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律净了手,挽起袖袍来,教导武曼做秋梨膏。武曼这个人善于习武,手脚也利索,但是除了削皮,大司马在膳房里简直一无是处,相对比起来,獳羊肩这个厨房杀手瞬间都变得可爱起来。
    武曼“嘶!”了一声,第不知道多少次烫到了手,用凉丝丝的水冲洗着手指,说:“这熬制秋梨膏,竟然比习武打仗还要难。”
    祁律笑眯眯的说:“毕竟术业有专攻,不可能所有人都与大司马一般擅长习武打仗,也不可能所有人都会理膳,不是么?就像尹氏掌管司空土木,而武氏掌管司马兵马一般,何必如此较劲呢?”
    武曼切着梨子,便听到祁律这么说,他知道祁律另有所指,说:“我也不想和尹氏较劲,但是尹氏的人欺人太甚,尹子年纪大了,管不得他的门徒,他的门人平日里在洛师嚣张跋扈,我若是看到却不教训他们只觉得手心痒痒。”
    祁律挑了挑眉,说:“哦?是么,那日在尹子的寿宴上,律看到嚣张跋扈之人,可是武氏门人。”
    武曼脸皮一烫,说:“意、意外,我素来管教严明,绝对是意外。”
    武曼将梨子全都切好,瞥了祁律好几眼,他素来都是有话直说之人,今日却有些支支吾吾,看的祁律眼皮直跳,说:“大司马倘或有话便直说罢,如此吞吞吐吐,律恐怕会以为大司马你暗慕律呢。”
    “谁、谁暗慕于你?”武曼立刻否认,说:“我听说……你今日要去尹子的府上,替天子赐婚?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祁律点点头,说:“原是日此,今日大司马来找律,志不在做秋梨膏啊。”
    武曼连忙说:“我的确是请你来教我熬制秋梨膏的,这是真的,不过……我也想去尹子府上看看,你今日去赐婚,带我一同去,不是正好儿?”
    祁律说:“哪里有新郎官跟着一起去赐婚的?”
    武曼又说:“我只是跟着去瞧瞧,你去赐婚的时候,我跟辎车里呆一会儿还不行?绝不乱走……”
    武曼说着,使出了撒手脚,又说:“祁太傅,大司空尹子府上有喜,你的贺礼还没准备好罢?倘或今日你带我去赐婚,你的贺礼我出了!”
    祁律眼睛一亮,自己的财币都用来买花椒了,平日里买食材还不够,都使唤不起仆役,正在为贺礼发愁呢,心想着怎么挤出点财币来换个贺礼。
    如今大司马便巴巴的赶了上来,祁律盯着大司马的眼神,仿佛在盯着一头小绵羊,立刻说:“成交。”
    大司马这个冤大头,完全没有感觉吃亏,欣喜的说:“那太好了,你可不许反悔。”
    祁律竟日早上无需进宫,而是去大司空尹子的府邸,祁律上了辎车,大司马武曼亲自为祁律赶车,便往大司空府邸而去。
    到了府邸之后,武曼将辎车停在大司空府邸的马棚旁边,祁律下了辎车,叮嘱武曼说:“大司马不要胡乱走动,就在这里等待,如今武氏和尹氏还没有结亲,倘或出现什么意外,吃亏的可是大司马。”
    武曼使劲点头,说:“好好好,祁太傅快去罢,我就在这里等着。”
    祁律很快离开,府上的家宰引路,一路引着祁律去见尹子,尹子等人已经等候赐婚了,见到祁律,立刻躬身行礼。
    祁律笑眯眯的说:“大司空,恭喜恭喜了。”
    尹子面容上虽然带着笑意,不过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有些忧愁,客套的说:“劳烦祁太傅走一趟。”
    祁律扫了一眼来接诏令的尹家人,说:“怎么没看到尹四小姐?”
