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舜英在灶日之前回来了,原来给灶王爷斟酒的活计便从纪舜华手上交到他的手上,除开倒酒供糖,还排在前边上香奉胶牙饧。
    黄氏脸上皱得难看,却也无法,他确是纪家孙辈里的老大,祭灶就该排在纪舜华前面,她再是咬牙也无用,只敦促了儿子加紧读书,日日往菩萨那头烧香,别个都求着高中,偏她求的是名落孙山。
    一日跪的比一日虔诚,香花鲜果天天轮换,磕头的蒲团都薄了一层,越是见着纪舜英在亲戚前露脸,黄氏越是要关在小屋里头上一回香,腕间挂得佛珠都叫她摸得又圆又亮。
    她身边的嬷嬷还悄摸跟她说,外头的师婆有法子,只要一束头发就能作法事了,烧得各个地方灰水哄了他吃下,定能咒得他头疼,上不得考场。
    黄氏乍听之下吃得一惊,捂着胸口半晌没回过神来,她也是正经规矩人家教养长大的,巫盅之事听是听过,却哪里有胆子一试,嬷嬷却道:“太太怎么不想想自个儿,他出息了,太太还能得着好?那一个的坟包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黄氏捂着心口直喘:“怎么没有坟头,不是寻了地方安葬的,他要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妇人产子,便是往鬼门关里走一遭,死了有什么稀罕的,便是他往那头想了,去问当年那些旧人,也寻不出个蛛丝马迹来。
    说着又冷笑一声:“一院子的干净人,只我一个是手脏的,谁敢扯出来,扯出来大家都落不着好,没动手的就是清白的了?”她嘴上是这么说着,心底却依旧有些发虚,嬷嬷这话倒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原来只想着这个儿子不出息就行,却从没想过,若没了这个儿子,又当如何。
    她知道不能这么想,事儿万一办差了,她也别想在纪家呆了,可却经不住往那头去想,这才一个秀才,就已经挤得华哥儿没站的地方了,若是再中了举人进士,说不得天不开眼,到时候她跟华哥儿又往哪里去?
    一屋子人,没一个不偏心的,自老太太到太太再到丈夫,一个个嘴里念叨着纪舜英,早七早八的就让她理屋子,又叫做他爱吃的腊肉,这一桩桩一件件,她们不过动动嘴皮子,上手做的可不还是黄氏。
    她揪着领口怔怔出神,定个小媳妇有什么用,眼见得也是个厉害的,人还没过门呢,就哄得那个老虔婆都喜欢她,说不得就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托世,满院子没一个说她不好,全跟自个儿对着干,若是纪舜英没了,也是她八字硬,克的。
    她越是想越是打颤,只想着若没了他,华哥儿就是头一个,家里还有谁敢再挤兑她们母子,田庄商铺一样样都是他的,再结一门好亲,生几个孩儿,往后就是花团一般的锦绣前程了。
    越是想越是着了魔,满面烧得通红,好似喝得甜蜜饮得醇酒,心口一阵阵的跳,那头丫头来报说大少爷来请安,黄氏竟露得个笑容,她轻轻掀得唇角:“快叫他进来,外头多冷的天儿呀。”
    ☆、第226章 长生果
    黄氏待纪舜英全然变了一个模样,她笑盈盈的叫端茶,见他衣裳下摆湿了,还嗔得丫头一眼:“赶紧给大少爷擦一擦,别着了凉。”
    纪舜英听得她这个口吻,倏地一惊,黄氏还笑,伸手叫他过来:“我看看,可是瘦了?”纪舜英不往前反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向前:“让母亲忧心,并不曾瘦。”
