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吁出一口气来:“人品相貌如何?在哪里当差?”
    乐姑姑能挑出这个丫头来,便是生的好的,只为着给后头的妹妹让路,便只让她在院里洒扫,她弟弟可是在前头当小厮,没了亲娘还能如何,一家子两女两子,她带着弟弟都没处下脚,叫继母挤兑的连年节都无法回去过,总是她轮值,跟弟弟两个就算过了节。
    纪氏不听便罢了,一听又是一声叹息:“这等的虽好,有了牵挂就不敢乱来,罢了。”这样有志气的自然好,受了后妻磨搓又有个弟弟的,要是报了上进的念头,送进去可不坏事。
    “那便只有往外头买去了,可买来的不曾教过规矩,还不如府里的挑过去贴心。”纪氏听见了又是一叹,她头先想的就是这个,忠不忠心还是另说,有了亲人便不敢胡来。
    阖府没有合适的,便还把那姑娘择了上来,乐姑姑把人带来给纪氏看过一回,人生的颇有几分姿色,进园子的时候学过规矩,进了上房头也不敢抬。
    纪氏从头把她打量一回,裙子眼看着短了一截,缩脚弓肩立在地下,说是说十七了,身量却看着显小,纪氏冲乐姑姑点点头,问道:“叫什么名字?”
    “竹桃儿。”她说得这一句,牙关都在打颤,人更是恨不得缩到地逢里去,她自然知道是为着什么来的,乐姑姑俱都告诉了她,一面心里打鼓一面壮着胆子回话。
    纪氏赏了点心给她,慈问一声:“季季都发新衣,你的呢?”
    她的自然是让后母生的妹妹拿了去,后母不舍得让自个儿的女儿到院里头当差吃苦头,便抠克了她跟弟弟的月例钱,连着衣裳都要拿去,发下来的首饰再是寻常的素面儿,也一件不留,旁的丫头能用上些花儿粉儿的,她连油脂都都用旁人的。
    纪氏一看就明白过来,见她缩得鹌鹑也似,便问她:“我也不强求你,你若不乐意,只摇一摇头,依旧有东西赏给你。”
    竹桃儿一听就跪下了,给纪氏磕得三个头:“太太慈悲,我再没什么想要的,只求给我弟弟派个好些的差事。”她都十七了,她弟弟也年纪也不小了,却依旧在门上跑腿领那不多的几百钱,后母的儿子已经在说亲,她跟她弟弟却没着落,若不为着他打算,这辈子也没个出路。
    纪氏点一回头:“若你差当的好,就把你弟弟调到外头柜上做伙计,若是个上进的,学得字打得算盘,就叫他跟着锤子跑帐,再配个媳妇,往后你回来走亲戚,总也有个屋子住。”
    竹桃儿一听立时又磕三个头:“太太大恩大德,这辈子也不敢忘,给三姑娘作牛作马也是甘愿的。”
    她一面说一面哽咽,她的继母便想着把她说出去当填房,为着那人是门子上的,进出来往方便,可那人都已经四十年纪了,见着她就咧出一口黄牙,这番还送得两匹布去,她说要去退,继母已经裁了衣裳给妹妹穿,咬死了没东西好还,若不然也不会喜姑姑一提,就立时肯应,只把纪氏当作再造的菩萨。
    “你先到上房来当差,学学规矩,等齐全了再到三姑娘身边去。”纪氏开口落定了,竹桃儿的东西立时挪到了上房,就跟卷碧住一个屋子,学着打扇儿吹汤,掀帘子捶腿。
    身边的丫头自然更好,可也因着太近了,难免就起了轻慢的心思,花了大功夫调理出来的人儿,就是明潼的左膀右臂,自断臂膀的事儿,便是明潼想干,纪氏也绝不会许。
