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絮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他。
    “什、么——?!”
    玲珑墟是相重镜千年前的住处。
    那里曾是一处守护秘境宗门留下的遗址废墟,
    后因重建成琉璃高楼成为历代宗主住处,名字却还是唤作玲珑墟。
    溯一在地脉一朝入魔,残害当年所有族人后,将神智昏沉的相重镜囚禁在此。
    无数封印一道一道布在玲珑墟周围,就连天空乌鸦飞过也会被禁制击为齑粉。
    原本用琉璃筑成的精致高楼,却成了囚禁相重镜的牢笼。
    相重镜被族人强行推去殉道,只需要恢复一丁点灵力便能跃入地脉中以血肉之躯彻底熄灭三毒火,所以给他喝得药全是虎狼之药,硬生生逼得他恢复一成灵力。
    因溯一的插手,相重镜未殉道完成,反而因为那灵药的反噬吐血不知。
    他昏昏沉沉了许久,耳畔有时是族人的嘶喊,有时又是那医师让他逃的喘息,不知在泥沼地狱中挣扎了多久,相重镜终于在一片血光中呛出一口喘息,缓缓清醒过来。
    四肢百骸似乎被用铁锤碾个粉碎,相重镜呼吸一声似乎都将内府牵连得一阵阵地疼。
    熟悉的床幔,熟悉的熏香。
    相重镜盯着床幔上的柳絮纹看了许久,才撑着手缓缓坐起身。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半分声音。
    相重镜看着窗外的花团锦簇,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那浴血地狱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他的噩梦。
    他呆坐在榻上好半天,将一旁厚厚的大氅披在肩上,下了塌。
    院子中依然种着溯一为他四处寻来的奇花异草,花圃的小路用灵石铺着,源源不断滋养花根。
    相重镜浑身发软,一步步走到门槛旁,只是这几步他便喘得几乎要窒息,扶着门框艰难立了片刻,一片白絮突然缓缓飘至自己身边。
    相重镜一愣,茫然抬头看去。
    偌大庭院中,不知何时已经种了一棵参天大树,白絮从那棵树上源源不断地飘落,很快就飘至相重镜身边,将他团团围住。
    相重镜茫然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他看了多年却从未碰到过的柳絮,惨白的指尖一寸寸向前,终于触碰到了那片白絮。
    轻微一声脆响,白絮仿佛泡泡似的骤然炸裂,消散在他指尖。
    相重镜手指微颤。
    一旁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喜欢吗?”
    相重镜浑身一抖,愕然偏头看去,窗棂旁的长廊处,
    溯一正坐在栏杆上冲他笑,眉目间依然是熟悉的悲天悯人。
    相重镜看着他,几乎以为他记忆中那残忍杀害族人的溯一只是一场噩梦。
    溯一好像将残害同族之事当成无事发生,笑着朝相重镜道:“怎么,看到白絮不欢喜吗?”
    相重镜猛地将手指缩回,迷茫的神色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至极的漠然。
    “溯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溯一手指在木栏杆上轻轻敲着,淡淡道:“我自然知道。”
    相重镜:“你……”
    “你想要自由,我给你了。”溯一的语气十分平淡。
    相重镜自小便被当成宗主养大,一直到十六岁前连玲珑墟都未曾出去过,溯一怕他寂寞,自小到大给他带来无数外面的东西。
    溯一总是说,等到相重镜卸下宗主之位,两人就一起游历九州,将之前从未去过的地方全都走一遍。
    他们一一细数着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完成的事,给足了相重镜对自由的期望。
    溯一此时的语调就像是平时承诺带相重镜出去哪里哪里玩时一样,又温柔又随意。
    相重镜之前听到溯一说话只觉得欢喜,但现在在无数族人的惨死下,他却只觉得心惊胆战。
    溯一抬袖一挥,庭院中的大树被一阵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无数白絮顺着溯一的牵引朝相重镜而来,围着他的身子不停地旋转,还有几片将相重镜披散着的墨发卷起几绺。
    相重镜猛地一挥袖,冷冷道:“够了。”
    他力道用的太大,堪堪披在肩上的大氅直接滑落在地,露出单薄纤细的病体。
    溯一脸色一寒,脸上笑容收敛,默不作声地起身走来,弯腰将地上的大氅捡起来,温柔地披在相重镜肩上:“别生气,你不喜欢我便将树移走。”
    相重镜冷漠看他:“溯一,你入魔了。”
    “嗯?”溯一语调漫不经心,好像相重镜只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回答也很随意,“是吧。”
    相重镜一把抓住溯一想要扶他的手,厉声道:“你杀了那么多族人……”
    “那又如何?”溯一笑着说,“他们一开始就是想要保护地脉,现在三毒火不是没烧起来吗?他们得偿所愿
    ,也会瞑目。”
    相重镜:“你!”
