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走进城,昔日繁华的瓜州城中却一片死寂。街上凄凉破败,行人寥寥,所有商铺都钉上了门板。
    当安府君走进城门之后,街上即有人惊叫着逃开,如同看见妖魔。
    她不解地看向他,对方却淡然一笑:“看来这城中,倒也还是有东西没变。”
    然而没待他们再走几步,前方即出现两列游骑,都使西域惯用的斩马刀,重铁所铸,挥舞时呼啸生风,他们手上的佩剑根本不是对手,即刻被捆缚着带上了马。
    马匹没有出城,却径直朝着城中央驰去。那里曾是沙陀牙帐,如今却仿佛变成了盗匪啸聚之地,四周以重骑兵层层围住,堆满掳掠来的金银辎重。可见的远处都有人巡逻,手上都拿着重型兵器。
    看来他们此番倒误打误撞,真进了贼窝。
    他们被扛下马,径直扔进了大殿。殿内燃着安息香,香火熊熊,帐内被油污浸染,脏得分辨不出本来颜色。
    安府君抬头,手中捆缚的绳索被从后划开,他抬头看见大帐内首领宝座上坐着的人,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笑得周围的匪徒都脊背发凉。
    “沙陀族的首领朱邪金山,怎么今日落到这步田地。”
    李知容正在奋力解开手上的绳索,听闻此言却也心中一惊,抬头看时,见那宝座上苍老枯干得宛如树藤的人,眉目间却与安府君确颇为神似。尤其二人都有着金红头发与狮子般的眼神。
    只是那老狮子的眼神已不再清澈,是行将就木的狮子,双眼望着帐外渺远的地方。听闻安府君的嘲笑,他脸上一丝反应也无,像是不再认得自己的儿子。
    就在此时,宝座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人,其身材高逾九尺,站直时如同黑熊,身披狼皮大麾,如同凶神,却长着一幅汉人般文雅的面貌。
    四周山呼可汗,声震屋宇。
    李知容想起离京时曾接到过的边地战报,言称一年前,突厥可汗阿史那骨咄禄死,其弟阿史那默啜即位,自称阿波干可汗。如今西突厥式微,漠西漠北各部首领,敢自称可汗的,恐怕唯有他。
    “见过默啜可汗。在下与同伴皆是是行路商旅,误入瓜州城,多有冒犯。”  她试探着上前一步行叉手礼,自报来意。默啜是出名的残暴多谋,其兄盛年惨死之后马上自立为可汗,随后即将后突厥所控地界分为左厢右厢,分给其弟侄管辖,不多时突厥势力迅速扩大,堪比昔日颉利可汗时期,成武周北境大患。
    突厥大营在南牙黑沙城,距瓜州也有千余里。他为何会来此地,又为何盘踞瓜州,与西凉盗匪混同?
    (二)
    默啜看见安府君,嗤笑一声,回头看了呆若朽木的朱邪金山一眼:
    “老朱邪,我以为沙陀部的壮年男子都死在了西州回鹘人刀下,没想到,你竟还藏着一手。”
    王座上的人仍旧沉默不语,灰败的眼睛里没有感情。
    默啜走近安府君,饶有兴味地端详他和一旁的李知容,当看见她身上的西州军制式佩刀时,神色一变,朝地上种种啐了一口:
    “呸,又是唐军的细作。”
    她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和安府君一同被左右彪形大汉制住。默啜收走她的佩刀,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将这细作带出去,绑在大营外。沙陀小子留下,与他阿耶好好叙旧。待日落时,一同杀了,祭拜长生天。”
    安府君牙咬得咯咯响,黄金瞳里要喷出火来:
    “谁敢将她带走。”
    李知容却对他使了个眼色,叫他放心。
    方才路过大营外她曾观察过,那一处地势高峻,可俯瞰整个瓜州城。她腰间还藏了一柄短刀,是她以备不时之需用。
    如果去高处能看清敌营排布与粮草情况的话,她愿意冒险一试。
    安府君看懂了她的眼色,咬牙狠声道:“谁敢动她一指头,我定让你们生不如死。”
    他身边突然有辚辚狐火燃起,虽只有一瞬,仍将突厥部将们吓了一跳。默啜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仍旧下令带李知容出去。当帐中只剩默啜、安府君与朱邪金山时,他才靠近安府君,若有所思:
    “吾曾听闻瓜州有传言,说沙陀部叁十多年前出过一件怪事。朱邪部的先族长为保住全族,将族中婴儿献祭给了唐军,说是……吃了能长生。听说,那婴儿后来化为妖魔,世代纠缠沙陀族。”
    他凝视安府君的黄金瞳:“那妖魔,不会就是你罢。”
    安府君不动:“你怕了?”
