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刚拜完天地,蓦地,兰以云顿住。
    时戟感觉奇怪,问:“怎么了?”
    兰以云手指捻着绸缎,突然,抬手掀起红盖头,在满堂惊诧中,她对时戟说:“我突然想到那味香要怎么换了,我要去调香……”
    这句话令时戟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兰以云松开手,红绸掉在地上:“时戟,原谅我这回,这是最后一次了。”
    时戟伸手去抓她的衣服:“等等,还有一点就礼成了。”
    兰以云摇头:“等不及了。”
    时戟攥紧她的喜服:“不要走。”
    兰以云却宛若未闻,她撇开时戟的手,那抹鲜红色,翩跹如艳蝶,消失在时戟的眼中,徒留时戟仍保持着拽她衣服的姿势。
    他僵硬地站着。
    本来喜庆热闹的拜堂,霎时陷入沉寂。
    就差这临门一脚,新妇却不知何故离开,实在匪夷所思,唱词的傧相不知所措,正要小声询问景王爷时,却看景王爷目眦欲裂,那脸上并非是怒火,更多的,是过分沉重的无力。
    傧相:“王爷……”
    时戟说:“继续。”
    他喉间好似沁出血液,嘴中有一股腥味,但也是这股腥味,让他冷静下来。即使是这样,他也要把这个婚礼完成。
    他不能再后退、在放手,必须让兰以云,名正言顺成为王妃。
    他,不放手。
    “二拜高堂!”
    时戟独自一人,对着高堂上的牌位,躬身。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对面红绸布的另一端,空荡荡的,他再一次躬身,在傧相“礼成”的唱声中,许久,时戟没有抬头。
    那一夜,宾客散尽,时戟独自在贴满喜字的房内等着,手边放着一柄秤杆,冰冰凉的。
    如果不出意外,他现在应用秤杆掀开她的盖头,借着烛光,见佳人笑。
    他盯着那秤杆,眼眶通红,脑中如有龙在翻江倒海,疼得他眼前开始模糊,迷迷糊糊中,他坠入睡梦。
    犹记得,他好像曾允诺过她一个最正式、最盛大的婚礼,但是以前没有完成,现在,也没有完成。
    只要有这身份,他抓着秤杆,竟觉得些许安慰。
    他与兰以云之间,是不会分离的。
    秋寒就是在这样一个沉重的氛围里,忽然侵袭,天地万物枯萎,王府中也有显而易见的萧索。
    暖阁里燃着炭盆,时戟在看兰以云调香。
    自香坊毁掉一半,再不曾修葺,兰以云调香的场合就在各种地方,总是一张桌子、几个小碗、一柄杵,还有一个香炉,就能让她沉浸一天难以自拔。
    她腹中孩子已有九个月,比之七八个月时,还要大上一圈。
    幸运的是,目前这个孩子还没有变成死胎。
    时戟看着她的肚子,思绪飘远。
    假若当时,他没有轻易受她勾引、诱惑,抵死缠绵,在她极为主动的当晚,就发现一切的不对劲,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
    还没等他想到答案,却看兰以云忽然皱眉,捂着肚子,差点把调好的香摔坏了。
    只道是要生了!
    时戟连忙走过去,准备把她抱上榻,再让准备好的产婆进来接生,兰以云却是不肯:“不行、不行!”
    她说:“要再加上这个,啊……”明明疼得冷汗与眼泪并出,双眼却还紧紧盯着桌案的香。
    时戟连忙抓住她的手,冷静道:“哪一味?我帮你加!”
    “这个,加到另一个……”兰以云指着两个瓷瓶,虚弱地说。
    如她所言,时戟颤抖地加好香,他盯着她,那双眼中布满血丝,紧张地问:“可以了吗?”
    兰以云已经分不出力气说话,只能点头。
    就算是这样的关头,她眼中还是只有香,产婆很快进屋。
    时戟不得不出来,他站在屋外,盯着自己扶兰以云的而摸到的满手血,陆立轩拿来湿润的手帕给他,他还没缓过来。
    屋内传来产婆鼓舞的声音,他也从一开始的呆滞,到后来,焦躁地来回走。
    天边雷鸣阵阵,黑云群聚,不一会儿,秋末最后一场雨就来了,时戟站在廊下看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偶尔听到产房中的惨叫,都能让他产生凌迟的错觉,每一次呼吸,都让他五脏六腑碎一次。
    他已经看到第七碗参汤送到屋内。
    放在身侧的手,越握越紧,要不是怕煞到兰以云,害生产更艰难,他多么想到屋内,陪在她身边。
    他抬眼看天。
    就是在疆场十几年,数度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从来没有指望过老天,这一次,却禁不住双手合并。
    只求对她来说,这种痛苦,快些过去。
    突然,清响的啼哭掩盖过暴雨声,直达王府上空!
