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微微讶然,并不掩饰探究的眼神。
    女子抬头冲她一笑,轻声道:“姐姐,请坐。”
    苏婉面不改色的在她对面坐下,语气不咸不淡的道:“柳小姐出自高门大户,姐姐这个称呼我委实担不起。”
    柳珍儿并未在意苏婉的态度,仍旧笑着,轻言细语的让在自己身旁的丫鬟退到外边去,小绿和大牛也被苏婉叫了出去,大牛走之前还不放心的叮嘱道:“小姐若有事,直接大声喊我便是,我们就在门外不走远。”
    苏婉点点头,柳珍儿见此行,了然的一笑,虽未说什么,面上却是一脸理解的表情,亲自苏婉她倒上一杯茶,苏婉端起抿了一口,放下过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对方开口,她也不在意,好整以暇的等着,片刻后,柳小姐笑道:“姐姐好定力。”
    苏婉神色淡淡的回道:“不敢当,如何比得过柳小姐。”主动要见自己的人是对方,反正她不担心对方一直不开口。
    听得苏婉的回话,柳珍儿果然没有继续端着,开门见山的问:“姐姐应该知道我罢?”
    苏婉第一反应认为柳珍儿在问自己知不知道她纠缠宋子恒,然而第三感又告诉她,柳珍儿大张旗鼓的在路边将她拦下来,绝对不可能就为了问她这样的问题。思及此,苏婉迟疑了片刻,面上是一贯的不动声色。
    见苏婉一脸平静,柳珍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笑了笑,道:“想来姐姐是知道了,以前的事,是我没有考虑周到,委实叫姐姐受苦了,然你我重新回来,姐姐现在过得也很好,我们为何不就此揭过,重新开始呢?”
    以前的事?重新回来?现在过得很好?
    苏婉不由挑眉,信息量似乎很大的样子,不过单凭对方这几句话,她倒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的判断,于是微微一笑,拿柳珍儿的话回复她:“你也说我现在过得很好,即是如此,何至于重新开始?保持现状便是了。”
    柳珍儿只是定定的看着苏婉,“这便是姐姐回来的目的吗?”
    “你想多了,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苏婉既不承认,也没有否定。
    柳珍儿却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有些失了淡定,脱口而出道:“可是姐姐也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你只想保持现状,那我呢?”
    苏婉一顿,习惯性眯着眼睛看了柳珍儿半响,柳珍儿却索性大大方方的道:“姐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不知道日后会如何,可是为着给下辈子多积点福,姐姐也不该肆意插手别人的命运,妹妹我也是相公明媒正娶的妻,姐姐不想让出自己的正室之位本可以理解,然姐姐如今是连我也容不下了吗?”
    见苏婉还未吭声,柳珍儿忍不住道:“姐姐可别忘了,你命里早逝,本不该有子……”
    “行了。”苏婉突然发作,站起身脸色不虞,“我道你说什么过去之事,重新开始的,还以为你是为着柳夫人的行为特意来道歉,没成想嘴里竟然全是胡话,我命里早逝,不该有子?你是我相公明媒正娶的妻?当真是一派胡言!”
    苏婉说着,怒作拂袖而去的架势。柳珍儿却被她这一番变故给惊呆了,完全没想到,她竟徒然发难,且看她的神色,难道真是自个儿弄错了?
    不。柳珍儿在心里坚定的摇头,苏氏是真的有问题,相公家与她记忆中的情形相去甚远,分明是苏氏的手笔——苏氏非但避开了她英年早逝的命运,给相公家带来这般大的改变,由此引得相公对她态度大变,信任非常,若不是对上辈子的事一清二楚,她如何能做到这个地步?
    柳珍儿连忙拉住苏婉,道:“姐姐别气,我没有诅咒你的意思,只是想提个醒,然你如今毕竟改变了太多东西,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你的孩儿……”
    苏婉甩开柳珍儿的手,一脸怒道:“够了,我和我孩子好好的,与我相公也不错,不用您一个未出嫁的大家闺秀这般惦记,念在你是曾公子远房表妹的份上,我与相公并未与你计较,还请柳小姐好自为之,有病治病。”
    看着苏婉满脸“我不懂你说在什么”的样子,柳珍儿下意识又动摇了,难道她真的不是像自己一般,重新回来的?只是下一秒仍又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柳珍儿顿时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的看着苏婉:“姐姐不用这般,我既然来找你,自然能确定姐姐的身份,我只想对姐姐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的报应到了这辈子,姐姐难道也想亲身试一试?”