    溯一像是在哄不懂事的孩子:“好了,不生气,事已至此,你就算把身体气坏也于事无补。”
    相重镜死死握着手,昏睡数日已经长得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深可见骨。
    溯一瞧见他指缝中的血,眉头轻轻一蹙,他正要开口,相重镜就漠然开口。
    “你杀了我吧。”
    溯一瞳孔微缩,好一会才露出一抹温润如玉的笑容:“胡说什么。”
    相重镜瞳孔虚无,朝着溯一伸出了手。
    溯一也不躲,笑着看着他,任由相重镜的手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阿镜。”溯一淡淡道,“你想为那些道貌岸然的族人报仇吗?”
    相重镜一愣,放在溯一脖子上的手猛地缩了回来。
    他惊恐地发现,即使溯一入了魔,屠杀了宗门同族,他竟然对溯一下不了丝毫狠手。
    溯一见到他抖着的手指,轻轻一哂,垂着眸将他鲜血淋漓的手展开,用一团黑雾想要为他治愈伤口。
    相重镜手轻轻一动,转瞬用血划出一道法阵,手臂大小的阵法猛地出现,瞬间将溯一手中的三毒黑雾击散。
    溯一动作一顿,他还未动作,相重镜反倒像是被击中似的,闷咳一声,直接一口血呛了出来。
    击散三毒的阵法,消耗的是相重镜的生命。
    溯一一把将相重镜扶住,一直笑着的脸上头一回出现了冷冷的戾气。
    相重镜死死扣着溯一的袖子,一字一顿全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杀了我吧。”他喃喃道,“我本就没打算活着,也早就知道以身殉道便是我的归宿,你为何……”
    “为何阻拦我?”
    溯一垂眸漠然看他:“我给你夺来的自由,你不想要吗?”
    相重镜看到溯一眸子倒影中的自己,只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卑劣之人。
    他沉默许久,才咬着牙,道:“是。”
    用无数鲜血换来的自由太重,他要不起。
    溯一沉默许久,突然惨笑一声,讷讷道:“原来……你不要啊。”
    溯一抬起手轻轻按在相重镜的心口衣襟上,垂着眸像是在打量一件物件似的,像是落寞又像是自嘲似的,轻声道:“相重镜,我好想将你的
    心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用冰雪做成的。”
    否则,他为什么能这般冷血无情说出“不要”这句话。
    相重镜沉默不语。
    溯一起身,居高临下看他,道:“既然你不想要,那就继续在此处待着吧。”
    说罢转身离开。
    相重镜坐在台阶上,怔怔看着他堪称狼狈的身影,掌心一阵阵地发疼。
    他被囚禁在玲珑墟多日,每日会有黑雾凝成的人形为他送来药,相重镜看也不看将药碗整个扔掉。
    第七日,溯一终于出现。
    相重镜正仰着头看天边白絮,瞧见溯一过来视线只是随意一瞥,没有丝毫停留。
    溯一也不生气,淡淡道:“走,我带你去地脉。”
    相重镜终于抬眸给了他一个眼神:“地脉?”
    “嗯。”溯一,“去不去?”
    相重镜迟疑一瞬,才起身道:“去。”
    溯一将他困在四处皆是法阵的玲珑墟不得自由,既然能有机会出去,相重镜自然不会放过。
    两人顺着长长地宫台阶往下,终于到了地底地脉。
    地脉的三毒火已经不会再烧起来了,当日那狰狞血泊也被清扫干净,相重镜瞥见那空旷的地宫,鼻间恍惚泛起一道浓烈至极的血腥气,逼得他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溯一瞥了他一眼,道:“阿镜,你可知地脉深处的三毒是从何处来的?”
    相重镜并不知晓,宗门并未将此事告知与他。
    溯一嘲讽地笑了:“是人心啊。”
    地脉深处的三毒是九州大陆沉淀了成千上万年的三毒,地脉镇压三毒,却被修道之人毫无节制地吸纳灵力只为得道飞升。
    “三毒火焚烧地脉,令修士化为恶兽。”溯一道,“归根究底,皆是人类咎由自取。”
    相重镜脸色苍白,不知该说什么。
    地宫很安静,两人越往下走就越能听到一股奇奇怪怪的声音,似乎是土壤落地的沉闷声响。
    相重镜一愣,环顾四周,终于在地脉旁寻到了一个孱弱的小小身影。
    那孩子穿着宗门的弟子服,此时正跪在地上,用一双小手用力地扒着地上的土壤。
    在他旁边,全是被三毒火焚烧过后的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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