    时戟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他在外头等太久,呼吸已经麻木,直到进入房中才发现,房中一股极奇异的香味。
    这股香从房间溢出,到走廊,乃至蔓延整个王府,闻者忍不住站定脚步,不知不觉间,陷入香味。
    无法形容这股异香,没有任何话语能够描述它。
    只会让人疑惑,这或许是天下第一香。
    时戟只愣了一下,迎面,产婆抱着个大胖孩子,说了句:“恭喜王爷,是位千金。”她嘴上说着恭喜,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意。
    时戟心急如焚,直往屋里走,道:“快抱给王妃看!”
    昏暗的房中,奇异的香气越来越浓,产婆却突然跪下。
    时戟脸上的喜意顿住。
    产婆道:“王爷,王妃娘娘,殁了!”
    一道雷声骤然响起,乍然亮起的光,在时戟脸上留下明显的分割。
    他定定地看着产婆,心道,是墨、莫、默,还是……殁?
    深棕色的眼珠微微一动,从左转向右,看向跪在地上的下人,一个个低着头,有的已经开始哭。
    他怎么不信呢,是不是兰以云想逃离他,用的新办法呢?
    哈哈,他无声地笑了笑,踩着十分稳妥的步伐,朝拔步床走去。
    近了,越来越近。
    后来,时戟想,那天他是怎么度过的,已经记不清了,只有昏暗光线下,她面色红润,犹如完成极为重要的事,嘴角还挂着笑意,酒窝浅浅,一如她活着那样。
    他伸手,颤抖的手指停在她的鼻息处,又转到她的脖颈。
    怎么会摸不到动静呢?
    屋外大雨瓢泼,雷声轰鸣,屋内,在奇异的香味中,时戟亲了亲她的酒窝,亲昵地抚摸她的面庞,道:“我不会再阻止你调香的。”
    “别走,好不好?”
    他在和她打商量,一会儿细语,一会儿轻笑。
    及至最后,他趴在她脖颈处,闻着她身上散发的血腥味,豆大的泪滴如雨珠,掉到她的脖颈处。
    他留不住她,就算他不想放手,他留不住她。
    有的人,只会在冷静中疯去。
    时戟翻找兰以云的东西,除了一摞摞的调香书籍,还有一本古书,记着密香的调制办法——以人为香炉,以人为香,能调出最是独一无二的香。
    谁是香炉?兰以云。
    谁是香?小千金。
    兰以云最后的这味花费她毕生的心血、乃至夺走她性命的香,就是小千金。
    那阵奇香,其实是小千金身上发出来的。
    而完成此等秘法,并不需要真的从口中服用香料,调香师能通过特殊的办法,汲取香料。
    所以从一开始,时戟就防错了,兰以云总是能钻各种漏洞,避过他的耳目,调制令她入魔的香。
    把古书丢到地上,时戟面如金纸,道:“查。”
    很快,带来此书的奴婢都被控制,顺藤摸瓜,幕后是皇帝一派的势力,刘国公府。
    国公府的人,本来只用半本古书引诱兰以云,让兰以云刺杀时戟,若是成功,则再给剩下的半本。
    但后来,兰以云宁愿自己花更多的时间研制,也不愿走上刺杀时戟的路。
    多少次,她挑灯夜读,摄入香料,一遍遍的尝试,早就拖累她的身体,让她于生产时已经岌岌可危。
    但明明,她只需朝他心口插一刀。
    就一刀,只要他死了,她就不会死。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时戟想,在他想用王妃的身份留住她前,原来,两人早就紧紧联结在一起啊。
    以云,他的以云。
    时戟心中柔软,他怎么舍得让她孤独上路呢?
    要有陪葬,许多许多的陪葬。
    紧紧捏着文牒,时戟手背青筋四起,不大自然地细细颤抖着,从文牒后露出的眼睛,布满血丝,有种离奇的、诡异的疯狂。
    那之后,景王爷好似恢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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