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这几年,她的相貌神态早不相同了,便有见过她的也都认不出来了,只隐约觉着面善,看她这么个模样更不该生下这样的孩子来,容色虽不出众,到底是白净的。
    郑辰知道这是明潼要给郑夫人难看,往她跟前走了一步,张口喊一声“嫂嫂”,明潼只作没听见,明沅笑得一声:“这不是杨家姑娘,我竟不知道原来是你。”
    话里说的是“竟不知道”,却拿帕子掩口而笑,原来只觉得她面善的,一听提起姓杨来,都回过神,这姓杨的不是打发到曹家去了,竟还能回来。
    郑夫人气得涨红了面皮,事儿是明潼要挑破的,她只作妹妹失口,嗔得她一眼,底下那些个窃窃声不过风拂柳叶。
    郑夫人横了杨惜惜一眼,怀里这个孙子偏这时节闹起来,她赶紧叫丫头把孩子抱下去,面带寒霜:“才刚出月子,赶紧下去躺着。”
    明潼既挑破了就没打算叫她再糊弄过去,笑了一声:“既孩子都满月了,也得定一定名分,总不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叫着。”
    郑家的媳妇病了回娘家将养,勋爵人家哪个不知,还当作笑谈,说郑家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等到明沅喊破这丑事,便存看笑话的心事,捡个过了几道手的当宝贝,郑家这样打脸,还当坐在坤宁宫里头的那一位不出气不成?
    经得这一遭,倒有人说明潼贤惠起来,郑夫人满口便是儿媳妇如何不孝顺,这会看着既会当家理事,又能添人进口,再往哪儿去挑这样的媳妇,便是心气儿高些又如何。
    “开枝散叶添丁进口总是好事儿,竹桃儿是我给的人,既生下了大姑娘来,总也该抬举抬举,依着我看趁着高兴摆上两桌,就算开了脸当姨娘了。”原来不过是通房,下面人也有嚼舌头的,等抬了姨娘,许多事办起来就更便宜了。
    当了这许多贺客,郑夫人再想翻脸也不成,杨惜惜还只当自家渔人得利,一声都不出,只腆了脸儿站着,她也知道不妥当,可这到了嘴的肉怎么肯吐出来。
    明湘低了声儿:“六妹妹怎么也胡闹起来,总归是伤了三姐姐的颜面呢。”她声儿压得极低,明沅捏一捏她的手,明潼这是扯开郑家的面子里子,往后提起郑家的二少爷来,哪个不知道是杨家女生的,郑夫人想拿他来跟慧哥儿顶着干,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助力。
    这句一出口,再没有哪个好人家肯跟这孩子结亲了,一句话埋到十几年后,明潼这会儿倒嫌来的人少了。
    郑夫人干脆捂了脑袋说头疼,杨惜惜瞪大了眼儿,眼看着郑夫人避了进去,明潼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郑夫人一走,她就是主事的,笑一声:“那便这样办,吩咐厨房办两桌,点一点人,看看两桌子够不够坐的。”
    两桌还放不下那些个通房,在座的夫人俱都彼此对看一眼,颜家的姑娘好性儿,有个皇后姐姐在撑腰,自家又是这么个品貌,怪道要出这口气,怕是叫恶心的狠了。
    一桌儿坐下来,明潼又赏下去一人一身衣裳,两匹缎子,一根金玲珑的簪儿,一对镯子,办了满月抬姨娘,也是闻所未闻了。
    满月宴上除开吃面,还有良乡酒做的新糟嫩蟹,清蒸鸭子,黄米枣儿煎糕,这一席吃完,这些个夫人也都知必得闹起来,略坐着吃了杯茶便都告辞回去。