    “胡说,我看衣裳都空了,怎么不瘦,得多补补才是,叫厨房里头给你上个羊肉汤来,这个天儿就得喝羊汤才暖身子。”纪氏拉他一把,拉得他坐在榻上,看他身上衣裳厚不厚,再看他手上有没有生冻疮。
    纪舜英缩了手回去,黄氏也不以为意:“你常在外头,这上头就该精心,若真真了冻疮,年年都要吃苦头的。”一面说一又叫丫头却拿羊油来。
    纪舜英听她说得这一句,垂下眼帘,他不是不曾生过冻疮,而是已经养好了,他在家那几年,黄氏何曾过问他冬天冷不冷,扣克衣食也是常态,若不是他身边跟着一个奶嬷嬷,常给他抹油涂手,似他这样寒冬腊月也天天捏着笔不放,怎么会不生冻疮。
    等黄氏以他年纪长大为由把奶嬷嬷调走,他身边留下那些俱是偷奸耍滑之辈,哪个还来问他冬天手冻得是不是开裂。
    为着这事儿纪老太太狠狠斥过黄氏一回,年节里吃宴,他把一双手露在外头,大大小小生的红疮,甫一伸出来,夏氏就倒抽一口冷气,看着他眼里都要流出泪来,纪老太太眯着眼儿看得一回,把黄氏一瞪。
    这才有药油送来,手已经冻坏了,一块块碰都碰不得,油抹上去火辣辣的疼,一寸寸皮肤都似有针在扎,纪舜英小小年纪忍得这番苦痛,别个不给他抹,他自家换药。
    等到外头去读书,大夏天的擦生姜,把手都抹红了,到跟明沅定了亲,年年冬天她都捎羊油胰子来给他抹手。
    沣哥儿大冬天也一样习字,手背上先是生了一点红块,他抬手给明沅看,一屋子丫头又是给他搓手又是给他抹油,天天搓得手掌发热,那块红块这才消了下去,明沅经过一回,这才想起纪舜英来,一样是要备东西,这个也就一道送得过去。
    纪舜英接着羊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承了她的情,过得两个冬日,手上倒一年比一年更好了,有这前摆在前头,黄氏如今再来说这话便显得矫情。
    两个人许久不曾这样亲近,纪舜英心里并不感动,反倒疑心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既她说得这番话,他自然不能拂了母亲的面子,恭顺的低了头:“母亲说的是。”
    嬷嬷见着黄氏这番意态,知道她有了打算,一叠声往外头叫汤,黄氏又叫纪舜英解外裳,还叫丫头往炭盆里添炭,看着吃了羊汤再放他回去,不一时又有小丫头过去送炭送褥子。
    这些大面儿上的事儿,黄氏还是得下功夫的,她吃得一回亏,更不能在此时苛扣了他,屋里的东西都铺设好了,还再加厚了褥子被子,第二日纪老太太就知道了,冲着黄氏点点头,想着她总算有个当主母的样子了。
    “你既回来的早了,也该往你姑母家走动,总是亲戚住两日也不打紧。”纪老太太笑眯眯的叮嘱了他,她活一年便少一年,难不成还真活成个人瑞?纪氏跟自家亲爹这辈子都不能够再亲近了,纪舜英也是一样,这两姑侄正有明沅连着,往后两边才能不断了来往。
    纪老太太平素说得这话,黄氏便嘴上不酸,脸上也不好看,这回倒点头:“是该去拜会的,你在外头读书,也多赖你姑母烦心。”说着还吩咐下面人去办节礼,依着她的性子,才刚送过,纪舜英上门的礼是不管的,这回却色色齐全,按着例又办了一份儿。
    纪老太太看她便更衬意了,面上笑的越发慈和,还告诉纪舜英:“记着给你六妹妹多备一份儿,我老太婆,可没少吃她炒的素肉松。”
