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安府君这么一问,再加上被敕封千牛卫的事,阿容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顶着浓重黑眼圈起床梳洗,换上男装,骑马沿着定鼎门大街往北,越过洛水,跨过天津桥,在端门外一个急拐弯,穿过皇城南侧叁门中偏西侧的右掖门,汇入来皇城官署中守值的东都官吏车马队伍中。
    进了右掖门便是皇城。沿着中轴线,左右密密排列着朝廷诸省、府、卫、台、寺。她费力睁着惺忪的眼睛,辨认官署上所写的名字,终于在被监门卫叉出去之前找到了右千牛卫所在的官廨。
    左右千牛卫是拱卫京城的南北衙十六军中唯一不遥领府兵的武职,只负责皇城与宫城守卫,即“掌执御刀,宿卫侍从”,近年因皇亲贵胄多凭恩荫或亲族荣宠受封此职,人数冗余,故已逐年成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除非是有要事随皇帝出行,平日里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
    她瞅瞅千牛卫衙署前门可罗雀的样子,相当怀疑自己今天是白跑了一趟。可她也不敢去别的地方乱问,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敲了敲门。
    没人来应门。她又使劲敲了几下,不料门吱呀一声,露出一个缝。敢情这门就是开着的。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往里张望着。
    里面庭院开阔,只搁着一张长几,堆满了书册案卷,有一人坐在院中背对着她,埋头在案卷中。阳光洒在他束起的白发和深绯袍服上,整个人都被镶上了一道金边。
    阿容倒抽一口冷气,无声无息地合上门,就要拔腿开溜。不料她刚刚敲门太大力,院里的人早已察觉,此刻正从案卷中探出头,屈尊来给她开门。
    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近,她僵立在门前,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门开了。
    他先抓着她袖子,一把将她拽进院里,在她身后合上了门。“布衣无故在军署前走动探看,你怕是还没进皇城,就要先进大理寺。”说完就放开她,转身示意她进院。
    她默不作声地跟着走进院里,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他比五年前长高了不少,从前她踮起脚能碰到他额头,现在怕是只能碰到肩膀。她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晃掉,却没留神一头撞上他后背,窘得她连退了好几步。
    李崔巍转头,俯下身直视她眼睛,语气坦坦荡荡:“莫慌,天香院那夜的事,唯有你知我知。”
    她脸上腾地烧起两团火。明明什么也没发生,被他一说,却好像两人之间真有过什么似的。
    她偏过头想装没听见,他却一副此事已经翻篇儿的样子,又回到长几跟前看案卷,头也不抬地朝院子里间喊了一声:“都别看热闹了,出来罢。”
    里间门应声开合,七八个人从里面变戏法似地鱼贯而出,一窝蜂地跑进院里,聚在阿容周围叽叽喳喳。他们大多和阿容年纪相仿,都穿着碧色圆领锦袍,腰佩千牛刀和银鱼符,潇洒快意的少年模样让她暗暗有些羡慕。
    他们把阿容围得密不透风,都一脸八卦表情,称赞她昨日舞剑舞得名动神都,问她师从哪位高人,还有个不怕死的搭着李崔巍的肩,问他天香院那夜是什么事。
    李崔巍咳了一声,院里立马众神归位,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听令。她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挪,却听李崔巍简简单单吩咐道:从今日起,李知容即与诸位是同袍,日后共患难,同进退。
    阿容有点懵,不知道李崔巍怎么就变成了千牛府的长官,还貌似是她的直属上司,她那日在天香院听人叫他李太史,太史局不是在隔壁秘书省,难不成她走错了门?可这群少年却明明是千牛卫打扮,冒穿禁军服制可是死罪。
    她还没缓过神儿来,前院便匆匆进来一个小黄门,宣了太后口谕,令鸾仪卫中郎将李崔巍与右千牛备身李知容即刻去上阳宫听谕旨。
    鸾仪卫?她从没听过南北衙十六军中有这个军衔。她看了看李崔巍,对方只是向小黄门行了礼,请他带路。