    贺客走了,明湘明沅还在,慧哥儿坐在罗汉床上看着妹妹,手指头点点她的脸蛋,小娃儿眼睛还没长好,朦胧着左右转转,慧哥儿笑了,伸了手想沾糖给她吃。
    明沅赶紧止了他:“这会儿吃得甜了,淡的就不肯吃了。”汤圆生下来时候,沈夫人还道该拿筷子沾点儿黄连水给她舔,吃得黄连苦,往后甚都不怕,说完了又笑,说这样的人家,还怕有个甚样苦头吃,总归是泡在蜜水里了。
    抬姨娘的酒席,明潼自家并不露面:“今儿不巧,换过日子咱们再聚。”冲着明沅明湘两个点一点头。
    明湘心里叹得一回,跟明沅一道出门,坐上车才道:“三姐姐还是这个脾气,可别吃亏才好。”当着这许多人闹出来,外头闲言碎语总归伤人。
    明沅笑一回:“我看三姐姐如今很好,她前儿还说要作生日呢。”明潼自来没有大办过生日,家里自她而起,底下的姑娘倒了正日子也不过加上几个菜,年岁小的时候不说,后来也不曾请过戏酒,不成想她这会儿倒想起做生日了。
    姐妹两个许久不见,倒有许多话说,明湘比原来丰膄了些,还请明沅到程家去作客,袖子里头拢了一把小圆扇,只有巴掌大小,上头画得点点紫葡萄,她微微一笑,给明沅看过:“这是囡囡画的,你看看。”
    不过是拿笔胡乱涂的,明湘自个儿加了枝叶,看着像是葡萄,明沅笑得一回:“这倒好,把你这一身跟二姐姐学来的本事,全教了给她。”
    明湘听见提了明芃倒有一刻怔忡:“要是我也能去穗州看看就好了。”明芃立的女学馆名头都传到金陵来了,明湘也跟着送了些东西过去:“不知道二姐姐如今画技怎么个了得。”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明沅隔了两日就听见曾氏问,说郑家抬了姨娘,明沅笑一笑不答话,着手又办起纪舜华的婚事来,过了三道礼,等得请了吉日来,这桩婚事就成了。
    黄氏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纪舜华倒是日日去看她,她这会儿也不求官了:“你若是真孝敬我,就把亲事退了去。”
    纪舜华一字不吐,跪在榻前任她打骂,黄氏便连门都不再开了,到了十月初,徐家姑娘吹吹打打进了纪家门。
    ☆、第411章 红白宴
    徐家姑娘便是嫁妆再厚也不能叫黄氏满意,更何况她的嫁妆原就不厚,黄氏想着给纪舜华讨一个样样都盖过明沅的去,可等颜家出了个皇后,这事儿就再没指望了。
    她又想着退一步再寻个好的,总归得嫁资丰厚的,哪知道讨一个这样的进来,连婚事都没出来主持,曾氏办了些,明沅办了些,宾客请的也不多,只这几个院子里头挂了红绸,重阳节时搭起来的九花山子撤下的花,从进门口摆到了院子里,添得几分喜意,就算是讨新妇进门了。
    新婚那一日不必说,纪怀信都不曾请多少宾客来,还是纪舜华自个儿的同窗多些,就在院子里头办了酒,除开自家人,摆开来只有五桌,叫了个办喜事的班子来,做了些大菜端上桌。
    黄氏从头到尾没露脸儿,外头吹吹打打,她在里头连着声的念佛,屋里头只一个嬷嬷陪着,她拉了嬷嬷的手,眼泪都流不出来:“报应。”
    哪里能想得到今天呢,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会儿深信是报应,要不然儿子怎么就跟猪油蒙了心似的喜欢这么一个女人,年岁又大,又不清白,再是好人家出身的,经得那一遭了,也不过是残花败柳。
    她在屋里头团团转,一时说要给菩萨去烧香,一时又说要去捐米捐面添灯加油,嬷嬷好容易安抚住她:“好姑娘,歇歇罢。”近了婚期,连着日夜的睡不着觉,心里觉得报应,越发不能安心。