    苏婉忽然有点好奇柳珍儿说的报应,难道她重生回来之前对原主做了什么?想到这儿,她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柳珍儿,阴冷一笑:“你以为这便够了吗?”
    柳珍儿忽然感觉到一阵寒冷,死咬住唇才没有打哆嗦,果然是她,她回来报复了!她连去世后这么久的事都知道,还能回来报复,那上辈子她去世那些年,岂不是一直在暗中看着自己与相公?柳珍儿不受控制的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的看着苏婉,她虽然嘴上说的肯定,却仍是想得到与自己猜测的不一样的答案,却没想到,竟然真的如此。
    悲极反笑,柳珍儿嘴角扯出一个似笑又似哭的弧度,喃喃自语般的道:“难道这还不够吗,相公本该是我一个人的,本该只与我生儿育女,如今却把你生的孩子如珠如宝的宠着,对于我,连上辈子半分情意都未有……我如今没想过独占相公,只想与他白头到老而已,也不会再对做不起你的事,会好好待你,为自己上辈子所翻下的错赎罪……”
    “赎罪?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
    柳珍儿眼神哀婉的看着苏婉:“说到底,我自来与姐姐相安无事,你去世时相公还未进京,我唯一犯的错,也不过是把姐姐的牌位移出家庙罢了,现在我已经受到了惩罚,而姐姐却重头开始了,改变了自身的命运,过上了如愿以偿的日子,就真的不能原谅我?”
    “谁规定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就必须要原谅曾经对不起我的人,难道我现在的一切是你给的吗?”苏婉觉得好笑,“抱歉我自来不是善良之人,我很记仇。”
    不过说完这话,苏婉又觉得索然无味,今日委实不该答应来见一面,知道柳小姐是重生之人又如何?反正柳小姐再如何上窜下跳,也插不进他们的生活,唯一能让她的生活发生改变的理由,只有宋子恒心思活络了,是以她本就没有见柳小姐的必要,至于柳小姐说的上辈子,跟她又没半毛钱关系,她对不起的人是真正的苏氏,要不要原谅柳小姐,也不是她苏婉该关心的事。
    想到这里,苏婉是真准备回去了,却被不死心的柳小姐再次拉住:“姐姐就这般自私,你不考虑自己,也不想想相公……”
    柳珍儿的话还未说完,苏婉冷不丁转身,用没被拉住的一只手,一巴掌拍在柳珍儿脸上,声音又响亮又清脆,把被打的人和门外的人都惊呆了。
    苏婉自从养了孩子,抱着小家伙锻炼的力气大了不少,一巴掌直接把柳珍儿半边脸给打肿了,对方白皙的皮肤上显出几个鲜红的指印,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柳珍儿的头都被苏婉扇歪了,再抬头时,头发凌乱,先前的温婉高贵,瞬间打了一半的折扣,但她没有理会,她只是捂着半边脸,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苏婉,她加上上辈子活的几十年,也未曾见过这般泼妇的女人,竟然动手打她?