    尹子说:“四丫头身子羸弱,今日患了风寒,因此卧榻不起,没能出来迎接。”
    祁律笑着说:“无妨,让四小姐好生养病才是正经。”
    那面祁律离开,武曼便在马棚附近探头探脑的看看,他以前很少来尹家,还是小时候来过几次尹家,因此并不熟悉尹家的布局。
    武曼随着祁律过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肯定见不到尹四小姐,只不过武曼还是想来,听说祁律竟日来赐婚,心里就跟揣着一只毛兔子一样,一定想要过来看看,万一,心中想着,万一就能遇到尹四小姐呢?
    武曼在附近走了走,一脸失落,并没有看到尹四小姐的人影儿,连一个女眷也没有看到,便准备回到马棚,等待一会子给祁律赶车回去。
    武曼往回走了几步,便听到“沙沙、沙沙”的声音,不像是风吹动草木发出的声响,反而像是在打磨什么。
    武曼顺着那声音,拨开旁边的花丛,横穿了一条小路,便看到花丛后面有一条小路,一个人影蹲在地上,正在打磨着一块木头。
    那人影身材纤细苗条,透露着一股不胜之态,万千温柔,细腰不盈一握,黑色的长发披肩而下,从背影看上去,绝对是一个绝色佳人。
    武曼看到那人影,眼神顿时亮了起来,这不是尹四小姐么?
    尹四小姐一个人蹲在花丛后面,身边也没有侍女伺候,竟然在做木工活计,武曼仔细一看,尹四小姐那凝脂一般的纤纤玉手中握着一把小弩,是之前武曼见过的那种小弩,可以连发三箭,在这种时代,小弩的造诣非常超前。
    武曼看到尹四小姐十分欢心,后又看到那小弩,不由走过去说:“这小弩,是四小姐做的?”
    武曼一开口,那尹四小姐似乎没听道武曼的脚步声,被他的说话声吓了一跳,“唔……”了一声,眉头微蹙,竟然跌倒在了地上。
    “没事罢?”武曼没想到吓坏了尹四小姐,赶紧冲过去把尹四小姐从地上扶起来。
    武曼伸手触碰到尹四小姐的腰身,虽然他没有半分亵渎之意,但武曼感受着那柔韧的腰肢,纤瘦犹如杨柳一般,又嗅到尹四小姐鬓发的香气,登时有些心神摇动。
    就在武曼心神摇动之时,他也发现了,尹四小姐的身材虽然纤细,却十分高挑,身量颇高,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像一只小白兔一样,所以并没有感觉很大一只,而如今武曼近距离站在尹四小姐身边,突然真切的觉得,尹四小姐好像很是高挑,比自己还要高……
    武曼赶紧挺起胸膛和腰杆儿,让自己看起来高大一些,但是武曼发现,自己就算挺得笔直,也还是比尹四小姐矮了一截。
    武曼咳嗽了一声,扶起尹四小姐,赶紧压下心头的龌龊心思,说:“摔疼没有,我帮四小姐去找医官罢?”
    武曼刚要转身,感觉自己的手突然被拉住了,手心里一抹凉丝丝,又柔韧,又丝滑的触感,低头一看,是尹四小姐的掌心。
    尹四小姐双手拉住武曼的掌心,面容十分羞涩,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武曼去找医官。
    武曼感受着掌心里的温柔触觉,登时更加心神摇动,脸上一红,心神更加摇动,说:“不、不用找医官么?”
    尹四小姐仍然没说话,摇了摇头,一张白皙到剔透的面颊微微透露着一股殷红,仿佛春日桃花一般,身子轻轻轻颤,抬起手来捂着嘴巴咳嗽两声,那咳嗽的模样竟然都万千美艳,别有滋味儿。
    武曼看的更是呆了,只觉得尹四小姐简直便是仙子下凡,武曼与尹四小姐虽然没见过几面,却更加笃定,自己这一辈子,绝不会喜欢上尹四小姐以外任何之人。
    祁律回到辎车的时候,发现大司马不见了,说好了就在原地等待的,大司马果然跑了,祁律一很头疼,刚要去寻找大司马,便看到武曼回来了。
    武曼一面往回走,一面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停的“嘿嘿”傻笑,已经走到了辎车旁边,根本没有注意到辎车,“咚!”的一声又撞到了辎车上,这次没有磕到鼻子,因着他是微微低头,看着掌心往前走的,所以大司马直接撞到了脑门,额心一片通红,疼得他捂着脑袋,嘴里“嘶嘶”了好几声。
    祁律眼皮一跳,说:“大司马,何故春心荡漾啊?”