    上房多了个丫头,外头柜上多了个伙计,纪氏还许竹桃儿跟她弟弟在二门上见一回,用一餐饭,竹桃儿通身换过新衣新裳,脸上施得脂粉,这桩事于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她弟弟只埋头苦吃,一面吃一面哭,竹桃儿反倒劝他两句:“往后你出息了,我就是死了也对得起娘亲。”
    纪氏身边多了个丫头的事,后院里无人不知,竹桃儿往后是干什么的,下边人哪会不议论,还有那等想钻却没钻进去的,怎么不说嘴,若不是纪氏看的严,早不知道传出什么话来了。
    张姨娘如今虽老实了,可遇着事儿还得砸两句嘴,总归是吃了苦头的,再不敢当着丫头说了,只跟明洛念叨两句:“也是可怜见的,那么个要强的,偏生落了胎,倒要指望个妾。”
    “姨娘又混说了,我看三姐姐倒很好。”几个姐妹都去看过明潼一回,郑家的院子比颜家不知气派多少,外头是郑家,一进了明潼住的院子,处处都透着纪氏的规矩,明潼虽落了胎,人却养了回来,除了脸色还不太好,说话行事却都跟平时一样,看不出悲戚来。
    “傻妞,你当是她愿意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厉害的姑娘,出了门子也是作人媳妇的,若是不低一头,还能跟丈夫婆婆闹起来。”张姨娘吐了一地儿的葡萄籽儿:“你往后也是一样,她那么个厉害法照样得服软,你这个花花架子,进了詹家也得仔细,那一个可还是亲生的呢。”
    詹家那个,可不是庶出的,哪有人不偏着亲生,她进了门怎么能跟嫡子媳妇比,行事说话便得越发小意,明洛虽长进了,张姨娘也还是时时提点。
    明洛听着就叹一口气,明潼在她的心里是极厉害的人,这样厉害的三姐姐,嫁出去了竟受这份苦,当着人还不能道,连诉苦都不能,想着就为她辛酸,跟着又愁起自家来:“姨娘,我往后呢?”
    张姨娘往嘴里扔一个葡萄,咽下汁水吐出籽来:“你往后?能怎么,三姑娘是个明白的,我看啊,院里还有一个明白的是六姑娘,你比着她们来,没错儿。”
    “有苦得咽有乐就享,该吃的时候就吃,该喝的时候就喝,日子能差到哪儿去,再差还能差得过给人打帘子梳头?”张姨娘说得这话伸手一指头戳住女儿的脑门:“当你长进了呢。”
    明洛还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推人及己,她也知道自家的性子,出了嫁还不定比明潼过得好,詹家那一个她连见都没见过的,虽定了亲,却往外任去了,除了四时节礼,连家里女眷都没照过面儿。
    小香洲里却正在说唐姑姑回庄子上事儿,采薇打乐姑姑那儿来,满面都是笑意,唐姑姑过来领银子开假条,知道是纪氏叫她回去的,采薇心头出了一口恶气,捎脚就跑过来了。
    进了门先是一通笑:“活她个大该,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个什么,非得在姑娘身上使劲儿,猪油蒙了心!”
