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的夜死寂无光,金城的夜便是极尽繁华。
    黑色轿车披着夜风冲破黑暗边缘,融进车水马龙,成为路上一道耀眼的光斑。
    一路绝尘,人声鼎沸的夜场会所或酒吧舞厅,都入不了男人的眼。虞伯远面容英俊硬朗,岁月只赋予他深沉。
    车顶洒下的阴影将他五官封藏一半,却藏不住气宇轩昂。他睨视窗外灯影晃动的一切如尘埃,透过光怪陆离,他只看到残破不堪的墨城,还有十几年前瘦弱少年的影子。
    想起女儿的哭声,他搭在手上的双手不自觉紧握。
    “再快一点。”
    司机跟他多年,最是了解虞伯远的秉性,要让他都催促的事,想必是真的急了,索性狠踩油门,超过几辆车,直直奔着灯火零星的市郊去。
    周家的宅子是百年前沿袭下来的,规模庞大气势恢宏,周政得知他要来,先前知会过值班守卫,车子就一路行至正宅门前如入无人之境。
    虞伯远身上的大衣带着寒霜,佣人伸出两只手去举过头顶,他迟疑了下之后放在她手里。
    “多谢。”
    周政得知独子受伤开始就被心病缠绕,从内室听到是老熟人来,便遣了夫人出去。
    “进屋子里来吧,我什么德行他都见过。”
    周夫人受到接连打击,保养得当的脸上也略显疲态,她听了丈夫的话出去,一眼就看到在外室正中央背着手长身而立的冷峻男人。
    场面话是说给场面上的人听的,他们相识几十载,不必刻意逢迎出一副虚伪样子,更不用掩饰,只是略微躬下身子当作问好。
    “老周让你进去说。”
    虞伯远微微颔首,“谢谢嫂子。”
    周政躺在床上,眼神发灰,见虞伯远来了,还是一副如当年般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禁冷嗤一声。
    “你活得倒是自在。”他放在被子上的手伸到两边,有些困难地支起身体,靠在床头看着他,眉目间都是倦意。
    “乔山联系我了,说本来都抓到人了,又让你那丫头给拦了,现在弄得他不上不下,要面子没面子,要威严没威严。”
    虞伯远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他旁边。
    “老周,那孩子不会做这种事,你宽限些日子,我已经申请亲自去战区了,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不能让那孩子当替罪羊,也不能让真的伤了祁年的人逍遥法外。”
    虞伯远情真意切,让惯常调侃他的周政都一时失语。他垂下眼皮,看着自己满是枪茧的一双手,张了张口之后突然无声地笑了,笑容里大多是愁苦,说话语气也颇无可奈何。
    “老虞,你看看我这双手。”手指说着动了几下,水肿的指节让简单的开合都困难。
    “咱们两在一起的时候,我一个人能活活打死几个人,枪法也是除了你没服过别人,可你看看我现在。”
    颓唐的落了手放回腿上,望向窗外的漆黑,眼里更是晦暗。
    “是人都会变,十几年了。你十几年没见他,人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人了,你比我更知道那些佣兵有多可恨。”
    虞伯远看着周振肿胀的双手眉心深深紧蹙,一阵沉默。他知道周政一言一句都是发自肺腑,并不是蓄意搪塞,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无言。
    他也想过,一个孩子,即使被自己悉心培养过,在战区也很难活下来。能生存到现在,还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佣兵之王,该是经历了怎样的炼狱。
    可他不愿意想那些。
    他从女儿绝望的哭声中听出别的意味,但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他必须,也只能相信他亲手培养大的女儿,从始至终都没看错那个孩子。
    “我愿意,相信他一次,当年我说要带他来金城,让他读书,住大房子,过普通孩子该有的生活,可撤离那天,我到底还是没能把他带走,这件事困扰了我们夫妻俩十七年,就当我为言而无信还他的。”
    如鲠在喉,他每一句都说得艰难,一时不查,眼里已经爬上血红。
    “唉你个老不死的,还真是我的克星。”周政的手颤抖两下,抬到一半终究还是放下了,在老伙计面前,他虽然和没穿裤子没什么两样,但是还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连东西都拿不稳的样子。
    虞伯远看向他刚刚伸手的地方,拿过杯子凑到他唇边,上面立着根吸管,不用拿着就能喝到。
    清水浸润喉咙,也浸湿起皮的嘴唇。
    “不用讨好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也得给我个交待。”
    “会的。”
    虞伯远兀自笑笑,“他不仅得给你个交待,也得给我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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