    武曼唇角勾着,抑制不住的欢笑,嘴里却说:“没、没有的事。”
    祁律奉命去赐婚,尹子需带着尹四小姐进宫谢恩,第二日尹子便带着尹四小姐进宫来了。
    姬林和祁律刚刚用了早膳,寺人便来通传,说:“天子,大司空尹子并着尹四小姐来了,正在殿外,等待谒见。”
    姬林点点头,说:“传召。”
    很快,尹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尹四小姐扶着尹子,尹子年岁大了,颤巍巍的步入。
    姬林一身黑色的天子朝袍,头戴冕旒,坐在席上,虚扶说:“尹子不必多礼,入席罢。”
    尹子颤巍巍的,却执意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旁边的尹四小姐也跪了下来。
    天子微微蹙眉,今日是尹子和四小姐前来回礼拜谢的日子,怎么一进来便跪倒在地,看那模样也不像是跪谢,尹子那张沧桑的脸上忧心忡忡,跪下来之后还将头抵在地上,说:“请天子屏退左右,罪臣有事启奏!”
    姬林的眉头蹙的更紧,抬起手来,说:“都退下罢。”
    寺人宫女们应声离开,祁律本也想离开,姬林却说:“太傅留下。”
    祁律便站在原地没有退下,尹子似乎也不在意这个,等宫人都退下去,尹子才又说:“天子,罪臣死罪!犯了欺君大罪啊!已经铸成大错,请天子责罚!责罚!”
    姬林“哦?”了一声,淡淡的说:“大司空,你何罪之有?”
    尹子侧头看了一眼尹四小姐,尹四小姐微微点头,尹子便又说:“天子,还请借小室一用,请天子亲眼目睹,一切便都明了。”
    姬林越来越糊涂了,别说是姬林了,祁律也有些糊涂,尹子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什么要借用小室?
    姬林眯了眯眼睛,说:“好,寡人允了。”
    尹四小姐磕了一个头,这才慢慢站起来,一面站起来,一面轻轻咳嗽着,退出了路寝宫的太室,来到了旁边的小室,她走进去,“吱呀——”一声关上门,也不知去做什么。
    祁律眼眸微动,盯着小室的门,心中十足好奇,这尹子和尹四小姐神神秘秘的,今日不是来谢恩的,反而是来请罪的。
    过了没一会子,“吱呀——”一声,小室的殿门被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却不是尹四小姐,分明是个男子!
    方才天子已经将路寝宫中的人全都遣散出去,路寝宫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更别说小室之中,方才分明进去的是尹四小姐,而此时此刻,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男子。
    那男子一声月白色长袍,头束玉冠,打扮的十分简单利索,一张美人鹅蛋脸,面容清秀至极,面如冠玉,脸面上竟然没有一点子瑕疵,那俊美的姿容可以与公孙子都相提并论,又兼并着公孙滑的妖艳。身材高挑纤长,气息儒雅又文弱,骨子里还透露着一股羸弱又万千不胜的气息。
    他一面走出来,一面抬起手来掩住嘴唇,轻轻咳嗽着。
    祁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那个走出来的男子,不确定的说:“尹四小姐?”
    尹四小姐走进小室之时,分明是个羸弱的女子,走出小室之时,竟然变成了俊美的男子?
