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可见着了程家那位新妇,还是年节里头成的婚,才进门子,就碰上了皇后的丧事,若不然倒是跟明湘前后脚了。
    “在程夫人那儿相了一眼,看着倒是个和善人,还吩咐着下人担水倒茶来。”这么说便是这个媳妇也已经管了事了,纪氏微微蹙眉,进门没半年就叫程夫人这么喜欢,怕是个会来事能管家的,明湘这点上差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那婆子一退下去,纪氏便叫了卷碧:“这些日子四姑娘在作甚?还往东府学画?”卷碧觑着纪氏脸色:“倒不曾去,为着五姑娘的事儿,四姑娘六姑娘两个轮着往待月阁去,六姑娘也不知打哪儿抱了一只小奶猫过去,五姑娘这些日子饭食倒进的多了。”
    纪氏含笑应得一声,明湘管家也学了几年,出去也算拿得出手了,只她想办也能办出个样子来:“你去告诉四丫头,后头那些个先停了,这几个月,先把厨房的事接过去,不许六丫头给她帮手。”
    话一传到小香洲,明沅就知道这是替明湘做婚前急训,拿出去也得不怯场面,打听知道原是有那么个厉害的妯娌在,倒为着明湘捏一把汗,明湘却笑:“我待她有理,她若再挑剔我,那便是她没理了。”
    道理是对的,可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她也不过进门半年,这会儿还是新妇,又才从程夫人那儿拿着些管家权,新官上任三把火都没烧旺,来个弟媳妇,可不得把明湘比下去才行。
    明湘听了就拿手指头刮明沅的鼻子:“我不同她争,她要管就由得她管,只往后不能常回来,倒有一桩事要托给你。”
    明沅一奇,就见明湘拿出个荷包来放到她手里头,一捏就知道里面装的是银票:“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么把这个给我?”
    明湘轻轻叹一口气儿:“我思来想去,托谁都不比托你安心,这些个是补贴给我姨娘的,我出了门也没有三月两月就往家跑的,这些个先应付一段时日,你看着果是用得上的,再给她送去。”
    明沅见她面上不悲不喜,知道她是怕这些银子给了安姨娘,她下回又接着要,这是救急用的:“你自个儿怎办?”
    里头的银票俱是五两一张的,点一点也有五十两,明湘还真没存下多少现银来,纪氏给她办的不过是公中该出的一份儿,她可不似明洛,有张姨娘替她打理,明洛的嫁妆,算起来得比她厚上一小半儿。
    明湘又爱画,手上那点银子全叫掏空了,安姨娘不说补贴她,恨不得从她这里再刮两层去,光靠着纪氏给的,虽不少,可真要用起来,也不凑手。
    “不过是些打赏的银子,比着前头那个来,总不至一时就把我掏空了,太太每人给了一百亩地,两间铺子,这些个总是能盘出钱来的。”
    明沅听她都打算好了,也不再言语,接过来收到妆匣下面:“我知道了,这银子我可不按点给,甚时候急用了,甚个时候才给。”最好是不给,安姨娘见了银子就跟水蛭见了血,不到吸饱了甩也甩不脱。
    明湘放下心中一桩事,转头又去办端阳节的节礼来,她还是头一回独自办节礼,原来姐妹们彼此商量着,有错漏处彼此补一补也就齐全了,这会子她一个来办,便小心着写了单子,一样样的勾画了去,端阳糕雄黄酒,还有要戴的八宝群花蜘蛛豆娘排草蜥蜴,除了自家要用的,还得一家家的分送。
    端阳节的节礼还没办下来,纪氏先备了奠仪送去詹家,收得着尸的收不着尸的,俱都一气儿落了葬,族中无人主事,只有一个詹老太太还能出来顶门户,抱着最小的那个重孙子,披麻带孝的出了殡。