    嬷嬷点了安神香,又喂她吃了药,这才静下来,靠着软枕阖了眼儿,迷迷糊糊还去抓了嬷嬷的手:“叫他们停了锣鼓,咱们舜华不娶那样的人。”
    这姑娘若不是由着她买来想塞给纪舜英,哪里会有后头这桩事,黄氏梦里头还叫明沅压着,变作山变作水,山来压她,水来打她,伸了双手哭喊不得,往虚空里一抓,不过是在被面上动了动手指头,她醒的时候,外头宴都已经散了。
    嬷嬷替她熬了些碧梗粥,她常年吃药,屋里头就有个药炉子,就拿这个炉子热了,粥里的水都快烧干了,又糯又香,她骤然惊醒,倒不知年月了,见着外头清泠泠的月色,还当是在作梦。
    嬷嬷扶了她起来:“姑娘,吃一口粥罢。”一勺子舀过来,她抿得一口,觉得肚里饥饿,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碗,还觉着太淡了,叫嬷嬷去切个咸蛋来,挑了那流油的黄儿,拌在粥里给她吃。
    嬷嬷喜的直搓手,连声答应了,黄氏不要人守着,屋里只她一个,还得防着说出些个诅咒的话来,传到外头不成话,出了门叫了个小丫头子守在门边,自个儿去厨房拿咸蛋。
    想着黄氏好些日子没这样的胃口了,又替她切了个皮蛋,专用皮蛋黄拌了嫩豆腐,鸭肉脯也切了几块,搁在食盒里头带回去,小丫头守了半日,早就急了,嬷嬷摸出两块糖糕来给她,开了门进去:“姑娘,我还拌了个豆腐,吃口鲜的,再用一碗粥罢。”
    久久都没等到黄氏的回应,只当她又睡了,替剥了咸蛋黄出来,这些年生病,重口的东西都不吃,越来越淡,厨房送来的菜干脆不放盐,想起这个倒是难道,一碟子三只,全给剥了,去了青皮白肉,专挑出里头的黄来,替她拌在粥里。
    看她手露在外头,搁了粥碗,盖上毯子,黄氏阖了眼,嬷嬷轻轻拍她:“姑娘,等会子再睡,先把粥吃了。”好容易有了胃口,若是睡了再醒,别又吃不下了。
    黄氏觉轻,一碰就醒,这会儿却怎么拍都不应,嬷嬷仔细去看她的脸色,嘴角还有粥汤,人却似晕过去似的,她猛得抽一口气,伸手去探黄氏的鼻尖,半晌都没半丝热气,后退一步,把矮桌上摆着的蛋菜粥撞了一地。
    心口闷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哑了声儿哭一句:“我苦命的姑娘啊。”伏倒在地上,黄氏那只才放进被里的手又滑了出来。
    嬷嬷急急冲冲出得门去,好容易在大门口找着纪怀信,还有几位贺客没走,纪怀信正在送客,见着嬷嬷皱皱眉头,只当黄氏又出什么幺蛾子,还摆了手叫嬷嬷往边上去些,嬷嬷一嗓子喊了出来:“太太,太太没了。”
    纪怀信还当是黄氏出的新花样,气得头顶冒烟,一路回去破口大骂,到进了院子里,打开门,瞧见里头连灯都没点,还冷笑一声,脚下踩着碎碗,差点儿又要骂起来,抬头就看见黄氏躺在床上,眼睛眯缝着,还没全阖起来。
    嬷嬷连门都迈不进去,趴在门框边恸哭不止,纪怀信这才信了,怔怔立了半晌,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还是忽讯赶过来的曾氏进了门,见着一屋子狼藉皱了眉头:“既人没了,赶紧收拾起来,换衣裳梳头,把外头的红绸都收起来。”
    才办喜事就遇着丧事,怎么不晦气,阖家都叫闹起来了,丫头一院一院的报,说是大夫人没了,夏氏已然睡下,门上叩了几声,她问一声:“出了甚事。”
    贴身的丫头道:“是大太太,大太太没了。”
    夏氏也久久没回过神来,推起了纪怀仁,却茫茫然没个头绪,叫丫头点蜡开箱,寻出衣裳来,办丧事总要穿上三天素的。