    从皇城西南侧的丽景门出去,即是西宫,又称上阳宫。高宗上元二年建成后,上阳宫便成了皇帝与武后日常行止之所。高宗薨逝后,武太后仍常常住在上阳宫。
    她与李崔巍一起,跟着小黄门穿过一道又一道禁苑的宫门。看见内侍的衣服,她便想起叁年前的大禹庙和船上浓黑的夜,心中一阵反胃。此时身边传来一缕悠悠白檀香,她偏过头去,见是李崔巍。她想起那夜在天香院里,睡梦迷糊间也曾闻到过这股香气,让人心安。
    五年了,她早已不是当年的阿容,李崔巍怕也不再是当年的李崔巍。她不是没有猜想过,那夜他为什么会恰巧帮她杀了信使,次日来查案的捕吏为何知道他的名字,且对他如此惧怕,而今日为何他又出现在此处。
    她怕再多了解一点,再多走一步,那个旧日少年郎就会彻底消失,变成一个面目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是一个她避之不及的人,或是仇人。
    她害怕,却拦不住白檀香的气息一阵阵地顺着凉风送过来,让她心猿意马。
    上阳宫在云端矗立,仿若天宫的飞虹跨桥将宫苑的各个殿宇相连起来。走过一段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他们终于站在一个空旷大殿前,殿中燃着沉水香,暖气氤氲。
    小黄门行礼后退去,大门在身后訇然合拢,殿中仅剩阿容、李崔巍,和卧在龙榻上,罩在重重纱帘之后若隐若现的太后。自从进了殿,阿容就能感到,那双眼睛时刻在注视着自己。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武太后。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从武后到天后再到太后,她永远是大唐的话题中心。她曾亲手废掉了太子李贤,又于去年废掉了中宗,另立李旦为帝。皇帝于她不过是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阿容甚至觉得,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自己做皇帝。
    她见识过豫王李旦有多残忍,她也相信,如果能登上那至高位置,她的残忍也绝不下于李旦。
    龙榻上,太后终于开口:“李氏知容,汝昨夜席上之剑法,朕颇眼熟。”
    她心中一震,抬头看向太后。对方又不紧不慢道:“右鹰扬卫大将军王孝杰,擅以此剑法对阵吐蕃铁骑。”
    长刀擅劈砍,为骑兵常用;剑擅戳刺,属于步兵近战武器。王将军教她的剑法都是刀法所改,力道浑劲,连绵不绝,练习时,她用的一直是重剑,有时也会用刀。
    太后又怎么会知道?她说此话的用意,是已经知道了她与王将军有关系么?然而自从他去了吐蕃,五年间确是再无消息。
    孤立无援的感觉再一次袭来,炭炉将大殿暖得仿佛阳春叁月,她却如坠冰窟。
    阿容脑子里在飞速运转,想着该如何解释这破绽。武后是如何得知自己师承王将军?知道了多少?可她宁死也不能连累王将军,断不能说实话。
    她思忖了许久,张了张口,面前龙榻上的武太后却开始哈哈大笑,笑得榻前烛影摇曳。她抬抬手,纱帘一层层次第被拉起,接着叫她抬起头。
    阿容抬头,第一次看清了武太后。在这大唐帝国权力的顶峰,坐着一个女人。
    关于她有种种荒诞不经的传说,在那些云山雾罩的传说里,她不仅容貌殊丽,善于欺君惑主,又有雷霆手段,亲手废掉了两任皇帝,杀掉无数李唐宗亲,迁都洛阳,立武氏七庙。她同男儿一般立下无数女人难以想象的功业,也欠下无数血债,可大唐的女子们,没有人不暗自佩服她、讲述她、想成为她。
    此时武太后端坐在龙榻之上,一双凤目居高临下望着他二人。
    她长得并不像传说里那般倾国倾城,只是轮廓俊丽,相貌英气,尤其是一双眼睛烁烁发光,令人难以直视。
    她看着阿容,开口道:“召上官昭仪。”诏令一层一层通传下去,在遥远的宫廊中回响。不一会她听见远处衣料窸窣,一位穿着男装文官衣袍的美人从后殿中走出,在榻前站定行礼。
    武太后又叫阿容再走进些。她上前两步,太后随即令上官昭仪将鬓角的头发拨开,她闻声听令,拨开额间碎发,露出鬓角鲜红的黥刺。
    那是戴罪的宫人进宫前被降为奴时留下的标志。
    太后招招手,上官昭仪一言不发,行礼之后又退下。待到殿内只剩叁人,太后才缓缓开口道:
    “王将军是汝何人,朕今日不深究。只望汝日后既做了大唐的臣子,便是罪臣之后,如上官昭仪,朕也必不使明珠蒙尘。“
    她又看了看方才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李崔巍,语气缓和了许多。继续看向阿容:
    “李知容,朕今日召汝与李中郎同来议事,是要问汝,可愿做鸾仪卫。”