    如今这个孩子便是十亩地里一根独苗了,他年纪还小,戴得重孝,自家还叫个老仆抱着,一样样教他摔瓦捧盆,这时候相熟的生疏的都来了,他便挨着个的同人回礼,一张小脸煞白,只捱得会子,就叫人抱了进去,怕他年纪小撑不住。
    纪氏派了管事走这一趟,回来就叹:“詹家也是不易,到这会儿了,那孝棚还起的一殿三卷,下了隔扇搭了牌楼鼓手棚,丧事倒是办得风光了。”
    活下来的还能替死的作些甚,杀人的令是圣人下的,也生不出报复皇帝的心来,又是一家子女孺,能办的也不过是把丧事办的风光体面些,总要叫人知道詹家是忠心的。
    纪氏听见了长长叹一口气儿,詹家事后不曾来纠缠,一来是没有精力再纠缠这些个事,二来是这时候也不能得罪了颜家,若真咬着明洛不放也不是不成,退亲的时候说明白了,那是逆贼,后来不是了,退亲的文书上头虽写得含混,却有两句说是自家不配退的亲,如今配得起了,官司也还有得打。
    在这当口,把这桩事闹出来,会怎么断?明洛说不得就还是詹家人,也不必吹打着进门了,抱着牌位行过礼,从此在詹家守活寡。
    退了亲一声不吭,那便是人家厚道,詹家既厚道了,纪氏也要投桃报李,只这回报也有讲究,不能叫别个还当她们是亲家,往后明洛的婚事更没个着落了。
    旁的是不能给了,也只银子能多给一些,抬了猪羊祭品、金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上祭,送去的时候只说纪氏同詹夫人相厚,也算是尽一份心,灵堂前停的满满当当,有一抬二抬担了来了,也有十多抬送来的,纪氏给的这份银子委实不少,詹家此时也不是咬牙硬挺着充骨气的时候,接了银子谢过一回,又分些冷饼算是回礼。
    大堂里这些个灵都停不下,砍了一半的本来就是身首异处,专请了人来,把一颗颗头对上了缝起来,有找得见的,也有找不见的。
    菜市口那许多人,詹家的惨事传的满城皆知,听见传旨的说是拒逆,那一片嚎啕听者伤心,一家子俱都死透了,往后未嫁的姑娘也结不着好亲,几个媳妇里头倒有家人想要接回去的,心里也有愿意的,这么阴森森的大宅院,谁还肯住。
    全叫詹老夫人给打了回去,从此生是詹家的人,死是詹家的鬼,能过继就过继,不能叫这一房房的断香烟。
    遭了这样的祸事,娘家不来的便罢了,左右也无处可去,那娘家肯来接,詹家不肯还的,又怎么不带着怨气,此时跪出来一个个都面色青白,没人男人撑场面,老太太又久跪不得,便是几个女眷跪着烧纸,请得一干僧人念经超度。
    灵堂里摆不下四十来具棺木,后院里也停满了,阴阳先生光是写冥引就写了好半日,孝棚里点得两排儿臂粗的羊油蜡烛,里里外外照的明晃晃的,可一屋子女眷还是止不住发抖。
    东宫送得份奠仪来,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先进来了,说些躬迎的话,捏着嗓子等一干人都跪出来迎了,接着太子才进来,虚扶一把,再说得许多痛悯的话,又勉励那个男孩儿好好读书,面上带笑,往詹家人身上一扫,见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素衣麻服,头上簪得小小一朵白花儿,眼睛里头含着泪,又可怜又可爱,太子心头一动,多看了两眼,跟着他的太监是侍候他的老人了,也没少干过送人上床的事儿,宫里宫人不说,才进了净事房的小太监,也是他去挑人补进东宫来的,太子眼睛一眯,他就知道有事儿。
