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停那一个月里,不住口渴瞌睡,吃得不多喝的倒多,整个人发虚,一身一身的出汗,人瘦的脱了形,看着比原来还更苍老些,皮肤按下去的凹洞,许久都不会平复。
    那时候他是真当自己要死了,可越是觉得自己要死,就越是想要多活几年,停了丹药,靠着食补,太医说他是气血两虚,身子损耗的厉害,圣人这回终于听了话,食五谷补原气,吃了一个月的素食菜粥。
    竟一天天腿脚有力了起来,这些他留了一手,不曾开口告诉元贵妃,这个他最宠爱的女人,在爱子死了之后,确有一段日子发疯也似,嘴里不清不楚说出许多话来,圣人先只当她是疯了,可那疯话太过骇人,他不住去思量,想得会子,忽的想到了文定侯郑家。
    元贵妃说,她是天人,与文定侯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是天上的星宿,是注定要站在顶端的人,自她十来岁入宫起,她就是金笼子里养着一只金丝雀儿,她进宫之初连字都识不全,还是进了宫才学了起来,怎么会是天人。
    元贵妃一日有一半儿是疯着的,圣人就专挑了这半日去哄她,想听她嘴里究竟能说出些什么来,越听越觉得真。
    她初识得字就会作诗,写出来的诗句却有许多同文定侯相同,圣人当时还当是小女孩子作戏玩笑,可她那付懊恼的模样实作不得假,此时想起来,她便是恼怒有人先她一步,把她嘴里“天上”的诗给说了出来。
    问她问的多了,她便神秘的笑,到这个年纪了,再美的人也已经看的失了新鲜,圣人宠她,也只是后宫之中再无鲜妍颜色而已,到她死了儿子,便是发疯也对她很是怜惜,毕竟是宠爱了这许多年的小儿子。
    听的越是多,圣人就越发心惊,郑家的东西,高深无人懂,也确有人戏称过郑天琦写的,可从元贵妃的嘴里说出来,确只是九牛一毛。
    若是旁人只怕就当元贵妃是叫鬼上了身,疯子的精气弱,叫鬼压住了拿狗血点额,任一一间道观的道士都会干这事儿,可圣人却信了。
    一旦信了,元贵妃在他眼里就是异类,比那志怪里的狐精鬼怪且还不如,这是个把自己看作高他一等的女人,可却依旧在博他的宠爱,要在他的宠爱之下才能享受这富贵荣华。
    她自称是天人,可儿子死时她一点也没办法,吃了这许多药,她也不知道不对,再想想郑天琦留下这许多著作秘密,而她要的自来不过就是万人之上的宠爱罢了。
    计策是他们两人一起定下的,元贵妃丹药吃的多了,可越是疯癫的人,想出来的办法才越是直接干脆不计后果,她想的是陷害太子,太子杀了她的儿子,她怎么能不报复。
    可圣人却从她说了这话之后,就没想着要再留她的活路,她是个怪物,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出改变,近四十岁的人了,还似双十年华。原来是得天独厚,如今天不容她了,那就把这二十年的宠爱偿还了来。
    元贵妃先还得意,自以为就能登上后位了,花这样少的功夫,就把太子拿下了,她执了金酒爵送到圣人面前,看着这个日渐老去的男人,觉得自己一辈子算是对他忠诚了,不嫌他老了,不嫌他丑了,还愿意跟着他,若是她当到了皇后,等他死了,不独下面是哪个皇子当了皇帝,她都是太后。