    如今喜姑姑还在郑家留着,纪氏身边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还能把她放回去,可不就是失了纪氏的欢心:“她做的那起子事,打量谁不知道呢。”
    采菽脸上也笑,琼珠回来之后,可没少跟卷碧攀比,卷碧不欲生事,她没两年差好当了,等出去嫁了人,前头的事儿也不还归了琼珠打理,能忍便忍得些,可采菽哪里能忍得下,一个是明沅一个是亲姐姐,这番纪氏出手,她也吁出一口气儿来:“自她来了,咱们总束手束脚的,这下子可好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呢,当着咱们姑娘好性就下绊子,走得几年,回来竟成了这样子了。”采苓叹一声:“原还说跪在太太脚前抱着腿哭,才回园子多久,那付脾气倒比原来更厉害了。”
    “太太不过叫她回去几日,也不曾想着断了她的后路,原来如何,往后就如何,可不许露出来。”明沅挨个儿点一回,九红吐吐舌头,俱都应下一声是,又都各自去当差。
    卷碧亲自捧了纪氏赏下来的衣裳头面往小香洲来了一趟,明沅抖开衣裳试过一回,湖蓝色的丝缎穿在身上越发显得皮子白腻,卷碧一面笑一面道:“上回见着姑娘穿一回,太太便说原只当姑娘穿红的好看,不想穿着这个也好看,这才叫裁出来。”
    明沅知道这是纪氏补偿她的,也不问明洛明湘有没有的话,只自家试起来,又把纪氏给的珍珠梳篦试戴起来,卷碧掩得口笑:“可真是大姑娘了。”自袖兜儿里拿出一封信来,装模作样的咳嗽一声:“姑娘瞧这个,可怎么谢我呢。”
    只见那信封上头,写得纪舜英三个字。
    ☆、第244章 茶礼
    明沅脸上泛红,好似开了粉桃花儿,卷碧既拿了过来,自然是写给她的,可她跟纪舜英两个,定亲两年多,虽则因着纪氏宽厚私下里也时常见面,一处说话一处用饭一处饮茶,可要说写信,却是自来没有过的。
    卷碧难得见着明沅有害羞的时候,屋里几个丫头虽不敢笑出声来,却也抿得唇儿扭过头去,到底不能过份打趣了,卷碧把这信儿往明沅手上一递:“兹当我作了一回鸿雁罢,六姑娘安心,太太也是知道的。”
    纪氏若不知道,卷碧也没这胆子把信给明沅递进来,再是定过亲的,这事儿也不合规矩,裁衣作鞋是一回事,两下里递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沅酡红着一张脸儿,接过信来,却不立时拆开,反倒搁在桌上,拿水晶碟儿压了,上边摆着新鲜杨梅,个个红艳欲滴,水晶碟子上头染得杨梅汁儿,明沅手指沾着了,那信笺上便似沾上一瓣桃花。
    几个丫头都知道明沅这是羞了,俱都装作无事,卷碧笑一声:“我这就回去了,六姑娘不必送。”站起来拉了采菽往外头去。
    姐妹俩出了屋子走到廊下,卷碧这才压低了声儿:“那一个还得回来,太太念着那份情呢,六姑娘真是难得,你也帮着劝劝,别让屋里那几个新来的闹出事来。”
    说得这一句又冲妹妹点点头:“越是老实本分,太太越是不会亏待了。”捏捏妹妹的手,阶下小丫头正等着给她打伞,她跟着纪氏越久,直是知道纪氏是个将讲分寸的,在她跟前想出头的不如沉稳的,便是琼珠于回来,六姑娘也吃不了亏。
    明沅等着屋里人都散了,这才坐到床边,咬得唇儿把那纸笺拆开,捏着就是薄薄的一张,这会拆开来,里头果然只有一张纸,也不曾有多少墨意,明沅心里一奇,难不成他竟寄了一张白纸来?
    等自里头取出信纸,展开来一看,“扑哧”笑出声来,拿手掩得口,不好叫外头的丫头们听见,拿袖子遮住口,两根手指捏得信纸,一张纸上只画得一幅画儿,加上纸封上的署名也不过十个字。
    单只看画,只看得出画了一只碗,里头点点墨团也不知道是什么,再去看诗便明白过来,他写的是才刚夏至送去的节礼,地三鲜里的蚕豆。
    明沅先是笑一回,接着又皱起眉头来,纪舜英自来不是那等受了礼便算的人,他收了颜家的礼,总也得办一份儿回过来,明沅这里更是自来没有断过的,便是泥娃湖珠红豆,这些个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东西,他也总算是在心里念着的。
    可这回他却送了这薄薄一张纸,明沅咬了唇儿,她知道纪舜英这一年在外头必会过得艰难,却不曾想着,会艰难到他连外办礼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纪家分了家,各自为政,原来纪老太太在时的那份面子情也不必作了,夏氏小胡氏两个又怎么会管着隔房侄儿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明沅皱得眉头,把那信纸儿叠起往信封里收好,扬声叫了采菽进来:“那送来的新衣拿出来给我换上,再把太太给的珍珠梳篦拿出来,我要往上房去。”
    采菽听见了就是一怔,眼看得她细细拧了眉头,觑着脸色不好,见才刚那份信压在床边的桌上,只当是那信里头写了甚惹得明沅生起气来,虽不知道究竟到底开口劝一声:“姑娘为着甚事?才还劝我们呢,这会儿是怎么了?”
