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絮孤身在那陌生的院落坐了许久,鼻息间相重镜残留下来的气息随着风的吹拂越来越淡,他茫然伸出手想要去挽留,却感觉到那温暖的风从指缝缓缓流走。
    直到整个房中相重镜留下的气息彻底消失,恶龙突然像是寻不到家的孩子,眸中全是破碎的失落。
    就在这时,风再次带来相重镜身上那熟悉的气息,让蔫哒哒的恶龙猛地直起身来。
    相重镜回来了。
    顾从絮正要往外走去迎他,后知后觉嗅到那股味道中似乎掺杂一个陌生的气息。
    不是云砚里,不是云尊主,更不是知雪重。
    顾从絮疑惑地走到门口,往外瞥了一眼。
    相重镜已经哄完知雪重,但却不是一个人回来,身后反而跟了一个容貌倾城的少女,正用痴迷又矜持的视线盯着相重镜猛瞧。
    相重镜有些尴尬,根本不知要如何和她相处,只能尽量温文尔雅地拒绝:“真的不必侍奉,你……”
    穿着粉裙的少女眨了眨眼睛,脆生生道:“尊主和夫人既然指使了我前来伺候少尊,我必定奉命行事。”
    相重镜:“……”
    相重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拒绝的话他一路上已说过无数次了,但这人却还是死死跟着,相重镜不好对少女恶言相向,只能任由她跟了回来。
    相重镜刚踏入门口,本能去找顾从絮,视线一扫,就对上躲在柱子后,用一种看登徒子的眼神瞪着他的顾从絮。
    相重镜:“???”
    相重镜满脸懵然:“怎么了?”
    顾从絮闷声道:“没怎么。”
    说着化为一条小龙,一边咬着柱子一边盘着往上爬,不理相重镜了。
    相重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少女似乎得到了准确的命令,相重镜的日常琐事她全都争抢着去做,就差替相重镜喘气了。
    相重镜从未收到这么殷勤的照顾,哪怕是满秋狭也没细心到这个程度,但他并不觉得贴心,只觉得尴尬。
    半日不到,相重镜便头痛地让云砚里将这少女送了回去。
    整个院落终于清净了,相重镜还没松一口气,就见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乖巧地被白衣侍从带了过来。
    相重镜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指着少年问:“到底是何意?”
    白衣侍从传达云尊主的话:“少尊若是不喜欢女人,我们云中州模样端正身份尊贵的男人也到处都是,随便您挑。”
    相重镜:“……”
    相重镜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少女待他那般奇怪了,敢情是那个不靠谱的云尊主让他挑选道侣。
    顾从絮还在那啃柱子,从窗户旁瞧见院子里朝气蓬勃的少年,几乎是恶狠狠地将牙嵌进柱子里,一口将木头撕了下来。
    男人女人都有,呵。
    顾从絮将嘴中的木屑啐了出来,冷冷心想:“那你云中州有龙吗?”
    相重镜背后一寒,也终于明白顾从絮像是看登徒子一样看他了。
    相重镜深吸一口气,全然不管那少年眼巴巴看着他的眼神,沉着脸出了院落,朝着云尊主的大殿而去。
    白衣侍从见他胆敢擅闯尊主大殿,连忙上前去拦:“少尊止步。”
    相重镜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一脚踹开大殿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白衣侍从立刻就要冲上来,大殿内传来云尊主的声音。
    “让他进来。”
    侍从们立刻行礼:“是。”
    大殿中,云尊主孤身一人坐在云椅上,撑着下颌居高临下看着相重镜,面无表情道:“有事?”
    相重镜长身玉立,冷冷道:“你是何意?”
    “你在九州就是这般学的礼数?”云尊主道,“对着生父说话的语气该是如此吗?”
    相重镜冷嘲热讽道:“是我的过错,在九州只顾着在夹缝中求生,从未去学过如何对待尊贵之人的礼数。”
    云尊主看到相重镜脸上的冷意,也知晓自己一时失言,沉默片刻也不想再寒暄,开门见山道:“那两个人你不喜欢?”
    相重镜:“……”
    相重镜见果真是他做的,五指死死握紧,看着云尊主的眼神彻底没了暖意。
    他不想和讲不通的人多说废话,直接道:“开落川之路的钥匙给我,我要回九州。”
    就算知雪重和云砚里在此,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丢弃他下落川之人爱是谁是谁,他不查了便是。
    相重镜追求了一辈子的自由却都无法如愿,现在就连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竟然也想操控他的人生。
    相重镜只觉得啼笑皆非。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对云中州抱有什么妄想。
    这话一出,原本漫不经心的云尊主倏地坐直,放在扶手上的手狠狠一握,他难得厉声道:“想都别想。”
    相重镜木然看他,依然道:“我要回去。”
    云尊主死死握着拳,冰冷的眸子中全是凛冽的威压,若是寻常人被他一个眼神注视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但相重镜却面不改色,甚至还敢抬眸毫不畏惧地同他对视。
    两人对视许久,谁也不肯让步。
    外面惊雷阵阵,相重镜肩上的幽火也烈烈作响,张牙舞爪地漂浮在身后,狰狞盯着云座之上执掌云中州生杀大权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雷鸣散去后,云尊主低声道:“你对那条三毒龙,果真是爱?”
