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翠盖青壁车转过修文坊的街角就倏忽不见,坊间值夜的金吾卫眼前只看见一片沙尘。
    车前白马双眼碧绿,车轮辚辚却没有响声。这辆鬼魅般的车驾在城西南侧修善坊的长寿寺前停下,此处门庭破败,黑鸦盘旋,是座先魏古寺。
    安府君从怀中取出一条绸布,绑在李知容眼上。
    “现下要去的是丰都市禁地。不可记路,不可回头。”
    李知容想把绸布摘下:“为何要去?我不愿。”
    安府君在她脑后为绸布系结的手停了一停:“不是想知道你的身世么,去了便知。”
    他牵着她的手下车,跨过长寿寺朽烂的门阶,穿过幽深晦暗的门廊,走过灰尘满地的佛堂。
    屋檐处有寒鸦啼叫,身边人突然开口:
    “我第一回走这条路时,比你更怕。”
    她听见沉重殿门开启的声音,与先前和十叁娘子常去的地藏殿不同,这间大殿更加空旷深广,脚步拖曳在地上,留下无尽回音。
    下一瞬她的手被拿起,安府君用小刀将她食指划破一个小口,按在一面冰冷墙壁上。她一声不吭,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从前都是十叁娘子带她回丰都市,这是她第一回得知,她的血同样可以解丰都市的禁制。这个地方究竟与她的过去有何关联?她究竟是什么,又要去向何处?
    壁画无声震动,逶迤数尺的弥陀说法图从中裂开,安府君牵着李知容步入画中。
    长廊昏黑冰冷,前方却有幽微火光。绸布被摘下,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悚然心惊。
    望不到尽头的长廊高达数丈,仅以壁上小龛中的灯烛照亮,像极了墓道。而长廊两侧画着高极天顶的壁画,穿着盛装的人们排成一列,脸全朝向前方一侧,姿态呈行走状,如同万国朝贡,又似众神礼佛。
    安府君将壁上灯盏拿下,向高处举了举,于是她看见壁上那些人的脸——却都不是人。
    金漆烂漫、朱砂迤逦。画像线条斑驳彩漆脱落,她却依然辨认出那些妖异的面孔,全是旧时相识。
    在她尚幼时,那些人都住在九天之上,云雾之间,似神而非神,来喝山中新酿的酒。醉时会变成龙虎、大蛇或是鹏鸟,奏乐时山中白鸟齐鸣,悲泣时天上云雷大作。
    云中君,大司命,湘夫人,山鬼,魑魅魍魉。
    她摸上冰冷墙壁,却沾了一手尘灰。他们都去了何处?为何留她一人独活。
    安府君牵着她继续向前走,愈往前,光芒愈盛。
    走至墓道尽头,数盏灯烛照着一扇石门,门上刻满异邦文字。安府君咬破手指在门上划了一下,石门应声开启,光芒大盛,千百个铃铛一同响起来。
    待她适应了强光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骇得后退数步。
    那石门后是一间广阔无际的墓室。中央巨大墓坑内,全是累累白骨。墓穴四周环以壁画,从中央垂下无数红绸,悬满金铃。
    “此处,即是狐冢。”  安府君站在她身后,声音不辨悲喜。
    “仔细看看那些白骨,与人有何两样。”  他举高手中灯盏,照亮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在鸾仪卫查案时她也颇见过各类尸首,于是努力镇定下来,仔细看去,触目所见,皆是人骨。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他靠在门侧,随口念出一首诗。“禹迎涂山氏女娇而统九州;夏帝杼东征得九尾狐而夏中兴;文王逢九尾狐于岐山。自禹以来,历朝人皇,皆以狐族女为妻。狐,本就是人。”
    “狐族是生来有异能之人,异能强大之人,能预知世事,洞达阴阳。因先祖住在山野,与狐为伴,后人便讹传为狐族。久而久之,此类人便以狐族自居,常变作狐类现身。”
    “世人忌惮妖异,将其斥为巫、妖、灾异,赶尽杀绝。西周穆王之时,有穆王逢西王母成仙之说,妄称西王母座下狐仙心头血即为不死药,自那之后,纵使狐族举家藏入深山,也会被寻出,尽数屠灭。”
    她缓缓蹲下,垂首看着成山白骨,久久不能言语。