    哪知道圣人没有接过酒爵,他那一双在她眼中已经苍老的无力的手,死死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元贵妃目眦欲裂,两只手扒着他的手背,长长的指甲在他手上留下一道道刮痕。
    她指甲都翻了起来,死了之后十指指缝血液凝结,眼睛花了好大的力气才阖上了,嬷嬷的手一松,那双眼睛就又瞪了开来,死不瞑目。
    杀了她,圣人一点也不后悔,若是早知道她的来历,只怕早就杀了她,让她能跟敬肃太子葬在一处。
    到要死了,她也下了狠手,手上捏着金酒爵,酒爵三足,一下下打在他的胳膊上,圣人吃痛,却不放手,虎口用力,生生把她捏死了。
    到她的手脚无力垂下那一刻,这个局才算完了,身边一切能害他的,俱都解决干净,圣人实是无力再把她挂到房上去的,他就坐在元贵妃尸体的身边,明黄衣裳上头还沾着她窒息死时那一瞬间失禁流下来的脏物。
    他坐得许久,久到投过红窗格的阳光缩了回去,他才把元贵妃披着的那件锦袍玉带取了下来,挂到梁上,举着她的身子,挂了上去。
    圣人几近脱力,唤了太监进来,见着模样抖的似秋日里的落叶,圣人叫他们收拾干净,他们就真的收拾了个干净,不止把地擦了,圣人身上的衣裳换了,还把元贵妃挂的好看了一点儿,她是最爱美的,死的时候也愿意更美一点。
    太子是必得死的,可到如今这地步了,圣人倒不想杀他了,他身上担着这份污名,再没有死灰复燃的那一天。
    如今他好了起来,写了废太子的诏书,还得去告庙祭天,太子是庶人了,东宫里头那些个女眷却得有地方盛。
    圈了个宅院出来,把太子关在里头,可太子的儿子,却叫圣人封了郡王,太子统共就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养在太子妃跟前的,封了寿王,一辈子就呆在京中,这可比变成庶人要好上许多。
    到太子妃带了他出宫进王府居住时,那一院子的姬妾,她一个都没留下,带走了公主跟儿子,没了这个丈夫,她身上也没了封号,可她却是郡王的亲娘。
    圣人是叫她选的,选陪着丈夫小院里头相守,还是选带了儿子到王府之中度日,这两个都是一样,圈禁了一辈子不许迈出步子来,太子妃想都不曾想,立时先了跟着儿子,两座笼子里头,她选了个银子打的。
    文定侯的丧表报上来的时候,圣人还想着那些跟着胡混的子弟要怎么办,一时发落了,太伤筋动骨,可全放回去,他又怎么安心。
    丹书铁券换了郑衍一条命,可他自此也没了差事,圣人单单把他一个拎了出来,叫他从此安安分分当他的文定侯,当侯爷又不必上朝来,便是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也一样可以是文定侯的。
    元贵妃一事无成,可一样来历成谜的郑天琦着实打出一片天下来,圣人初上位时还想着要借了书来看,越到后来他这皇帝当的越是太平,都太平了舒服了,作甚还想着其它,如今又动起心思来,想要把郑家的宝再挖一挖,可他已经暮年,再没精力了。
    若真是留下些什么好东西,郑家人还会如此无能不成!郑衍回来郑家,还没到门口就看见朱漆大门全糊上了白纸,府门口那红漆描金的匾额也都换了白纸黑字,门上小厮换了素衣扎着白腰封,见他回来,扑到他脚下:“老侯爷没了。”
    郑衍伏在地下,哭的几欲昏死。
    ☆、第337章 麻油鸡蛋羹
