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托克庄园安顿下来时已是黄昏,娜斯塔西娅站在陌生的窗边,凝望窗外大片金黄的土地和远处在冬季里沉睡的小树林,一种辽阔的荒凉从内心深处、从眼眶里爆发,以无法抵挡的速度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她无力倚靠窗沿,脸庞隐约浮现在玻璃上。
    她搬迁了叁次。第一次是母亲去世,她搬进孤儿院;第二次是康里收养她,她搬进画眉田庄;第叁次,她要结婚,搬进斯托克庄园。与此同时,康里去世。
    “有空再来看你。”
    已经没有下次了。
    母亲、养父,这两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终究都遥遥远去,只留下一无所有的她一人。
    偌大的卧室里没有开灯,薄暮冥冥,愈发晦暗。娜斯塔西娅陡然惧怕黑暗,贴着窗玻璃,贴近天边仅剩的余晖,啜泣起来。
    “妈妈……法兰杰斯先生……”
    每一天醒来,她都像又回到母亲去世后的日子里,难过地嘀咕再也见不到母亲那样,难过地嘀咕再也见不到法兰杰斯先生。
    “为什么会这样……”
    兀自哭了一会儿,娜斯塔西娅不禁发现,她像没有母亲的东西可以留念一样,也没有康里的东西可以留念。梵妮给她买的报纸上都有康里的照片,但报纸都已被她撕了……
    为什么要撕掉呢?
    娜斯塔西娅连忙抹去泪水,正想去找梵妮,梵妮便推开半掩的房门,“娜斯塔西娅,我来给你放水沐浴了。”
    “梵妮,你能再给我买报纸来吗?有法兰杰斯先生的报纸。”
    梵妮关上门,神色凝重问:“买报纸做什么?”
    “我想留个纪念,不然,我怕我会像忘记妈妈的样子那样,也忘记法兰杰斯先生的样子。”
    记住他的样子又能怎样?梵妮差点让极其不满的话脱口而出。
    “我出不了门,”梵妮平静道,“这里是斯托克庄园,不是画眉田庄了。”
    娜斯塔西娅似懂非懂眨眨眼睛,不再说话。
    梵妮走进衣帽间里帮她准备衣裳。这间起居室是整个庄园里最大的一间,主人住的,有衣帽间和盥洗室。衣帽间的一大半被娜斯塔西娅的新衣旧衣填满,角落的衣橱里,男人的几十套衣服显得极少。
    梵妮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男人的衣物上,心里五味杂陈,片刻后移开眼睛。
    娜斯塔西娅走进衣帽间,扫过五颜六色的女装,最后看着少得可怜的男装,白色衬衣、黑色衬衣、黑色正装,她一时看得移不开眼。
    就像是康里的衣橱到了她眼前。
    她鬼使神差走过去,将男人的领域看得更清楚,除了衣服,衣橱里还有各式各样的皮带、领带,抽屉拉开来,里面有熠熠生辉的手表、袖扣,一下子照亮她的眼睛。
    梵妮拿了一条裙子悄无声息走过来,“你看他的东西干什么?”
    “啊?我、我就是看一看……”
    在抽屉被娜斯塔西娅关上的瞬间,梵妮不满嘀咕道:“这些东西我要是想要也买得到。”
    除了男人的配饰,其它抽屉里都是女子的首饰,项链、手链、戒指、耳环、胸针等等,每个抽屉一开都有令人咂舌的奢侈光芒。
    在法兰杰斯的财大气粗面前,梵妮不服气,美丽精致的牢笼她也能为娜斯塔西娅打造,她有钱,艾维斯五世给了她怎么挥霍都挥霍不完的财产。
    可惜这笔财产不够她为娜斯塔西娅打造一对翅膀。
    晚上,独自一人躺在陌生的大床上,娜斯塔西娅翻来覆去睡不着。万籁俱寂的黑暗里,她不可避免地想念起再也见不到的康里,独自一人,正好痛快地哭起来。
    ……
    斯托克庄园里除了罗莎琳德,还有叁个女仆和一个住在庄园另一端的小木屋里的老男仆安德鲁。
    安德鲁年轻时是法兰杰斯家的司机,后来因为两个儿子吸毒而破产,老来无依无靠。拜尔德·法兰杰斯看在他为自己的父亲开过车的面子上,便安排他在这里看守斯托克庄园。
    叁个女仆则都是年轻的姑娘,原本在服侍玛拉·法兰杰斯,现今都被调遣过来服侍娜斯塔西娅。
    梵妮打探好她们的底细,心里宽慰不少,幸好只有罗莎琳德一个难办的女人。
    两年多的平静日子过下来,梵妮差点忘记老本行,身手有些生疏,一时半会儿要是和人起冲突,她清楚自己的胜算不会太大,倘若是和多人起冲突,胜算更是渺茫。
    她不由庆幸,只有罗莎琳德一个难以对付,如果真要打,豁出去拼一把也还是能赢的。
    几天后,用完午餐,娜斯塔西娅呆呆地坐在大厅里,年老伛偻的安德鲁正在埋头打扫卫生。他的脑袋上毛发所剩无几,脸上的皮肉布满皱纹和几不可查的斑,苍老而丑。
    娜斯塔西娅第一次看见这样年迈的人,比诺玛还老,不禁多看了几眼,便察觉到对方也在偷瞄她,时不时用余光瞥着她,陌生的目光令她不安。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名叫艾达的女仆,安安静静地发着呆,眼里空无一物。娜斯塔西娅小声地叫了她一声,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正当娜斯塔西娅想起身的时候,罗莎琳德走进大厅,身后跟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娜斯塔西娅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微张红唇,却忘了应该唤他什么。
    是该叫法兰杰斯先生?还是该叫哥哥?
