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陌生的床上,整张床都是妻子身上的味道,永恒不变的淡淡清香,康里不禁勾起唇角,“韫之,让我抱一下吧。”
    “别得寸进尺。”
    二十年了,她的枕边终于又有了人,而且还是他,可她一点喜悦都没有。
    今夜又是个不眠夜。
    “韫之……”康里不甘心地唤道。
    黑暗中一片寂静。
    “韫之?”
    江韫之贴着床屏,眼睛不停地眨着,没一会儿,她的右臂被一只手抓住猛地一拉,她立即撞进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臂弯,而她的叁魂七魄还在床屏边躺着。
    “韫之,”康里心满意足轻抚她的头发和脸颊,“就这样睡吧。”
    好一会儿,魂魄才发现自己的容器没了,连忙钻回体内。江韫之难以忍受他的为所欲为,漠然开口,“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你什么时候要跟我回去?”
    “……你压着我的头发了。放开我,我们好好谈谈。”
    “好。”
    江韫之继续贴着床屏躺着,左手手掌在木屏上摩挲,凉凉的触觉让她清醒些许,迅速将思绪拉至二十年前。
    她后怕极了,二十年前,就算康里不用强硬的手段对付她,只是要和她抢佐铭谦,她都根本没有能力应对,甚至可能为了佐铭谦,她会忍着那时的恶心留在他身边。
    不过康里没有这样绝了她的路,他让她走了,二十年,那时的恶心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消磨殆尽,她似乎又可以敞开心怀接受他,可是,可是,她还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啊。
    “……康里,”话还没说,泪水争先涌出,流下耳鬓,凉凉的,“这二十年,我不是在等你来承认错误,来挽回,就既往不咎,任你为所欲为……”
    康里蹙眉,望着她的方向,隐约可见她的轮廓,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我不是在等你……”
    “我知道,韫之,我知道。”
    江韫之苦笑着,不是在等他又是在干什么?她嫁给了他,给他生下了佐铭谦,这辈子,她和他之间始终有佐铭谦,也有阴原晖,都是无法抹去的。
    “我见过阴原晖。”
    康里当即愣住,心虚着不敢轻易开口。
    “是十叁年前吧,她来求我,求我让我的丈夫放过她,她只剩女儿了。”
    康里一头雾水,“十叁年前她来找你?她怎么知道你在这?”
    “我不知道,有人告诉她。”
    康里骤然一脸阴沉凝重,“有什么人跟她在一起?”
    江韫之只听他的声音就觉毛骨悚然,不禁偏头看向他,即便看不清什么也知道他的脸色没那么好看了。尽管他问的不是重点,但她也不想纠正他了,“没有,不过有一个女人来替她传话,我也不记得长什么样了。”
    康里似乎想要想出什么来,但毫无头绪,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放下这个疑问,捡起另一个在眼下比较至关重要的问题,“你说她求你,让我放过她?”
    江韫之冷哼一声。
    “韫之,二十年前我就跟她没关系了,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在诬蔑我。”
    “诬蔑你?”江韫之像听了笑话一样,只是笑不出来。
    康里没想到自己居然早就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她还有说什么吗?”
    江韫之仔细回忆着,沉重地说:“她想让我照顾她的女儿,否则那孩子……会被你杀死。”
    “什么?”
    江韫之没再开口,康里冷静地思考起来,道:“你没答应她。”
    她没有答应,因为那孩子现在就在他的地盘上,为自己将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而六神无主。
    江韫之默不作声。
    康里忽然柳暗花明,心头却一片沉闷,那个疯女人应该是走投无路了,打着他的主意却不找他,非要找自己没见过几面的江韫之,非要在她身上孤注一掷,结果输了。
    她找江韫之,在她面前说他的坏话,不过是想让她知道,她不是有意破坏她的婚姻,她是被逼的,她也是受害人,以此来博取江韫之的同情和帮助。只要江韫之信了她,同情她,不再计较过去,那么她不仅会照顾她的孩子,连同她,她也会庇护。
    如此,江韫之就搅和进来了,小命随时不保,甚至佐铭谦也是。而做丈夫做父亲的,他再不能隔岸观火,必须大开杀戒,明里暗里,凡是对她们有威胁的,即便只是可疑,他都不能放过,一个都不能。
    阴原晖算准了家人对他的重要程度,却低估了江韫之的冷漠,所以……
    “她已经死了。”康里轻声说道。
    江韫之疑惑出声,“死了?”
    “一九叁八年十一月,自杀的。”
    江韫之心里一片骇然,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仿佛想要看见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到。
    黑暗,只有黑暗。
    耳畔荡起一段哀乐,宛如幽深森林中的某种悲鸣,阴原晖穿着黑色舞裙,在她脑海里翩然起舞。
    良久,康里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韫之。”
    江韫之失魂喃喃低语,“我没救她……”
    “你也救不了她,不用自责。”
    眼下康里心中只有一个疑惑——给阴原晖指路的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
    江韫之鼓足了勇气问:“她自杀真的跟你无关?”