    这样想着,柳珍儿扫到门口之人时,下意识将求助的眼神转过去。
    宋子恒还在震惊中,他一回家,见娘子没回来本就意外,叫了人去许家瞧瞧是不是有事耽搁了,人还没回来,就听到他大姐说先前远远瞧见娘子的车子回家了,可走到一半又折身走了,也不知道往哪儿去,干什么去,他听了顿时紧张,连忙着人去打听,先前去许家的下人回来报说瞧见车子去了望江楼,他心知自家娘子不会无故在外头待那般酒,良辰如今虽有了玩伴,然超过两三个时辰没见到娘子便会发脾气,这便已经在家闹了,娘子定是被有心之人绊住了脚。
    至于那个有心之人是谁,宋子恒几乎不用想,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名字——柳家小姐。
    宋子恒既头疼又荒谬,恨不得立刻飞去望江楼,在娘子听那柳小姐胡说八道之前,亲自把她接回来——虽然那女子柳小姐说的都是胡话,可是听多了也叫人心塞。
    只是平日被苏婉称为“小霸王”的宋良辰,这会儿闹得委实太凶,也是,苏婉上午便出门了,午饭在许家吃的,这都快到太阳下山了,还不见人回来,小霸王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抱着爹的腿哭得那叫一个凄惨,不知道以为他娘不要他了。这种情形下,他是万不能把儿子丢下的,宋子恒只能抱着儿子去找娘子,心想若真是那柳小姐,也好让她瞧瞧自家孩子都有了,妻贤子孝,别再说那些叫人无法理解疯话。
    于是宋子恒带着儿子踏上了小蝌蚪找妈妈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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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宋子恒委实低估了自家娘子,一猜想柳珍儿来找苏婉了,他下意识觉得自家娘子会受气,这才眼巴巴的赶过来,待瞧见门外见了他来一脸如获大释的大牛和小绿,更是以为发生了什么,连门都没来得及敲,直接推门而入,然后瞧见的,就是他娘子气势汹汹把人打傻的一幕。
    见到这一幕的宋子恒太过惊讶,一时愣在那里,竟忘了把儿子的眼睛蒙住——画面太黄暴,未满十二岁一下儿童禁止观看。
    宋良辰比他爹的反应好太多,刚看到这一幕时,小嘴巴下意识张成一个“O”形,惊讶了半秒,随后拍着手乐呵呵的笑了起来,当然他小人儿还想不到太复杂的事,只是单纯高兴有人跟自己一样,也被他娘教训了——不,比他还惨。宋良辰幸灾乐祸的行为,看在柳珍儿眼里便成了他在给苏婉鼓掌,视线忍不住从宋子恒身上,微微转移,看了宋良辰一眼,努力压下心头的不适。
    这孩子是个意外,本不该出现,然这种意外定也不会再有,自己无需在意,这辈子能安安稳稳与相公携手到老,一块下地,死了也不分离,此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在场最淡定的人是苏婉,她从来就没在宋子恒面前装过贤良淑德,一开始是为了模仿女主的傲慢,后面适应了这边的生活,渐渐放开了自己的本性,她相信枕边人宋子恒再清楚不过她的性子,是以此时也不像柳珍儿想的那般,她会有半点惊慌或是无措,收回巴掌后,气定神闲的拍了拍手,大大方方的看向柳珍儿:“我想揍你很久了,第一,还请不要乱喊别人的相公,谢谢;第二,别喊我姐姐,我娘没给我生姐妹,顺便,娥皇女英的佳话在我眼里就是笑话,千万不要再拿这一套来说服我了;第三,我强调一遍,我儿子是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上的,他出生便符合情理,不是意外,更不是命里不该有;第四,对,我就是这般自私,别说让你做平妻,就是妾,甚至通房,我也不可能答应,说服不了我相公,便想从我这里入手?姑娘你也未免太天真了。”
    柳珍儿神色复杂的看了苏婉半响,眼底既有失望,又有了然之色,转头看向宋子恒,“这便是你宁愿拒绝我娘,也不肯停妻再娶的原配,你事事替她着想,可曾料到她竟半点不在意你?”