    宫里头那一个,姐姐腻味了,又有个妹妹,可那对姐妹是圆脸盘儿带酒涡,这一个却是尖尖下巴大大眼睛,若说像谁,倒有些像早年看中的那个颜家姑娘,只可惜了,颜家几个俱都定了亲。
    若是别家也就罢了,往上数的官不作这样下作的事,可底下那些个商户,捐官上来的,养出个漂亮女儿哪个不想更进一步,看看薛家,原来是个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光景,两个女儿都有宠爱,生的还是长子,往后一个王爷妥妥是跑不了的,等太子登了大宝,自家的女儿就是妃。
    太子瞧中哪一个都成,可偏偏是詹家,再要不得的,他看过一回收回目光,詹家那小姑娘跟小兔子似的,哭红了一双眼睛,勾得人端阳的热劲儿都上来了。
    他也知道这个人碰不得,说得几句话就又被人跪送出去,换了常服往郊外去,庄子上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新鲜的,叫穿一身白衣裳来侍候,看了几个都没那般标志的,这股子火气无处泄,去的时候又吃了丹药,脱了衣裳直往身上浇凉水,身上热气就是不散,夜里要进城时,打马在城门边撞上个卖花的女孩子。
    篮子里头没卖完的花撒了一地,几个随从把她拿下,她抖的秋叶儿也是,太子见着她这身条挑了眉头,待抬她抬起头来,还冲她笑一笑,叫下边人摸了银子赔给她,又宽慰她两句,看着身上没伤,放人走了。
    那守门的千总还陪着笑脸儿,叫那姑娘给太子磕头,拍马说得些个好话,太子的眼睛却盯在那小姑娘身上。
    也是簪得一朵小花,十来岁的年纪,住在城郊,靠着卖花作营生的,太子一眼就看中了,给随行的打个眼色,自家往宫里头去,自有人跟了去,把人打晕了直接拖到庄子上,叫人收拾干净了。
    第二日太子急急打马过来,昨儿回去那了两个小太监都没把这股火气平下去,把那姑娘折腾得半死。
    詹家且不知道躲过一劫,守过了七,抬棺材的都有许多人,飘了白钱一路往城外安葬,见着这许多棺材,又叹一回,这许多年了,金陵城中就不曾见着一气儿死这许多人。
    先还在感叹百来年出得这么桩惨事,吹吹打打出城的时候,一条长街全是白的,眼睛都望不到那头的孝幡,这桩事没在舌头上嚼多少,等到端阳节那一日,城里又开始抓人了。
    ☆、第271章 碎金荷花酥
    锦衣卫百户蒋朝告发定远将军傅朝谋反,连书信都拿了出来,圣人原先还想定下他去湖广平乱,他却称年老托病辞去,这差事才又落到成王的手里,于家那一系,经此一事晓得成王厉害,再不愿领这份功劳的。
    太平了多少年,位子上的要么是会钻营的,要么的就是靠父荫的,真要说操练,还不如下头刚考上来的武举,那些个武举人,还得考几则兵法,这些个熬资历熬着坐上将军位的,骨头都生了锈,听见要打仗,立时痛头脑热起来。
    圣人也不是傻子,逆了他的意思,本就恼怒,再一看书信,连确实的年月都有了,就把事定在下元水官节,趁着他去斋宫时动手。
    蒋朝立时提了千户,傅朝下狱,家叫抄了,自上往下连奴仆也不曾放过,一个个细细盘查,金陵城里才太平了几日,又是满城风雨。
    先还当是捉叛逆的,前一段儿抓了那许多,牢里都住满了,有的投不了监,就关在衙门里,有专人看着,倒还比大牢好上些,等一茬茬的杀完人,一间间囚室就空了出来,才又往里投人。
    这回比上回还更快些,先是傅家空了,停得三日,东城区里不时就有锦衣卫带队路过,再过得一月,又把景顺侯曹家一家也抓了进去。
    一时人人自危,圣人在火性头上,劝谏一句也听不进去,但凡扯出些来,都先拿到狱中再说,这才三十来日,里面满满当当关着人,女眷挤挤挨挨缩在牢房里,到还算好的,男人却时时叫提出去问讯。