    “此坑,即是黄初二年时,魏帝曹丕屠尽邺城中狐族之后所挖。长寿寺,即是为镇住坑中冤魂所设。这寺内所有佛殿,皆是地藏殿。”
    安府君拉起她:“这狐冢的禁制,是当年造出丰都鬼市的九尾狐所设,唯有九尾狐后裔可开启。如今,世上能进入狐冢的,除我之外,只有你。”他眼中感情复杂。
    他握住她的脖颈,将她带向自己,黄金瞳孔里倒映着她的脸。“人与狐走得近,从古至今,都没有好下场。”
    她忽地想起王将军,想起那年他从山中将她带出来时,王将军脸上的泪与她阿娘长跪不起的身影。
    阿娘不随王将军走,或许不是不愿。她能预知未来洞达阴阳,早已看见二人的结局。
    她心中有瞬刹的动摇。安府君将她扣在怀中,像抚摸幼狐一样拍拍她的头:“阿容,我后悔带你入皇城。你不在时,我很寂寞。”
    她努力挣脱安府君,看定他眼睛,问道:“随你回去,是不是再不能回鸾仪卫,再不能做中郎将,只能做丰都市府君的的门客,替你继续杀人?”
    安府君一只手钳住她的下巴,眼中火光燃起:“我给你的,亦能收回去,包括这张假脸,与安定公主赐与汝的假封号。阿容,离开我的庇护,踏出丰都市你便是人人可欺的蝼蚁,别说复仇,连能否活到明日都未可知。”
    两人都沉默了一瞬。安府君有些许懊悔,松开了手。她却轻笑一声,伸手从腰间取下一把佩刀。
    是叁年前初来丰都市时,安府君赠给她的错金弯刀,她一直带在身上。
    “从前,我听阿翁讲,有一只蝼蚁,想见天下之大。同伴皆嘲笑他,说他痴心妄想。纵使能从洞里出去,顷刻间也会被踩死。”
    她将刀从刀鞘中抽出,将刀柄递给安府君。
    “可那只蝼蚁还是走了。他说,见过了天下之大,就算被踩死,也心甘情愿。”
    她后退半步,朝安府君深深行礼,随即半跪在地,抬头时神色坚定:“容某便是那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从前一心想着复仇,不知天下之大,如今我心意已改。容某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报答府君救命之恩。若是今日取我的命,或是收回这张脸,能了结你我的旧债,容某愿意。”
    安府君摩挲着手中刀柄,眼中火焰炽盛。“阿容,你当真不念叁年情分,要与我一刀两断?”
    李知容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半晌,安府君才冷笑一声,说了声好,却将刀放回她手中。
    她抬头时,眼前又被蒙上了绸布。安府君的声音在她耳边,是听不出感情的平静:
    “丰都市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纵使我要放你走,汝也需凭本事闯过十殿阎罗。”
    她依稀听十叁娘子讲过,丰都市的刺客若是要金盆洗手,要过十道鬼门关,即与丰都市身手最好、异能最强的十位杀手比试,活到最后一关的,才能离开。她从前一心要变强,却没想过自己也有渴慕被地上阳光照耀的一天。
    “从未有杀手能在十殿阎罗手下活着出去。我本不想你死。可若你心意已决,便成全你。”
    她双手冰冷,却不发一言。安府君带着她走出墓道,金铃声响彻寰宇,她眼前被血色光芒覆盖,睁开眼时,已站在再熟悉不过的、丰都市安宅的院中。
    此时丰都市外,月上中天,鸾仪卫所内灯火通明。李崔巍穿着绯色官服高踞堂上,闫知礼等人坐在他下首,眉头紧蹙看着李太史和他手中拿着的桃红洒金的拜帖。
    “李太史,你真要去赴太平公主的鸿门宴?”  闫知礼眼皮发青,似是几夜未曾合眼。“以日前所得南市账目,要算清近来数月两京商道变化,恐怕还需些时。你若此时去,恐是羊入虎穴。”
    李崔巍笑了笑,朝闫知礼安慰道:“公主给鸾仪卫发了拜帖,是试探我们的意思。我不去,未免打草惊蛇。此次祸乱尚在筹谋之中,未成气候,纵有万分之一的挽回余地,也要试上一试。”
    宫中更鼓响过数声,李崔巍起身便走:“此事不必再议。各组事务皆从我安排,明日我便去赴宴。”
    闫知礼追到仪门,拽住李崔巍的袖口,低声质问他:“容姐被带走之事,李太史要如何?”