    等拿了衣裳出来,她倒坐着没言语了,这些年虽相争的时候不多,可夏氏却是眼看着曾氏怎么磨搓黄氏的,那会儿还感叹,得亏得是嫁了个庶子,要是嫁给了嫡出的长子,日子还不知怎么过下去。
    情分再淡也是有的,冷不丁的没了,夏氏叹一口气,想着曾氏,往后这个家,可就再没个安宁日子好过了。
    纪舜华那里自也得着信,龙凤花烛没到头,徐蕴宜衣裳还没脱,两个这些年再没亲近过,丫头婆子一退出去,对坐良久也没说一个字儿,纪舜华一把握住她的手,徐蕴宜任他握着,觉出他手心出汗,抿了嘴角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他的水酒才吃了一杯,头上一支百鸟朝凤的花钗摇摇晃晃,珠光衬得人脸儿晶莹玉洁,一句知心话都不曾说上,那边来拍门:“二少爷,太太没了。”
    嫁衣换了素服,进门就是丧事,徐蕴宜原来就难立足,这会儿碰到这么桩晦气事,越发难办起来,纪舜华还怔着,她却已经站起来,叫了丫头进来:“烦去问一声嫂嫂,请她借一套素服来。”
    伸手替纪舜华解了礼服,替他开了柜子把衣裳取出来,才要问他衣裳都放在哪儿,抬眼一扫,这里的陈设竟跟小院里头一模一样,何处放柜何处是桌,件件不差,她坐床一日,半点水米未进,这会儿却有了力气,打柜子里头翻出一套蓝衣裳来。
    今儿既是纪舜华大喜的日子,明沅跟纪舜英两个自也留在纪家,江宁那头的屋子还没造好,衣裳箱笼只开用得着的,还等着搬过去再理东西。
    忽的听说黄氏没了,纪舜英也不曾回得神来,他抱了汤圆正哄她睡觉,听见这一句,明沅赶紧把孩子先抱过来,她知道黄氏于纪舜英,既有仇也有恩,原来看着面色不好,哪知道竟这么就过去了。
    跟着就是纪舜华院子里的丫头过来借素色衣裳,明沅也知道她才进门的新妇,连嫁妆箱子都不曾打开,又到哪里去寻素衣,可她这里也没想着用得上这些,得亏着装箱子的时候都贴了条儿,找起来倒不麻烦,衣裳首饰一并给她拿了去。
    徐蕴宜去了红裳,抹掉胭脂,取下头上的百鸟朝凤花钗,换上一根银扁方,跟着纪舜华去了黄氏院子里,她原来还打算好了,黄氏不出来,她明儿就跟纪舜华两个专到院子里来敬茶。
    纪怀信回过神来跺足大恼,纪舜英眼看着要升了,黄氏一死,可不得守孝三年,凭白把这三年功夫荒废了,他是因着农事得提拔的,这三年里要是叫别个先得了,岂不是为了他人作嫁衣。
    黄氏已经换上了衣裳,还是她为着纪舜华成亲做的,在箱子里头压了三年,取出来还是光华灿烂,上头勾织得金银线,瓜瓞绵绵子孙万代,穿得锦衣梳过头发,还抹上水粉胭脂,看着倒比生前气色还更好些。
    纪舜华跪在灵前,死死咬得嘴唇,哭得浑身发颤,心里空茫茫的,听见纪怀信骂,却又听不真,来来回回俱是人声,曾氏也两手一甩不肯管,她倒在椅上,婆子在给她揉心口,听见她骂黄氏,活的时候不叫安分,死了也还给人添麻烦。
    明沅于黄氏还真没多少情宜,原来是舅妈,倒还有些面子情,等定了亲成了儿媳妇了,还不如亲戚的情分实在,既一屋子都哭,她便也掩了脸,这一圈里统共只有两个没哭的。
    一个纪舜英,就立在床边,盯着床帐上的流苏,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一个就是徐蕴宜,她的手搭在纪舜华肩上,屋里头大放悲声,于她才该是最委屈的,却偏偏不哭,反吩咐了丫头:“去把屋里头的红帐红褥全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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