    说到这句,黄氏竟还能笑,脸上一张皮都扯松了,抚了掌就叹:“很是很是,小姑娘家家的,手艺恁般好,吃着她那素肉松,我连粥都能多喝一碗。”
    纪舜华原坐着吃果子,他见着黄氏那股子亲热劲儿直起鸡皮疙瘩,听见母亲说得这句,嘴里嚅嚅:“就是拿豆腐渣炒的,有甚好吃。”提起明沅,他总是别扭,也说不出她哪里不好,就是想要踩上两句,扯出来说着了才觉得乐意。
    黄氏瞪他一眼:“胡说个甚,往后她过得门,就是你嫂子。”黄氏在人前不说斥责,连眼风都没扫过一下纪舜华的,这番叫她骂得一句,纪舜华扔了手上的点心,转身出去了。
    黄氏骂归骂了,也不过是当着人作态,儿子生气起来她也还是心疼,又回护两句:“见天儿的闹孩子脾气,也不知道多早晚才改好。”
    纪老太太因见着黄氏这番作事圆缓,也只睁一眼闭一眼去,又叮嘱了纪舜英两句,着他给纪氏带好,便叫他往颜家去了。
    出得大门,纪舜英才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他呆惯了书院,说是回家住,可纪家却没一处叫他安心。纪氏估摸着他这两日要来了,见着人招手叫他喝了甜汤,他端起来汤来,纪氏便笑一声:“这个可是六丫头亲手煮的,你送来的红枣子长生果,叫她煮了一锅甜水,各院都分着了。”
    纪舜英自来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不论粽子月饼还是豆花,一样样总是吃咸口的,原想着几口灌下,听见是明沅煮的,这才小口啜饮起来,喝得一口便挑了挑眉头,半点也没加糖,只有枣子的甜香味,他吃得一碗,又添了一碗。
    正逢着颜连章那头送节礼来,纪氏也不再多留他:“你到后头去罢,这会儿怕是在绿云舫里头呢。”
    纪舜英知道纪氏有事要忙,退出来往后院去,喜姑姑把纪舜英带来的礼单子递上去,纪氏扫得一眼挑了眉头:“怎么这回倒齐全起来了。”除了羔羊酒花缎子点心果子,还有整羊整猪。
    难不成是眼看着就要春闱了,这时节才想起来要作个“慈母”了?纪氏把礼单子搁在一边儿,把颜连章送来的那一套仔细看过,装了满满一船,颜连章还写了信来,纪氏也不拆信,只把礼单子上的东西看过一回,送来的鸡鸭鱼等活物分得一半儿给明潼明蓁送过去,余下的再交给厨房整治。
    彩帛缎子成颗的宝石珠子也不少,都收到库里,等用着再拿出来,纪氏把单子一搁,还不去看信,问得跟船的是谁,那头可有事,跟船说一声家里进了位新姨娘,纪氏点头应下,原来也不指望苏姨娘能拢得住他,吃惯了荤膻物的,怎么还能再吃素。
    “你送礼单子去时问明白明潼甚个时候家来,年节里头可能住上一日?”纪氏想着又摇头:“罢了,你只问问她何时回来便是。”
    后院的花廊结得一排冰棱子,下人拿着长杆子去敲,碎了的冰块扫到箩儿里头就倒在雪堆边,今年的冬天,比旧年还更冻骨头,湖面上结得一层厚冰,因着过年,围着一圈儿摆了许多荷花灯,就摆在冰面上,大冬天里给院子添了些生气,树上扎得彩绸,廊下挂着红灯。
    此时天光还亮,看着却阴恻恻的要下雪,纪舜英披得斗蓬因怕路滑便行的慢,又是一年未见,此番该长得更高了,纪舜英见着绿云石舫前挂得两盏红灯,还挂得彩帆作个出航的模样,那帆叫风一卷扬起来,把立在船的人影儿也掩去一半儿。
    领路的七蕊一看就知道是明沅:“那是六姑娘,怕是输了彩头。”她们几个也玩不了旁的,便写些花签儿抽,明沅输了,便叫她到外头去勾一盏花灯进来。