    默啜大笑,挑衅地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出营帐。
    “怕?人比妖魔可怕万倍。你应当惧怕我。”
    (叁)
    几里之外的大营高处瞭望台前,李知容被牢牢捆缚在祭坛中央的高柱上。来来往往的突厥骑兵如同狼群,在她身边来回逡巡,眼神饥饿。
    万幸的是,她的佩刀仍贴在腰际,艰难摸索到后,她小心避开巡逻兵的视线,一点一点,先用刀尖磨开手腕的绳索。
    此处果然居高临下,是一处城郭。城外不远处,堆满抢来的西州军粮草辎重,浩荡连绵,十分壮观。
    如此规模,竟就在西州城眼皮子地下,为何一直未有人发现?
    她不敢细想下去,只能大致观察之后,在心中计算了此处赃物的大致数目,又记下四周山川地势。手中绳索已被磨开大半,再稍加抖动就能挣脱。她此刻需要的,是一个逃出去捎信给大军的时机。
    然而不远处,一个身量魁梧的人正向她走来,肩上停着鹰鹫,他也像一只鹰鹫。
    阿史那默啜。
    (叁)
    与此同时,沙陀营帐内,安府君被捆缚在大帐中央的立柱上,面对着他的宿敌,也是他的父亲。
    两人都沉默着,无边的愤恨灼烧着他的内心。
    此时,那老酋长却突然起身,如同一截突然复活的尸首,一步一步挪向他。
    安府君当年离开瓜州之前,朱邪金山还是英武魁伟的沙陀族首领,随唐军征战又有军功,在漠南漠北都有威名。
    是什么让他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沙陀族人都是何下落?瓜州城为何会被突厥人占领?
    但对面人一句话都不说,这让安府君的怒气更盛。
    他离安府君极近时,被捆在柱子上的人终于嗅到一丝不对劲。
    是血腥气。他周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血腥气与腐烂的味道。
    朱邪金山开口,安府君的眼睛突然睁大。他这才发现,老朱邪的嘴里没有舌头。
    他不说话,是因为没有了舌头。
    对方浑浊的眼球终于转了转,示意他朝下看。安府君在他腰间看到一把匕首。
    那匕首与他从前佩的是同一制式。沙陀男儿成年时,人人都有一把。他也曾有。
    为何不自己抽刀?安府君往上看,看见朱邪金山那泥污的袖管里,只有手臂,没有手。
    匕首离他很近,他稍加试探就能够到。拿到之后,对方僵硬的脸上努力绽出一丝表情,像是在笑,却比哭更悲哀。
    老朱邪对安府君说了叁个字,开口无声,可安府君听懂了。
    他说的是,杀了我。
    自从他被逐出瓜州城,没有一刻不想着有朝一日能风光归来,扫清沙陀牙帐中的蝇营狗苟,痛快出一口恶气。这复仇的心愿是支撑他多年来潜心布局地下城的动力之一。
    他想让老朱邪悔恨,让他亲口告诉自己,当年不该放任密羯陷害可敦又将自己逐出城,亲手酿成祸乱。但如今他口不能言,形同槁木,连自杀都做不到。
    自己于黑暗中磨刀十余年,再归来时,仇人却早已离开战场。只剩一个人在倔强地约战,像个傻子。
    真孤独啊。所爱之人,所恨之人,都不愿等他。
    安府君调转刀头,将刀尖对准了朱邪金山。
    (四)
    默啜舔了舔后槽牙,看着被捆在祭坛上的白脸郎将。李知容觉得自己甚至不够他塞牙缝。
    “小郎将,你深入敌营,是为了查清此处的军备粮草有几何,回去向主子邀功么。”
    李知容不言。她虽已解开手中绳索,身上却仍被捆缚着。如果能激得默啜抽刀靠近他,或许有一线机会。
    她从来上了战场就是亡命徒。
    “吾素闻默啜可汗年少有为,两年内荡平漠北,重振突厥牙帐,原来也有错算的时候。”
    默啜闻言,果然走近几步,垂头看着她:
    “少耍花招。再多几刻,你就要被剁成肉酱,在此之前,还不如好好与我交待西州援军几何,领兵是谁。若是说得对,或许我可让你自行挑选死法。”
    李知容笑得胸有成竹:
    “吾曾闻骨咄禄可汗的尸首,被汝藏在牙帐中叁天叁夜,腐臭味引来秃鹫成群,可是真事?”