    锦衣卫的手段开国的时候还曾出过册子,怎么审问怎么套话怎么逼供,进得锦衣卫的,一季一考。又还有追查刑侦,这却是一年一考,办了多少案子,考评如何,可有同僚伤亡,各样合格,才穿上飞鱼服,配绣春刀。
    那本册子如今还留着头一本,底下写得个石字,除太祖皇帝,跟那一批早已化了土的,少有人知是文定侯郑天琦所书,太祖看后还曾赞过一句不世的奇书。
    最早进来的傅家倒是最硬气,子孙总还习武,得摆个样子出来,可余下人家一代代早成了纨绔,沾了咸水的皮鞭子,一鞭子下去就是皮开肉绽,便你在外头戴什么金玉腰带,进他这地方没人识得你的帽子靴子,叫审问,先还问一声,问了不答便是上刑了。
    这事儿拐得这许多道弯,从谋反案渐渐演变成了谁对圣人不满,酒后宴上可曾吐露出来,一个个熬不过苦刑,你扯我我扯他,把能说的全说了。
    圣人看着呈到案上字纸怒意一天比一盛,里头不独谈论他不好,还有夸奖太子的,说他谦逊仁爱性子宽厚,这比单起了反意还更叫圣人吃惊,坐在榻上半晌睁不开眼,头痛欲裂,元贵妃抱着圣人的腿哭的梨花带雨:“郎君,若你不在,我们母子如何能活。”
    事儿确不是于贵妃那一系挑起来的,她不过见缝插针,也不必编造圣人的坏话诬陷这些人家,只加两句太子的好话就成了,比单说太子有谋反之意,还更加让圣人相信。
    他将老,可儿子却还年轻。
    傅朝是真谋反还是假谋反也审不清楚了,身上痛的熬不住,审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嘴里唔唔出声也叫人认作是他认了罪,那些个牵连进来的人家,先还想着审完了能脱罪,一日日关着,牢里又不是养的地方,四壁都是红的,破席沾得血迹,提出去审讯的一个个回来都脱了一层皮。
    傅朝更是在入狱之后不曾撑过三日就死了,他本就有年纪了,他一死,子孙推不知也是无用,圣人还当堂扔了案卷,说他有何本事能够谋反,背后必有主使之人,要锦衣卫把里头有关联的全都扯出来。
    日日有人破席一裹扔出去的,先还能听见女眷哭声,再后来连哭声都无,进来的时候身上的东西就叫撸了个遍,谋反抓进来,还能全须全尾的出去不成。
    大件儿连着衣裳也一并叫摘了,小件的倒有些留下来,这时候也不指望着娘家有人来疏通打点了,恨不得离远些才是,所盼的也只有夫家无事,摸下戒指耳环来,托女监牢头去探问一声,自家的丈夫可还平安。
    女人到这时候娘家是再指望不上了,有那惦记女儿的,悄悄使了银子,得着一口干净的水喝能吃上个热馒头,有那恨不得撇清干系的,也更不必指望了。
    先是傅家,再接着是曹家,一家连着一家俱是有姻亲的,哪会不吃酒不办宴,前一天客客气气上门说是问几句话的,第二日便一齐下了狱。
    里头自然也有想咬着别人上位的,先头风光了几日,跟着自家也挣不脱,来来往往只这些人,别个宴上吃酒说话,你就一言不发了?
    朝上朝下的官员,一步路不敢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事情早已经止不住了,傅家一家百来人,再接着曹家一家百来人,如今牵扯进去的,数以千计,有那老道的叹一声:“这是要动那一个啊。”
    颜家干脆毕门谢客,得亏得颜连章在不在京中,这二年间也没甚个人家走动的,连节礼都停了,就怕沾着一星半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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