    康里无奈握紧她的手,“我发誓,那一天之后我再没见过她,逼她去死的人更不是我。”
    江韫之将信将疑,“那她的女儿……”
    康里眨一眨眼,神情复杂道:“我收养了。”该来的总是要来。
    “你……”江韫之看向他,说不出话来。
    “她自杀的时候,那孩子才五六岁,进了孤儿院。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十岁了。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收养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她,一个是她在孤儿院玩得好的朋友。铭谦有见过她们的。”
    康里幽幽强调了儿子的存在,无比想念他那张不悲不喜的脸庞,那副听之任之的呆样,更是恨不得他现在就在这里,他估计会直接抱住他慈爱地抚摸——儿子,可爱的儿子,让老子想得肝肠寸断。
    江韫之很意外,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听到他说“一个是她在孤儿院玩得好的朋友”时,她竟然有些感动。
    “她平安长大了吧?”
    康里沉思片刻,决定一口气把老虎的一根胡须揪下来。“是长大了。我本来想让她嫁给霍尔,但稍微认识了一下那个叫郗良的女孩后,我改变主意了,我想让她嫁给铭谦。”
    “你说什么?”江韫之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用小臂微撑起身子瞪着他,不敢相信他居然要把情人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
    康里起身准确无误地将手搭在她的肩头把她压回去,两人的脸庞近在咫尺,灼热的呼吸打在对方脸上,江韫之僵住了,他的手就放在她胸前,但怒火依然在心中熊熊燃烧。
    “韫之,”康里轻轻开口,决定把儿子卖了,“你知道为什么我确定铭谦订婚是为了别人的家业吗?”
    “我没兴趣知道。”江韫之冷声道。
    “因为他喜欢的是那个孩子,可惜我一早就打算把她嫁给霍尔,联姻是有必要的,他明白,所以没有承认,很懂事很迅速地跟别人订了婚。”黑暗里,康里直视她的眼睛,老脸不红大气不喘,惋惜地说道。
    闻言,江韫之一脸迷茫,无措。
    “不过来了这里,听你说起那个郗良,我才重新考虑这件事。说实话,拜尔德和玛拉虽然很饥渴于抱孙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那个孩子不是那么喜欢,哪怕她能给他们生孙子。
    “也许像你一样,因为她的母亲。可是韫之,孩子到底是无辜的,而且铭谦真的很喜欢她,她也喜欢铭谦,这多难得啊。我想不能仅仅因为所谓的联姻和我犯过的错误就让他们不能在一起,你说呢?”
    温柔的声音饱含悔过的真挚感情,康里自己都产生了现实就是这么美好又可怜的错觉……
    江韫之将信将疑,决定先放一边,微启薄唇问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强调良儿?”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想让她嫁给霍尔,拜尔德和玛拉会因为她是你养大的而欣然接受。”
    江韫之的预感瞬间得到证实,她忽然觉得自己儿子娶阴原晖的女儿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怕的是这个魔鬼居然要拿郗良去填补,真是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个尽。
    她是后悔把郗良指给江彧志了没错,但那也是因为她相信江彧志对郗良产生不了威胁,郗良本身比江彧志更危险,可霍尔……她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
    伪善的拜尔德,狡猾的玛拉,他们的儿子本身就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何况还被康里养在身边十年。
    如今还下落不明的郗良,竟然就被算进老虎的食物里。
    “不,不能这么对她……”江韫之眼眶不禁湿润,明明应该把郗良找回来,搂着她瘦小的肩膀像以前讲故事那样告诉她,“不想嫁就不嫁了,跟江娘回家。”
    康里察觉到她的怅然,拉着她坐起身,将她搂在怀里,“你觉得她会被欺负吗?我倒觉得她会欺负霍尔。”
    “你……”江韫之气结。
    “如果她还有小时候的魄力,相信我,她会把他们家搞得一塌糊涂。”这就是他最期待的。
    江韫之揪住他的衣襟,一口气堵在胸口。认真想了想,她发觉确实有可能如康里所说,可法兰杰斯家又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会纵容郗良撒野?吃亏的不幸的终究还是郗良。
    “你不能这样对她,她是我的女儿……”
    康里理直气壮地接话道:“你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就该嫁给霍尔。”
    “你——”江韫之一腔怒火仿佛要把自己烧成灰烬。
    康里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脑勺,叹息道:“没办法,谁叫我们那么善良,都喜欢收养孩子。拜尔德和玛拉没人性,自己的儿子都不管,更别说收养孩子了。”
    江韫之感到一阵恶寒,心头的怒火瞬间熄灭,不禁打了个冷颤。
    康里下意识把她抱紧了些,“韫之,什么时候跟我回去?再晚我怕霍尔就要娶那孩子,铭谦也要结婚,就这个月末回去好吗?”
    江韫之这才发觉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由内至外的疲惫令她无力地闭上眼睛,“随你吧。”
    她得去找回郗良,还得去看看那个女孩。
    深夜的梧桐树下一片昏暗,森森枝叶随风晃动,抬头不见夜幕和明星。
    几缕发丝随风横扬在脸上,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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