    默啜皱眉看着她,之后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东都的那位。可又如何?你们大唐与武周的皇帝,都是胡人。弑兄弑父,家常便饭。”
    她挑眉:“可大唐与武周的皇帝,并不曾在弑兄之后,又俯首低眉,认仇人做父亲。”
    说的是默啜在弑兄之后,为得到武则天的承认,上表自称是武周的子系,请求与皇室联姻。
    默啜面色狰狞,抽出腰间佩刀逼近她:“  悖逆狂徒。我现在就剖了你。”
    就是此时。
    她忽然自行朝刀口撞去,自下往上一刮,那兵刃极锋利,身上绳索霎时断裂,剩下的也松散掉落下来。
    重获自由后,她立时用手中佩刀反绞,抵住重刃。默啜发现竟被摆了一道,恼羞成怒,挥动大刀朝她头顶劈去。
    此时不远处的沙陀牙帐中却传来一声巨响,火光燃起,连绵数里,四处都是被烧突厥士兵的惨叫。
    隐约之中,她又听见了熟悉的铃铛响声。是安府君。
    她暗道一声不好,拔腿即往牙帐处跑去。默啜在身后紧追不舍,刀风仅离她身后数寸。
    (五)
    安府君静坐在帐内王座上,任凭身边火光滔天。
    他设想过自己的终局。万象归一,他如今又回到原点,坐在他少年时梦寐以求的位子上,却早已物是人非。
    他想起幼年时第一次进牙帐的景象。彼时他身上还没显现出术法的潜力,仅仅是一个有着暗金色瞳孔的怪异孩子。虽然母亲时常发病,不认得他,但他也有乳娘,有伴当,有马驹,出了营帐,就是万里大漠、绿洲如海。
    他并不寂寞。
    那时他父亲日理万机,从不主动过问他的情况。他自己打了一把新刀,满心欢喜,想去找父亲炫耀,得到他的称赞。
    可走到牙帐门前,他听见他父亲与新纳的可敦正在絮絮谈话。密羯抱怨鼠尼施留下的那个怪物孩子令人害怕,要朱邪金山把他送给沙陀支部的牧人抚养。
    朱邪金山没有说话。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掀开帘帐走进去,将刀插在大帐中央的地上。还没有马高的孩子,声音却响亮清晰,回荡在营帐内外。
    “我哪里也不去。只要可敦还在,瓜州就是我的家。”
    他从未改口,在他心中,可敦只有一人。
    火光渐盛,灼烧至他身边。安府君阖上了眼,梦中草原上鲜花盛开,他纵马驰骋,快活无比。在他身边有一红衣女子,与他并驾齐驱,她笑容温暖,如同金盏花。
    “阿容。”
    大帐被烧得塌陷下来,木料噼啪声清晰可闻。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府君,快走!”
    有人拉起他的手。
    他睁开眼睛,那穿着暗红军服的女子正焦急地盯着他,身上披了件浸满雪水的大麾,瑰丽双眼中倒映着火光。
    他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
    “为何要救我。”
    李知容恨不得把他敲晕带走。这大麾是她从帐门口捡拾而得,雪水来自……帐门口放着的铜釜,那本来是为煮了她和安府君所设。
    “为何不救你。”
    她咬牙。恩恩怨怨她已算不清楚,但绝不能就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
    她拉着他出了营帐,安府君望着她背影,肩膀纤细瘦弱,怎么看是只一碾就死的蝼蚁。
    可为何她总能活着,还活得有声有色。
    他不动声色地反扣住她的手。
    “此次救了我,你定要后悔。”
    夜色中,突厥营地里火光滔天。
    “至少,方才我问心无愧。”  她笑,脸被烟雾熏黑,唯有一双眼中仍有碧海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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