    来人正是她只见过一次的,康里的儿子,佐铭谦。
    她激动地站起身,只觉他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要更成熟稳重,更像康里了。
    佐铭谦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自觉站到一旁去的安德鲁,而后淡淡唤一声,“娜斯塔西娅。”
    娜斯塔西娅心里欢喜,咧嘴一笑,“哥哥。”
    一瞬间,佐铭谦想起七月时才见到的郗良,久别重逢,她欢欢喜喜叫他哥哥,眼里星光璀璨,但转眼间却都烟消云散。
    佐铭谦暗叹一声,和娜斯塔西娅一起落座时,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递给她,神情淡然道:“这是父亲给你准备的结婚礼物。”
    “礼物?”娜斯塔西娅十分惊讶。
    礼物有两份,用一大一小两个深色的礼盒装着,捧起来都沉甸甸的。
    娜斯塔西娅抚着冰凉的礼盒,怔怔看着佐铭谦,他有一张与康里十分相像的脸庞,只是看起来神情冷淡,比康里更加不苟言笑。
    “哥哥,他……是怎么死的?”
    佐铭谦垂眸道:“中毒。”
    “中毒?原来是中毒啊……”
    娜斯塔西娅有些恍然,是中毒,是意外,不是自杀,不是丢下她自杀,可是,她更难过了。
    低头看着深色的盒子,视线陡然模糊,修长的手指曲起,娜斯塔西娅看着自己的泪珠滴落在盒子上,她愣了一下,连忙擦拭掉眼眶里的液体,擦完刚抬头就看见佐铭谦将一块深蓝色的手帕递到她面前,她怔怔接过。
    佐铭谦没想到她会为康里流泪,一时神色复杂。
    “看看他给你准备的礼物吧。”他说。
    娜斯塔西娅乖乖点点头,先打开小一些的方形盒子,是一个首饰盒。黑色的天鹅绒上,一颗硕大的方形蓝钻正泛着湛蓝的幽光,它是一条镶嵌了无数颗小蓝钻和小白钻的项链的链坠,看起来繁复华丽,摄人心魂。
    沉默的罗莎琳德和艾达看见这条项链都不由睁大眼睛,无法眨眼。
    远处的安德鲁也朝这边瞟一眼,眼皮耷拉的眼睛即刻支棱起来。
    “好漂亮。”娜斯塔西娅由衷感慨道,“原来还有蓝色的玻璃。”
    罗莎琳德和艾达一惊,看着语出惊人的娜斯塔西娅,她还真是一脸天真无邪。
    佐铭谦闻言却不意外,温声道:“父亲专门为你准备的,它叫北蓝之光。”
    这是康里为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娜斯塔西娅欣喜地合上盖子,将盒子抱在怀里,“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
    第二个礼盒打开来,是一本相册,翻开来时,娜斯塔西娅像照镜子一样,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熟悉眼眸。
    “妈妈……”
    黑白相片上,美丽女人眼中的星辉直击人心。
    “是妈妈……”
    娜斯塔西娅情绪激动,扔下价值连城的首饰盒,捧起相册如珍如宝一样抚摸相片上的女人。
    “妈妈……”
    佐铭谦默默看着她喜极而泣,犹如真的和母亲重逢一般。
    然而,无论是她的母亲,还是他的母亲,都已经遥遥远去了。
    “喜欢这份礼物吗?”
    “喜欢,我很喜欢。”
    “那你慢慢看,我走了。”
    娜斯塔西娅沉浸在相册里,一听说佐铭谦要走,怔怔抬头,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像是不舍。
    “哥哥要走了?不、不多待一下吗?”
    罗莎琳德随即道:“先生,也许你可以留下来用晚餐。我去联系我们先生,他一定会过来一趟。”
    “不必了,”佐铭谦坦然道,“我没空见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佐铭谦都不想见到霍尔·法兰杰斯,一见到他,就会记起康里要将郗良嫁给他的事。
    娜斯塔西娅不舍地放下相册,准备起身送佐铭谦离开,但他不让她送。
    罗莎琳德随佐铭谦走出大厅,穿过玄关,来到大门口。
    佐铭谦意味不明道:“那个老人是?”
    罗莎琳德恭敬回答道:“他以前是司机,后来一直住在这里负责打扫卫生。”
    佐铭谦没说什么,只是朝罗莎琳德瞥过来一眼,透过讳莫如深的暗眸,罗莎琳德隐约明白他的意思。
    “我会通知负责人给他另找个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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