,针线细细密密的,布料厚实,纪舜英套上去捆得带子,再去试那双睡鞋,是拿了皮毛做的,外头是皮,里面是毛,鞋子穿着有些紧,裹得实了,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
    纪舜英也不说话,明月还问一声:“少爷中午想吃什么?”书院搭伙的饭食难吃,有些余钱的,俱到外头买进来用。
    纪舜英踩着睡鞋站起来,脚底又干又暖,叫明月剪一段绳子来,伸了脚出来,比着脚寸长短剪下一段儿:“叫青松办些土仪吃食作回礼,给几位妹妹们都办一起,这个是给六妹妹的。”想了想又看明月,皱得眉头:“你也不要叫明月了,改个名儿,叫绿竹。”
    下元节前,纪舜英的回礼便送到了颜府,姐妹们俱是水粉胭脂,再不就是竹胎篾器,独明沅的那个漆万字小竹箩里头,比旁人多了一段草绳子。
    ☆、第178章 清蒸酒酿鸭子
    姊妹几个都知道她是定给纪舜英了,这回纪舜英回礼,明湘且不好意思看,明洛却兴兴头头的过来了,她那儿才得着,就赶紧到小香洲来看看明沅得着什么。
    “五姐姐怎么这会儿过来?”明沅笑着叫柳芽儿上茶,明洛也不答她,才刚坐下就伸头往桌子上张望,看得半日东西都是差不多的,只竹箩儿编的花样子不同罢了,既没多精致,数量也一样。
    连着胭脂粉盒儿也都是一样的,明洛打开盒盖儿一闻,鼓了嘴儿道:“大表哥也真是,怎么送的都是一个味儿的。”
    明沅自然知道她是来干嘛的,这是八卦来了,看她这模样就笑:“怕是叫底下人办的,他那儿要么是书僮,要么是老妈子,哪个来办这些东西。”
    明洛嘴巴一翘:“瞧瞧,这就帮起来了。”托得茶盅儿啜一口,抿了嘴儿皱了眉,脸跟帘子似的又放了下来,这么看着大表哥待明沅也并没多上心的。
    想想大姐夫,那时候给了大姐姐多少好东西,不说多贵重,却是时时放在心上的,时新的宫花花钗,风筝画儿胭脂粉盒,新鲜的花骨朵儿,数一数两只手都点不过来,怎么到了大表哥这里,便什么新奇的也没了。
    她还是忧心明沅嫁过去叫婆婆折腾,张姨娘在屋子里头可已经幸灾乐祸过好些回了,先是张口叹明沅的亲事有多好,接着便又酸两句那样的婆婆如何是好。
    明洛原来不懂的,听了她的话也明白起来,既是已经不压着了,男方那头该按着一样样的礼办起来,请期得到成婚前,可纳采问名纳吉总能办起来了,纪家却是一点动静也无,张姨娘摇着帕子笑一回:“看看,太太想蒸喜饼还礼,都不成呢。”
    明洛知道她这个性子,自来这张嘴开口就没好话,翻了眼睛不理她,官哥儿的生日要办了,她还没挑出礼来,张姨娘为着这个又置一回气:“这么点子大的哥儿办个什么生辰,你们哪一个也没大办过生辰。”
    明洛这回忍不得了:“我们没办,三姐姐就办了?姨娘可省些事罢。”那个娇娘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连姑娘们都知道了,要瞒也是瞒不住的,办丧仪的事儿,是按着规矩来操办的,宅子里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下元节那一日,还往寺庙里去舍了银米,专为着她跟她肚里的孩儿又再念了一回经呢。
    张姨娘也想起娇娘了,赶紧念了一声佛,阖了嘴巴不再说了,鼻子里却哼哼唧唧的出气儿,为着女儿的亲事没个着落,心里怎么也气不平,可她想闹也得闹得起来,顶头那一个简直就是个活阎王,怀着身子进的门,说死就死了,自家都已无宠,还能求着谁。
    过得会儿竟想通了,眉开眼笑的推了明洛一把:“你今儿怎么不去跟你六妹妹玩?贺礼的事儿也问问她,赶紧去,闷在屋里你能闷出花儿来啊?”又叫明洛不要空着手去,带几样点心,寻常都是明洛去小香洲里吃喝,这回张姨娘出手大方了:“太太今儿又不叫饭,你去,我给你叫一桌子席面送去。”
    她自家也没闲着,把明洛推出门去,也带了点心吃食,又翻出两件明洛小时候穿的花袄子出来,比着看上头绣的纹样还活灵活现,年年拿晒的,看着还似的新的,拿包袱包了往落月阁去,既然太太求不得,老爷也见不着,不如就求个见得着的人。