    月光洒在他身上,李太史站立在原地久久不做声。半晌之后才轻声道:
    “她有她要渡的劫。此事你我不能插手。此去赴宴,若是容……李中郎回来,让她在此地等我。”
    洛阳城中熏风浓郁,香粉与血气掺杂,城中大道上深夜仍有车马进出,车前设旗,上写“告密”二字,无人敢拦。
    史载,徐敬业谋反案后,武太后盛开天下告密之门,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人皆重足屏息。
    天下将乱,不甘认命的蝼蚁们仍旧奔走在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纵使丧命于车毂下,他们热烈的野心也会在这座壮丽都城中燃起一场滔天烈火,烧掉一切陈腐的、高高在上的东西,直烧到王座之下,让一切未能涅槃的旧制都化为灰烬。
    (二)
    李知容站在熟悉的宅院内,天上忽然飘雪。
    安府君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手中除一把错金弯刀外,再无其他武器。
    夜色浓黑。她转身四顾,院落中黑影憧憧,杀手随时会从角落里冲出来,敌明我暗,她只能屏息凝神,仔细听院中响动。
    十殿阎罗于她不只是传说。在安宅中叁年受训时,与她交手的不乏身手奇绝之人,但是因她不会幻术,对方在比试时,也未曾对她动用过幻术。
    可今日来杀她的人,不仅身手莫测,也十有八九是会幻术的狐族。
    忽地她听见院门处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那声音不紧不慢,她握紧手中弯刀,待院门开启的一刹那便冲上去,却在看见来者时,生生刹住了刀势。
    他银白头发以玉冠束起,看见她时,眉眼带笑,伸手握住她执刀的手腕。
    “阿容,我带你回去。”
    他的手是暖的。
    然而她挣开他,挥刀直刺向对方前胸。他没有躲,刀刃极利,刺入寸许后,有温热的血流淌下来。他依然笑着。
    她下意识收刀。如果此人是易容的杀手,为何不躲?难道他真的是李崔巍?
    他仍是握着她手腕将刀拔出来,顺手将她拉近。雪下个不停,他的胸膛也是暖的。
    “不信我?”  他长睫闪动,像是被误会,语气委屈。
    她忽地抬起头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像是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一般。
    她轻声问,李太史,你说你想接我出去,是想与我白头偕老么。
    他迟疑片刻之后,郑重点了点头。左手上却长出尖利爪刃,悄无声息地抵在她后心。
    然而下一瞬,她的刀就先一步没入他胸膛,又绞了几下,她看着他嘴角流出鲜血,才将刀抽出。
    雪花纷扬,她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怔忪地盯了他良久,眼前的人并没有消失,就像她真的亲手杀了李崔巍。她亲眼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才收刀回鞘。
    “这是我的事,他不会来插手。”
    她将刀上的血在衣摆上擦了擦,抬头望着逐渐纷繁的五月雪。
    “况且,命若飘蓬之人,从不奢谈以后。”
    与此同时,洛阳城北某处宅第内,李崔巍站在堂中,看院中月光洒下一地清霜。
    院中还立着一人,穿着窄袖胡服,腰挎长刀,是个浓眉大眼的英武少年。他朝李崔巍行了个叉手礼:
    “在下麟台正字陈子昂,字伯玉。不知在下是犯了哪一条大唐律法,竟惊动李太史拨冗至寒舍。”
    李崔巍凝神看着他,从袖中掏出一纸案卷:
    “永淳元年,汝在洛阳与人持刀争斗,伤重无医,居修善坊长寿寺数日后,竟恢复如初。坊间皆传,汝有仙术。”
    陈子昂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承认道:“在下确有仙术。然这仙术却不可传与旁人。”
    李崔巍整了整衣服,端端正正朝他行了一礼,抬头道:“李某有一故人,亦曾居长寿寺。然李某听闻,以寻常之法不能入此寺。若陈正字可代李某寻得此人,必有重谢。”
    陈子昂颇为同情地看着他:“在下好言劝告李太史,当迷途知返。那长寿寺中的妇人,八成皆异于凡人,与寻常男子交欢,不过图一时之乐。”
    李崔巍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听陈正字的意思,汝确是去过长寿寺?”