    纪舜英只见着明沅罩着狐狸毛的大斗蓬,把她整个人都给遮住了,因着是罚她,便得她自家拿了竹杆去勾,这原是摆着池边勾水草的,这会儿拿了勾花灯,明沅手上力气不算小了,却依旧抬不动这长竹篙,里头的人隔着玻璃窗子看她怎么也抬不起来,笑的捂着肚子歪在案前。
    纪舜英往前快走几步,踩着积雪脚下一滑,七蕊掩了嘴儿就笑:“表少爷仔细着脚。”他哪里还听的见,一径儿往前去。
    明沅穿着斗蓬伸展不开,也顾不得冷了,解了斗蓬的系带,脱了交到丫头手里,采薇几个也跟着笑,可见她解了斗蓬,却都来劝:“姑娘仔细冻着。”
    明沅一身芙蓉色的衣裙,晕生双颊,额间泌出薄汗,唇上点得淡胭脂,叫她一抿抹去了些,倒又带着天然的红,踮了脚儿把长篙伸出去,怎么也勾不着最近的那一盏花灯,冰上滑得很,一记勾不着,就往前去了。
    纪舜英几步到得石舫边,还没走近也把斗蓬给解了,他快步上前去,伸手就把竹篙托得一把,明沅全身使力,这会儿叫他一托反倒往前倾斜,叫他握住手腕往回一拉。
    明沅差点儿撞进他怀里,抬头见着是纪舜英,一下子笑开了,纪舜英低头看她,见她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皱了眉头道:“我来。”
    绿云舫里明芃掩口而笑,明洛捂了面颊,明湘咬得唇儿,明沅原就吃力不住,这会儿全交给他,粲然一笑:“你来啦。”
    ☆、第227章 醋
    纪舜英听见她问,自然应得一声,低头往船头一扫,明沅错步站过过去,他握了竹篙勾起花灯,拎起灯柄递到明沅手中。
    她抬手接过去,走在前头带着纪舜英往石舫里去,纪舜英才没觉着,这会儿她隔得远了,倒闻见她身上有隐约的香味随风而来。
    当着人面,不好抬袖来闻,等进了内室,各自问过好,小丫头端了茶托来,递给他一盅儿三清茶,借着吃茶举杯,这才嗅得一下。
    明洛才还红着面颊看这两个,见他们又是寻常模样,她冲着明沅挑眉毛,明沅也不理会她,无趣得很,这会儿见纪舜英闻袖子,“扑哧”一笑,一屋子人抬眼儿看她,她先是睨了眼明沅,咳嗽一声道:“这三清茶是好闻,可表哥也得掀了茶盖儿才能闻见不是。”
    纪舜英红了耳朵根,明洛偏了脸冲着明沅眨眼睛,回回见着这两个,她都笑不够,见明沅嗔她,也不是真生气的模样,赶紧托了碟儿,拿得一块雪花酥递到她嘴边。
    纪舜英脸上绷得住,到底还是把茶盖儿掀开来,那一点点清淡的茉莉味儿,便叫三清茶里松子梅花佛手的味道冲淡了,可等盖上茶盅,不一时又透出来,虽然淡,却萦绕不去,身在深冬,仿佛将入夏至。
    石舫本就不大,这会儿纪舜英靠窗坐下,边上就是明沅,几个人取笑完了,又去抽签,也是闺中无事,里头写得些各自能想着的,取花灯是一样,折梅花又是一样,这活计落到明芃手上,明洛推她一把:“这一个,除开二姐姐,还真没人能去了。”
    一个赶着一个,明芃立起来系斗蓬,明洛也要跟了去,她见着石舫里只有明湘还栓着,上手拉她一把:“四姐姐一道去。”说着拉了她往外走,等出去了再往里头一睇,明沅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就剩下她们两了,竟还干巴巴坐着,明芃领着两个妹妹,干脆去的远些,一路走一路说:“去我院儿去,白碧照水正开得好。”这一来一回,要走许多路,前儿已经看过那株绿萼,此时拿出来说,不过作个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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