    张姨娘打的主意也便宜,总归明沅已经定了亲了,明漪又才这么丁点儿大,苏姨娘帮衬着说一句,那是再容易不过的,她自家得着那样好的女婿了,已经是个饱汉了,也得帮帮她们这些饿着的。
    姨娘们套交情也不过说些缎子衣裳吃食的话,张姨娘还是头一回登门,眼见得里头气象不同,先咽一口唾沫,往那摆设香炉上头一扫,再去看床上褥子桌上的罩子,心里自然还是酸的,可再酸也还是女儿的事情要紧。
    清清喉咙笑道:“我翻着几件明洛小时候的衣裳,想着白放着也是霉坏了,给了明漪倒是正合适的。”
    苏姨娘知道她特意登门一回定不止是送一件衣裳,却也不提,接过来看了就点头:“这样好的料子绣工,姐姐真个舍得给我。”
    张姨娘掩了口一笑,抬自家还不忘踩别人:“我又不是你隔壁住的着铁公鸡,要不翻箱子我还想不着,既翻出来了,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铁公鸡说的自然就是安姨娘了,她有多抠门,园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想是这回经了娇娘的事儿,原来说她下不得床的,竟能走动了,人瘦得一把骨头,原来再怎么瘦也不至脱了形,这会儿颈上的皮肤都皱巴着,人看着也恹恹的,只那吝啬的脾气却怎么也改不脱。
    如今还是明湘常叫了吃食给她送去,若是她自个儿吃,还是那些鱼虾,又怎么养得出肉来,那么一沙锅的鸭子汤,她能吃上两天。
    苏姨娘跟她一比,过的就是神仙日子了,颜连章常往她这儿来,菜式自然又不一样,她这里要个什么厨房送的也快,日子跟纪氏自不好比,跟几个姨娘比起来却要好的多。
    张姨娘逗得会儿明漪,又夸了回苏姨娘的衣裳头簪香料,一样样的夸过来,又装个亲热的样儿拿手肘捅捅苏姨娘:“倒得恭喜你,六丫头定了这么一门好亲事。”
    苏姨娘听见女儿就笑个不住口:“哪儿呀,是她自个儿的造化。”可不是造化,这样的好事且还没落到旁人身上呢,张姨娘心里酸着,嘴上却道:“可不是,我那五丫头,还不知道落在谁家呢。”
    苏姨娘也不是蠢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里还会不明白,她跟张姨娘两个原也明争暗斗过,她被打发到庄上,又挣扎着回来,经得这些年,原来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早就淡了,听见她这样问了,接一句道:“姐姐也不必太忧心了,太太的性子摆在那儿,万不会错的。”
    张姨娘听得这一句,看看边上无人,才叹一口气出来:“你是老实的傻了不成,那一个事儿就不曾听见?”
    “那是她不老实,老实了,也就没这事儿了。”苏姨娘说着咬一块芙蓉花糕,心里越发觉得明沅说的对,她自又得宠爱,往她这头献殷勤的人怎么会少,苏姨娘一是记着前事,二是怕女儿儿子叫拖累了,等到娇娘说没就没了,她这才胆寒起来,明漪还这么小,若她真个得志便张狂,大的两个一个定亲一个读书,小的这一个可怎么办。
    这句张姨娘倒是认的,她扯扯苏姨娘的袖子:“烦着妹妹帮我问一句,就一句,我这心挂着总放不下来。”
    磨得苏姨娘应了,这才出去,她心里头高兴,道:“叫厨房再给席上加道个鸭子。”眼睛往栖月院里一瞥,得意洋洋往回去了,这时候不巴结甚个时候巴结,叫那个姓安的作梦去。
    这会儿鸭子肥壮,正是吃这个的时节,厨房里办的蟹斗蒸鸭子上了桌,明沅正自不解,明洛却已经知道张姨娘的意思,她帮着手把那些竹箩儿收起来,掩掉脸上些尴尬道:“一向是我在你这儿吃,今儿我作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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