    明沅冲她摆摆手:“我有事儿要同太太说。”她自来是个有主意的,采菽劝得一句,见她不曾回转来,知道是事出有因,拿了衣裳给她换过,再梳了头插上梳篦,一身清爽的去了上房。
    纪氏见着明沅过来,心里也猜到一些,她这会儿来还能为甚,定是为着那一封信,小儿女传情达情也不是甚大事,纪舜英那封信是拿蜡封住的,纪氏也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却知道自家侄儿不是那等轻薄浪荡的,信里自不会写露骨的话,可见着明沅进来,纪氏倒一拧眉头,不等她坐下便问:“这是怎么了?”
    她既问了,明沅也不瞒,坐下来便同纪氏道:“我看纪表哥在锡州日子过得清苦。”纪氏一听立时明白过来,这一回的节礼单子送上来,她还不曾看出什么来,可想一想也知道他那儿怕是很不凑手的。
    这事儿怎么也不必明沅来说,她早已经差了人补了两百两过去,等他年节时回来,还有银子东西补上的,可明沅特意来一回,纪氏便道:“怎的?是舜英信上说了甚了?”
    纪舜英这回的节礼便回的晚了,他那头无人帮衬着,身边这点银子越花越是见底,黄氏那儿充聋作哑,手上便艰难了起来,到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生计。
    张开眼睛就要吃穿,停得一日就没了裹腹食,他在纪家过得是苦些,到得外头便似鱼入水鸟上天,说不出的自由逍遥,可到黄氏断了他的银子,这才知道,养得两个书僮一个长随一个厨娘的,还是纪家。
    银子的事他自来不伸手过问的,也没哪家子少爷打算盘的道理,到得此时却是不能不问了,匣子里头有多少结余,这些余下来的钱又够不够他支撑到春闱,这些他自来不曾打算过的事,全都摊到眼前。
    纪老太太一去,竟是个连个过问的人都无有了,得亏着他原来花销便不多,同他一道读书的,有玩扇子的有玩金石的,还有人收珍本善本,再玩的杂些,还有淘换鼻烟壶的,他却没这些爱好,纸是寻常的用纸,墨也是寻常的用墨,连着砚台,还是他才往外头求学时,纪氏送的那一方,连中三元的端砚。
    吃的简单穿的简单用的也简单,三样无一样花销大的,原来那些按着时候送来的银票,倒有许多压在匣中,他捡出来点过,还有小二百两。
    这些个若是光读书自然够了,可他还得备礼回家,孝敬师长,交际同窗,等回了金陵春闱,又有多少东西要预备,更不必说考完之后还得拜山门送礼请吃。
    纪舜英头一回为着银子发起愁来,他在纪家时,吃的差些穿得差些,总不至就饿死了他,可如今一算,这些钱便多出一倍来也还不够花销的。
    青松绿竹跟着他久了,自家少爷的文章如何,便不自夸也能听见书院里旁人夸他,里头的门道也摸得清楚,便劝他道:“少爷的前程要紧,这些个断也不过断得半年,等明岁金榜提名,再有什么要不来的。”
    纪舜英却摇了头:“哪有这样的容易的事。”学海无涯,人情也无涯,书院山长替他写得荐信,除开看中他的才华,他那些个孝敬也占着份量,拿文章只可作敲门石,真要行得远,这些功夫再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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