    这一刻她没有察觉到,李崔巍面色不改,却暗暗握紧了拳头。
    殿侧立刻走上一个内侍,手捧金盘,盘中盛着鱼符和袍带,伸到李知容面前。
    银鱼符上正面刻着正四品鸾仪卫,字下方阴刻着一个圆形徽记,像是凤凰,又像是大鹏鸟。
    龙榻上,太后看着她站在鱼符面前一脸茫然,朗声笑道:“看来,无人与你讲过鸾仪卫一事,也好。此卫乃朕于光宅初年所设,专为监察朝中叁品以上诸卿,及宗室子弟。”
    闻言她心中一震,监察宗室子弟,就意味着可以观察李唐宗室诸王的一举一动,这可能是她找到李旦把柄的最好机会。
    她盯着那枚闪着银光的鱼符,咬了咬牙,正要开口,旁边的李崔巍却抢先一步,上前行礼,眼睛看着太后:“太后,臣请以鸾仪卫叁内则,告与李千牛。”
    武太后眼睛一眯,玩味地看着李崔巍,点头表示默许。他便转身朝着李知容,行了一礼,抬眼在殿中第一次直视她,一字一句道:
    “奏请李氏右千牛备身知容知悉。凡应诏为鸾仪卫者,须遵叁内则:其一,诸事皆听太后令,违者夺职论刑;其二,不得私交皇室宗亲,违者夺职论刑;其叁……”
    他停下,深深看了一眼她,才继续道:
    “其叁,武太后殡天之时,凡任鸾仪卫者,皆赐陪葬乾陵。”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耳朵里嗡嗡响。她记得刚刚的内侍称他鸾仪卫中郎将,太后也称他为李中郎。
    若是太后明日突然暴毙,今天就是她见他的最后一天。
    李知容信自己是狐狸,却不信有长生。她傻傻看着李崔巍,看见他眼角隐约发红,像只穷途末路的狼。
    世人皆知李太史超逸出尘,多智近妖,却不知他有时白衣伶仃,脆弱如苇草。
    他甚至不爱自己,又如何去爱她。
    她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想要看见他惊慌的表情,想要不遂他的愿。他句句都在劝她别跳火坑,安心做个混吃等死的千牛卫,她偏不。
    她在抽筋断骨的痛苦里苟活了五年,如今心肠硬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照着话本找如意郎君的小姑娘。
    这场仗她必须要打,纵使从此都是孤身一人。
    “臣李氏知容,愿为鸾仪卫,誓死效忠太后。”
    她站在殿中央,声音清越,响彻殿宇。太后点头,拊掌称赞。她攥紧拳头,努力不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不多时后,太后留下李太史议事,李知容捧着御赐袍服与银鱼符,一步一步走出上阳宫。
    此时殿中,太后长舒一口气,又靠回榻上,  略带责备地问殿下站着的年轻人:
    “李中郎今日怎的如此急躁,竟出言阻拦朕敕封李知容。”
    李崔巍行礼,嘴角含笑,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语气:“太后圣明。某今日唐突,只因忧心公主义女千金之姿,难与我等亡命之徒共事。不想李千牛确是忠心奉主,是某多言了。”
    太后嗤笑一声,抬手之际纱帘又层层合上,只遥遥传来慵懒一句:“汝并非忧心她忠心不足以奉主,而是忧心她乃安定公主之义女,其心难测。”
    博山炉中又添上了新沉水香,太后令李崔巍退下,最后又添了一句:“朕添李知容在汝身侧,非是疑汝,而是疑那安定大长公主。”
    李崔巍行礼离开,殿外又下起细雪。他低头匆匆穿过一重又一重楼阁,出了大明宫,穿过神都苑,终于在丽景门外停下,长舒一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眼角微有笑意。
    数月之前,他与她重逢,几番试探之后,几乎确定她就是阿容。当日天香院一面之后,他便派手下暗中跟着阿容去了白马寺,却在那里碰到了安定公主。
    几天后,他便将安定公主与薛寺主的谋划告与武太后,议定先按兵不动,待收集到确凿谋反证据之后,再一并处理。
    不在他筹算之中的却是,其一,武太后对薛寺主恩宠日隆,日后要除掉他,怕是有些棘手;其二,那陪在阿容身边的男人,鸾仪卫府竟查不到他的任何名册案卷。
    其叁,便是她今日加入了鸾仪卫。
    他皱起眉,努力抑制心头涌上的莫名喜悦。
    再叁确认后,他几乎笃定,这个人就是他找了数年的阿容。
    他想见她,想在死之前能与她互相温暖逐渐变冷的身体,这自私的喜悦让他害怕,也让他重新感到心头血液在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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