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负手而立,身形挺拔气势威严,“满朝文武,有人当官为名,有人当官为利,有人当官为财,有人当官为权。”他转头看向李在,一双龙目倒映着灯火星辉,其中无数精光内敛。“爱卿,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在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和长安坐在后山观月台饮酒,讨论此生理想志愿。他想周游列国观遍天下山河,了解诸国民情之后开办私学,发挥所长极尽所能,利用十数年的学识教书育人开化愚昧,使得这天下间人人有书读,人人会读书。
    长安呢?长安是怎么说的?
    李在头一次在圣上面前挺直了脊背,眼中同样倒映着星辉灯火,声音清朗有力,在这城楼之上回音不绝:
    “前朝贤者有云,我辈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臣入朝为官不为青云仕途,不为权势名利,只为辅佐君王,肃清奸佞邪小,为百姓社稷谋福。
    终有一日,臣愿这王土之上再无饿殍,愿百姓人人安居乐业衣食无忧,愿我大庆国富民强繁荣昌盛,威名远扬四方来朝!”
    圣上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朗声大笑,笑声如雷霆震动余音绕梁,末了抬手按住李在的肩膀:“爱卿,谨记今日所言。”
    朝中局势依旧诡谲险恶,李在独自支撑无所依靠,便越发显得艰难。
    每日最轻松的时刻便是安寝之后,因为只要睡着了,他就有可能见到长安。
    长安不是每天都会入他梦中,但通常每隔半旬总能见到一回。
    梦里长安还是当初书院中的模样,年轻,俊朗,神采飞扬。
    或是背着他从后山观月台一步一步往回走,一边仔细放稳脚步一边抱怨道“你这酒量也太差劲了些,以后三杯就被人放倒可怎么好”;
    或是冬日里提前醒来,悄摸摸靠到床边将一双冰凉的手往他脖子里塞:“快点起来温书,你要是躲懒不用功,以后头名可就都是我的”;
    或是和他一起在竹林当中练剑,等到精疲力竭后躺在地上,歪头冲着他笑:“你瞧,这世上除了我们俩,还有谁能把剑舞得如此默契好看”。
    李在从睡梦中醒过来,枕巾上有些凉。没有人躺在身边,没有人同他抵足而眠,片刻前的欢声笑语全部消失,卧室内一片寂静,只留帐外满地清冷月光。
    小厮轻手轻脚走进来,不出意外果然看见李在睁开了眼睛:“爷,您醒了。”
    李在盯着帐顶看了会儿,起身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跟往常一样,丑时刚过一刻。”小厮有些担忧:“距离上朝还早着呢,爷您再多睡一会儿吧。”每晚都是这样,身体哪能吃得消。
    李在摇摇头:“把袍子递给我,然后将书房的灯点起来。”
    长安娇气得很,每晚顶多来梦中一趟,只要醒过来再想见到他是不可能的。横竖也睡不着了,不如将这功夫用来处理公文。
    朝中最近事多,西北蝗灾,数万亩才长出稻苗的良田被啃了个精光,青黄不接饥荒成灾,陛下派人押了米银前去救济,去年才收上来的数千石上等白米,等到了灾区后竟有一多半成了发霉的陈谷子。
    李在一边翻阅地方官员呈上来的灾情奏折一边气得发抖,抬头往书桌对面看了一眼:倘若长安在这儿,定要咬牙切齿狠狠骂一句“狗贪官”。
    心中琢磨了一下长安的神态语气,学着他的模样将眉头拧紧倒竖,小声骂道:“狗贪官。”
    然后掌不住自己笑起来。
    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弹指一挥间。
    李在用十年时间,围着“清流”一派极耐心地编制出一张看不见的网,而如今,终于等到收网的时候了。
    贪污枉法,欺君罔上,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辩无可辩。
    当年陷害长安往温府送入银两的户部员外郎,提议搜查温府的礼部尚书,暗中串通一气盗取赈灾银两的通政司副使、泽州知州、泽州守备……
    还有指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吏部尚书,内阁阁老,左亭芳。
    眼见这些人一个个跪在金銮大殿上泣不成声抖如筛糠,李在眸色漆黑面无表情,看不出半点波澜。
    圣上雷霆震怒,所有罪证由刑部彻查属实,判决很快就出来了。
    涉案要员一律处斩,死后剥皮填草;财产全部抄家充公,主犯九族连坐,男子刺配充军,女子贬为奴籍,子孙三代以内不许赎买;从犯三族连坐贬为奴籍,子孙十代以内不许入仕。
    温平危沉冤昭雪,追封“清勇候”昭告天下,因其无子,牌位入青龙寺享万民香火。
    李在跪于御阶之前:“臣请监斩。”
    圣上道:“准。”
    行刑时已是冬季,李在向圣上兑现了那个十多年前的恩典,将处斩日期定在了温平危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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