    相重镜想也不想,道:“是。”
    云尊主被他这句不假思索的回答险些又被勾出了怒火,他勉强压抑着,沉声说:“你可知晓他的底细?”
    相重镜理直气壮:“不知道。”
    云尊主:“……”
    云尊主险些被他气笑了:“从千年前三毒火焚烧地脉至今,你可知有多少人飞升云中州?”
    相重镜默不作声。
    云尊主也是个倔脾气,见相重镜不问他也不自己往下说,就冷着脸垂着雪白的羽睫和相重镜干耗。
    看谁都能耗过谁。
    相重镜:“……”
    两人足足干耗了整整一刻钟,相重镜才面有菜色,勉为其难应了一声:“嗯?”
    云尊主这才满意,对话终于继续下去。
    “一人。”云尊主,“只有一人,还是足足受了数百道雷劫才奄奄一息入了云中州。”
    相重镜终于有了反应,诧异看向云尊主。
    千年来九州飞升之人无人去统计,再加上九州三门的执掌权在溯一手中,更是无人将飞升之人公诸于世。
    原来这一千年来,只有一人得道飞升吗?
    云尊主沉沉道:“只是两道三毒火就能将地脉毁成这样,而那条龙却全身上下皆是三毒,你就算是天生仙骨也无法被他这般侵害。”
    相重镜不说话。
    云尊主见他还是一副执迷不悟的神色,重重一拍扶手,冷声道:“云玉舟,我是在救你。”
    相重镜垂眸看着手背上缓缓浮现的生死契,好一会才轻声道:“若我执意如此,会如何?”
    云尊主恨不得一道天雷劈下来让被三毒龙迷失了心的相重镜清醒过来,他语调冷厉:“你最后会变成不知神智只知杀戮的怪物,哪怕我给你开了落川路,你也无法再回云中州,因为天道会用无数种办法将你毁去。”
    相重镜的手指一颤,抬起头对云尊主道:“可他同我已经相依为命六十余年,我照样什么事都没有。”
    云尊主终于忍不住起身走下云椅,衣摆和白发垂曳在地,顺着他的动作从白玉石的台阶上缓缓倾泻而下,他面无表情走到相重镜面前,身上那股如云雾冷冽的气息让相重镜眉头轻轻蹙起。
    云尊主扣住相重镜的手腕,手指在他手背上一点,那隐在经脉中的生死契瞬间浮现在皮肤上,组成条条纹路顺着相重镜雪白的手腕蔓延至袖子里。
    “你现在什么事都没有,那是因为他龙骨不全,缺乏三毒。若是他找全了龙骨,你这微不足道的生死契会顷刻被他毁去。”云尊主让他去看生死契,冷笑道,“三毒火连地脉都能烧毁,但那颗龙蛋却能焚烧多年而不毁,反而烧出个……天生身负三毒的怪物。”
    相重镜眉头狠狠一皱,猛地睁开云尊主的手,冷冷道:“不许这么说他。”
    若是知雪重在此处,肯定能瞧到云尊主头顶上的小云彩已经在落雨了,但云尊主脸上却没有丝毫变色,道:“你是铁了心要和他共生死?”
    “是。”相重镜眼睛眨都不眨地对上云尊主的视线,向他表明自己并非是在说玩笑,“你若是再往我那儿塞人……”
    云尊主漠然看他,打算看他能说出什么威胁的话来。
    反正对云尊主来说,任何威胁对他而言全都不值得一提,哪怕是生死契他都能轻而易举抹去。
    这一番对话,相重镜也知道了云尊主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冷血无情,只是太过口是心非而已,相重镜也没像刚开始那样对他戾气那般大。
    相重镜想了想,才突然勾唇一笑,淡淡道:“那我索性就和恶龙双修,生米煮成熟饭。”
    云尊主:“????”
    云尊主:“…………”
    云尊主活了数千年,头一回被气得不顾形象地怒道:“逆子!”
    终于见那仿佛无情无欲的仙人一样的云尊主被他硬生生拽下神坛,有了那么点人情味,相重镜很满意。
    云尊主被气懵了,猛地一挥袖:“给我退下。”
    相重镜也不生气,颔首一礼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道:“尊主,最后一个飞升之人,叫什么?”
    云尊主已经坐回了云椅上闭目养神,看起来被气得不轻,他对这句话置若罔闻,根本没想搭理他。
    相重镜:“尊主?尊主。”
    云尊主还是不理他。
    相重镜唇角抽了抽,好半天才艰难地从牙缝里飘出来两个字:“父尊。”
    云尊主倏地张开眼睛,撑着下颌终于冷淡开口。
    “溯一。”
    相重镜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犹豫半天才意识到云尊主是他回答他方才那个问题。
    九州最后一个飞升入云中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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