    陈子昂扶额,片刻之后破罐子破摔地问李崔巍:“说罢,李太史要我去寻那故人,有何报酬?”
    李崔巍深深俯首向他再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郑重道:“明日李某要去一凶险之地,若是明日戍时吾仍未归,请陈正字代吾将这信笺,交与李知容。在下身无长物,唯在通远坊有一宅第。事成之后,皆归于汝。”
    陈子昂接过信放入怀中:“鸾仪卫的宅第,在下不收,只怕夜半有恶鬼来索命。在下只要李太史一诺,来日在下若是因言获罪,还望鸾仪卫能秉公执法,将吾送至叁司,审过再判。”
    李崔巍点头答应,陈子昂便作势打着哈欠送客。李崔巍行至门口,却回头又问了一句:
    “陈正字,若是凡人要去长寿寺,需得如何?”
    陈子昂没有回头,站在院中冷冷答道:“需在长寿寺寻一年高老者做中间人,再折去两年寿命作担保。出入寺门,受烈火灼心之痛。”
    “陈正字,敢问汝是凡人,还是仙。”
    陈子昂已昂首阔步进了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叁)
    雪势越来越大,李知容眼睁睁看着对面人融化在雪中。果然是幻术。
    她握紧了手中的刀,然而向前踏一步时,眼前却一阵晕眩,地上的片片雪花,瞬刹间变得光滑如镜。万千碎裂的镜中,倒映着重重幻影,都是她与他。
    少年时的李崔巍在院中读书,她在一旁煮茶晒药偷看他。孙夫子还活着,叁人一起去看上元花灯,还有王将军。
    他在桥头求娶她,她点了头。他们成婚,她的如意郎君牵着她走过百里长街。药铺后的小院里红烛高照,他们吻得缠绵热烈,在床榻上如胶似漆。
    庭中枇杷绿而又黄,她与他像寻常夫妻般采药读书、在佛诞日携手去寺中求签祈福,春日桃花铺满洛水,他们骑马游遍四海九州,治病救人,仗剑任侠。后来他们有了儿女,隐居山间,他对她始终如初见时一般好。
    再之后,孙夫子寿终正寝,王将军解甲归田,他逐渐老去,她却依然容颜未改。她搀着他看遍曾经去过的地方,直到他某日不告而别,留她一人在世间独活。
    李知容抬头望天,有无穷无尽的大雪从九天飘下。
    狐族寿命比凡人稍长一些,传说中的九尾狐甚至可以长生不死。但没人知道一只哑狐能活多久。唯其如此,她更加惧怕命运无常。
    她闭上眼睛,听见身后有窸窣响动,迅速回身向后,却看见方才被她刺死的李崔巍的幻象又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朝她再次伸出手。
    “阿容,既然走不成,便留下来陪我。”
    她执刀的手有些发颤。
    “十殿阎罗中,我幻术最强。留下陪我,你心里想的是谁,我便变成谁。我可以骗你一辈子,终有一天,你会信以为真。”
    “阿容,世间男女之情皆是雾里看花,你又怎知,你的李郎比我情更真呢。”
    她想起那夜在宗正寺的阁楼上,他抱着她,像抱着一块容易碎裂的琉璃。
    这次她出刀极快,没有犹豫。收刀回鞘时,对方胸口的血才缓缓流出,不过瞬息。
    雪停了。
    她大踏步走出院门,毫不畏惧地走进鬼城的茫茫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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