    圣人赐给郑家的奠仪是跟诏书一道送了来的,郑衍关了三十来日,早已经面无人色,每日里提心吊胆的害怕下一刻就没了性命,一时想着家里再不济总还有丹书铁券能保他的性命,一时又想着他听见的看见的非同小可,圣人会不会杀人灭口。
    同他关在一处的那些,离屋门口近的,听得分明些的,一早就不见了,是死是活看监的人一句话都无,几个人既是进宫来饮宴的,身上多少带着些值钱物事,摸了金冠玉佩递出去,换了看监的一声冷笑,东西收了却没吐露一星半点儿,只说了一句:“这东西总归在你们身上也无用了。”
    原来跟着太子指望着飞黄腾达的,这时候都喊起冤来,知道了这样的阴私事,想活也难,有的人挨着墙就痛哭起来,总归是要死的,死之前还把郑衍打了一回。
    却是为着他惶惶然念叨着家里那块铁券,叫那些以为自个儿必死的听见了,抡了拳头欺上来,若不是换成一人监,他说不得根本出不来。
    成王来看过他们一回,郑衍伸着手求他救一救,成王却只是扫了他一眼,对看守的人道:“日子且还没到,是放是留还等着吩咐,别把人饿死冻死了。”
    郑衍前半辈子没吃过的苦头,全在这三十来日里吃尽了,身上一床薄被,碗里几口冷粥,到圣人能坐起身来,宫里庆贺过一回,给他们每人加了一个肉饼。
    可就是这个肉饼郑衍也没能吃下去,那看守的斜他一眼,嘿嘿一笑:“如今就是太子,也不定能吃上这个,你们倒还挑三挑四。”
    圣人醒了,就是要发落他们了,便是平日里再混帐的,也知道碰着皇家阴私事,就只不得好死一条路,那天夜里,就死了一个,无处上吊撞墙,把被子里头的棉絮掏了出来,塞了一肚皮的棉花,就这么死了。
    看守的自此看得越发严,送来的东西看着他们吃了再把碗收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先还数着祖宗的权势,又说家里如何如何,眼看着捞不出去了,一个个闭了口阖了眼,院子里头再无半点声息。
    到那看守的把郑衍提出去说放他回家,郑衍听了两回才听明白了,还关着七八个人,里头有跟着太子日久的,也有似郑衍这样才刚挤进来的,听了这话哪一个不痛骂,叫看守啐了回去:“你们也得那么一个祖宗,嘿嘿文定侯。”
    郑家的事迹生下来就听,与开国太祖皇帝如何如何君臣相铺打下江山,这会儿倒成了笑柄,虽也有人背地里笑郑家两句,祖宗显赫,子孙不肖,再不曾叫人当面扯出来过,郑衍满面通红,回到家中,才知道自个儿把父亲给气死了。
    给这事定性的却是圣人,死了一个,自然要郑衍给补上,还很是写了几句勉励的话,原来不堕了祖宗的威名,是一句好话,如今听到耳中却成了只觉得针扎虫咬。
    郑衍哭的差点儿晕过去,下人抬着他,洗澡换衣裳刮脸修面,再穿上孝衣,披着麻布,人看着瘦了几圈,脸生生凹了进去,跪到灵堂中,他那眼泪倒流不出来了。
    灵堂边上就是卷棚,里头置着豆腐宴,郑衍三十来日不曾吃得一碗饱饭,闻见饭香,早已经饿得发抖,他撑不起来,下人架了他到后头,怕他真个贪吃当着亲戚的面总不好看,吃了两碗豆腐饭,加几滴秋油,香的他差点又掉下来泪来。
    明潼等着他用好了,这才进来,把家里发生的大事,一桩桩告诉郑衍:“你一叫关起来,孙家就来退了亲,母亲叫气病在床上,家里上下打点着捞你出来,如今父亲也没了,你既当了家,先把这丧事治完,再想想妹妹的事如何办?”