    宋子恒看了苏婉一眼,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自己道:“正是我事事为内人着想,她开心我便高兴,是以,她从不让自己委屈,便是对我最大的在意了。”
    宋子恒这话,惊呆的不仅是柳珍儿,连苏婉也有些愣住了,终于承认两辈子第一次听到这般动人的情话,不是一笑而过的那种,而是直击内心深处,苏婉忽然发现,宋子恒这也不算是情话,因为他说的,正是他一直以来在做的,他知道她有很多自己的小心思,自私,从不让自己委屈,却从来未对她的性格发表任何意见,甚至一直默默的包容。
    苏婉忍不住笑着往宋子恒的方向走去。
    宋子恒也一直看着苏婉,看着她眼底含情,如碧波荡漾的温情,有些移不开视线,一时间两人眼底竟再看不到其他。
    苏婉越走越近了,就像一年相会一次的牛郎织女,都有些心情激动,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电灯泡,宋良辰,瞧见苏婉一过来,立马激动的扑了过去,苏婉只得把小家伙抱满怀,宋子恒不动声色的瞪了专门给自己做对的臭小子一眼,却也不得不放开手,任由他占据自家娘子的怀抱。
    宋子恒稍不注意,小霸王已经开心的抱着苏婉的脸,嘟起水嫩嫩的小嘴巴,冷不丁亲在苏婉嘴上,宋子恒再次瞪眼,小霸王似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他一眼,咧嘴笑了。
    宋子恒气结,这臭小子居然还学会示威了。
    一家三口的这番动静,柳珍儿并没有注意道,或者说看到了她也没放在心上,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表现了几年,终于让父亲放下了对她的戒备,找到机会出现在相公面前,本以为他那回拒绝自己,也是因为苏氏不愿,他不想对不起为他生儿育女的原配,所以她才不顾身份的来找苏氏,只试图说服她,让相公不要在她们之间左右为难。
    万万没想到,相公竟然也不想娶她?
    他知道她的身份,不会不知道柳家女婿的身份能给他带来什么,明年便要外放了,相公再是惊才绝艳,朝中无人,也谋不到好的缺,若被分到不好的地儿,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回到京里,可若能在谋缺前娶了她,她父亲与吏部尚书是莫逆之交,只要父亲的与吏部尚书提一句,相公谋到的差事,想来也不会比上辈子差太多,地儿好,就不怕考评不过关回不来京城——她知道相公是心怀天下,有这远大抱负之人,迟早要在本朝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却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的他竟然甘愿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平步青云的机会。
    眼光长远如她相公,岂会不知娶她了她以后,外放谋个肥缺才是刚刚开始,日后走的路还要比现在顺畅许多!
    柳珍儿不知此时是失望多些,还是绝望多一些,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就是个笑话,只她一人还活在过去里,相公早就不记得自己了,眼里心里看到的只有那苏氏,甚至她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是,相公看着苏氏炙热而包容的眼神,是她上辈子从未见到过,她更未曾想过,自来冷静自持的相公,竟然也有对人这般热情的时候。
    她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情谊,相公终是给了别的女人。
    想明白这个问题,柳珍儿瞬间瘫软在地上,连多看一眼那完全令人插不进去的一家三口的勇气都没有。
    宋子恒终是忍不住把趴在苏婉怀里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的小霸王抱了出来,理由是他长肥了,苏婉抱不动,宋良辰还不明白抱不动是个怎样的概念,却隐约知道是自己的错,便不敢造次,乖乖任由父亲抱着,一家三口旁若无人的秀了一阵恩爱,才终于打道回府,出门的时候,宋子恒却忽然道:“柳小姐回去不安全,大牛,你赶车送她们回去,务必安全将人送到柳大人跟前才是。”宋子恒来时抱着儿子,便把家里另一辆马车赶了出来,是以如今两辆马车都在望江楼外,匀一辆送柳珍儿回去道也合情合理。
    大牛听出了宋子恒的言外之意,遂高高兴兴的应了一声,先前那丫鬟正扶着柳珍儿从地上起来,心疼的看着自家小姐浮着清晰指印的脸,转头狠狠瞪了苏婉一眼,不过她也知自家小姐理亏,且看宋子恒的态度,估计闹大了他也不会妥协,只能忍了,再听得宋子恒这般说,却不敢掉以轻心,忙道:“大人客气了,我家有人来接。”
    宋子恒却道:“姑娘不用客气,我与柳大人既是同僚,也是旧相识,自然不能这般将贵小姐弃之不顾,且姑娘总得跟柳大人和柳夫人交代贵小姐脸上的伤如何来的罢?”
    宋子恒最后一句话,已经是完全的威胁了,丫鬟还想据理力争,回过神来的柳珍儿却含着泪看了他一眼:“你当真狠心……”
    宋子恒却没回她,只是对大牛道:“记得安全将柳小姐送回去。”
    丫鬟还待说话,却被柳珍儿叫住了,丫鬟错愕的看着她:“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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