    郑辰叫一拖二拖的,年纪已经不小,她原来就算晚嫁,既是晚嫁了还再拖上三年,明潼除开替她跟孙家退亲,又相看起了别家来,只这样急的定下,到底不十分的衬心如意,可这会儿急起来的却是郑夫人,她想着赶紧趁了热孝把女儿嫁出去。
    郑辰那份嫁妆,虽叫打劫了一回,可备下这许多年,总还是可观的,官家别个是不肯沾了,豪富人家还是肯的,要结几辈子的亲,才结到一个侯府的嫡女,嫁过去就把郑辰捧在掌心上面,可郑夫人却实不乐意。
    “便比不过孙家,也得相差仿佛,辰儿是个什么出身,到要嫁到那样的人家里去,你存的这是什么心!”郑夫人倒在床上,中气倒足,指着明潼骂一回,明潼斜了一眼过去,把郑夫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一回。
    “看母亲说的,家里如今是个什么情态,母亲也该到外头去瞧瞧,连着吊唁都无人敢上门,便是误她,可也是她亲哥哥误的。”明潼说得这句转身出去,她手头上事多,没功夫跟郑夫人纠缠。
    郑夫人吃了这口气,可底下却没了替她出气的,连气的叫丫头叫婆子,一个个充聋作哑不敢答她,她气的捶了桌板,等知道郑衍回来了,立时就找到了主心骨,催了人把儿子请过来,见儿子瘦得这个模样,又流了一襟泪,眼见得明潼不在,把她拎出来骂了又骂。
    郑衍心里原就不满,痛说一番成王的所为,母子两个竟连成王也捎带上了,郑夫人急急一声:“赶紧休了她!这样的恶妇,我郑家再不能容!”
    真个说到要休妻,郑衍又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了,他如今是侯爷不错,可他的这个侯爷有多少分量,他自个儿心里清楚,要休颜家的女儿,也得看看颜家答应不答应。
    母子两个说的话,转瞬就传到了明潼耳朵里,家里办丧事,自下往下的人,她都梳理了一回,听见回报正喂了慧哥儿吃鸡蛋羹,软滑滑一口,吹凉到送到他口里,慧哥儿吧哒吧哒全吃了,丫头附到她耳边说这一句,明潼只挑挑眉头,看慧哥儿“噗”了一口出来,赶紧拿帕子接住了,伸手刮了他的鼻子。
    明潼立时就“病”了,病的躺在床上不起来,丧事的事儿全扔给郑衍,郑衍连花宴都没办过一次,哪里治得了丧,院子里头乱了套,郑夫人又不能相帮,还是郑辰过来劝:“我晓得嫂子为着我受了委屈了,我守三年再嫁。”
    亲哥哥亲娘还一味想着自个儿,她怎么不心灰意冷,心里也实是想替父亲守三年的,可她这个年纪,再有三年,不说头婚,嫁出去给人当填房也是有的。
    明潼看了她,笑得一声:“妹妹真这么想,可得预备好了,母亲求的,你哥哥求的,跟来求你的人家里,就只有当填房这一条路了。”
    既要有家财又要官位,能选的本来就少,如今是无人敢碰郑家,等三年之后又不一样,说不一样,也好不了多少,郑衍这罪名,好人家哪里肯上门来,能挑的也只是些十全九不美的人家了。
    郑辰苦无办法,让她自个儿说嫁,那是不孝,可让她三年之后当填房,她又怎么甘心,偏偏这些母亲全不为她着想,只想着要面子上的体面:“总是我命苦罢。”
    热孝百日说过就过了,郑辰叫明潼劝动了,才刚提起来,郑夫人就哭天抹泪,她怎么也受不住,自家的女儿要嫁个商户,郑辰先还背地里偷哭,后来便知道再无可能,索性关了门,只在屋里头守孝,绝少出屋门了。
    郑衍待明潼敢怒不敢言,丧事上知道了厉害,还得请了她了来主持,一时忍气,心头难平,看她越发厌恶起来,他宁可对着瘦马,也不愿意面对着明潼,因着守孝不能胡来,心头更加气郁,才想往外头走走,原来的旧相识,也不敢开门迎他了。
    关了门就叫他吃酒,吃个烂醉,郑夫人还要说儿子这是伤心的缘故,常叫人备了竹荪汤菌子汤,又替他整治素鱼素肉。
    世人皆知郑家怕是完了,圣人放了一马,是把存了五世的丹书铁券献出去的缘故,偏偏郑夫人还当是圣人念着郑家祖宗的一点好处,可她也怕了,叫儿子安安分分的当这个侯爷,不求他有功,但求他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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