    祁律虽然吃惊,但是脑海中飞快的旋转着,怪不得……之前便觉得这个尹四小姐生的也太高了一些,目测尹四小姐的身高可能和天子差不多,比大司马武曼还要高了一些。其实女子之中也有个头高挑的,所以祁律并没有当回事。
    后来在赏花燕饮上,尹子多番拒绝大司马和尹四小姐的婚事,甚至还拉出虢公忌父当做挡箭牌,后来还提出,可以和武氏结亲,但不能是尹四小姐,这多番阻拦,也让祁律有些奇怪。
    如今,这奇怪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了,那便是……
    “尹四小姐”走出之后,一撩衣摆,他的面容羸弱俊美,身材高挑腰身柔韧,但举止却意外地干脆利索,跪在地上,说:“拜见天子。”
    要不然祁律一直没有听到尹四小姐开口说话,还以为尹四小姐害羞腼腆,所以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说话。
    如今祁律倒是明白了,因为不同于这俊美男子的面容,他的嗓音竟然异常的低沉沙哑,绝对不是女子的声音,也无法伪装女子的声音,一开口必然便露了馅。
    而且“尹四小姐”总是抬捂住嘴巴咳嗽,一方面是他真的有不足之症,时常咳嗽,而另外一方面,他抬起手来,袖摆宽大,正好也可以挡住突出的喉结。
    姬林心中十足吃惊,但面子上却不动声色,说:“尹子,这是甚么意思?尹四小姐呢?此子是何人?”
    尹子拜在地上,一直没有起身,说:“罪臣有罪,欺瞒天子,还请天子责罚!”
    尹子这么一说,显然是承认了,尹四小姐本就是个男人!
    祁律说:“大司空,这到底是何缘故?律私以为,这位尹四小姐的身份,恐怕并不简单罢?”
    那日赏花燕饮,尹子一直不同意尹四小姐和武曼的亲事,但是后来尹子和尹四小姐说了一些话之后,尹子便同意了,在旁人眼里来看,尹四小姐可能也中意武曼,所以说服了尹子。
    但是在祁律眼中,仔细一想,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因为尹子的态度很奇怪。
    尹子是两朝元老,他辅佐了姬林的爷爷,又辅佐姬林,可以说尹子的地位非常高贵,而尹四小姐说白了就是尹子的孙女儿,爷爷和孙女儿说话,态度却如此谨慎,祁律觉得这其中绝对“有鬼”。
    尹子果然说:“祁太傅慧眼如炬,所言正是,罪臣死罪啊,此子并非是我尹氏之人,更不是罪臣之孙女,而是……而是黎国公子。”
    黎国公子?
    春秋早期一百多个国家,很多人都只知道其中几个大国,例如齐国、鲁国、晋国、郑国等等。其实春秋时期还有很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家,黎国便是其中一个。
    黎国只有弹丸之地,国土被晋国庞大的国土包囊在其中,不只是面对晋国的骚扰,而且晋国的北面就是北狄之人,黎国同样生存在大周的北面防线之上。如此一来,黎国要面对的便是晋国的侵略,和北狄人的骚扰。
    黎国虽地盘子不大,名头也不大,但曾经异常强胜过。黎国兵强马壮,人口众多,因为黎国的强大,甚至黎字也演变成了众多的意思,很多国家听闻黎国的名头,都会闻风丧胆。
    但黎国的强盛这还要回溯到姬林的老祖宗周文王和周武王时期。在当时,黎国异常强大,不过黎国的强大是作为纣王的左膀右臂而存在的,周文王讨伐商纣昏庸暴虐,第一个要斩断的便是纣王的左膀右臂黎国,因此有了“西伯戡黎”的事件。
    黎国从此覆灭,不止如此,还迎来了巨大的浩劫。诗经中曾有一句“民靡有黎,具祸以烬”,不难看得出来,黎国曾经遭受过一次屠城,黎氏几乎全军覆灭,剩下的黎氏后裔也不敢以黎氏自称,纷纷逃亡在外。
    后来大周建立,复立黎国,找来了黎国的后裔继续管理封地,不过很不幸的是,黎国往日的强盛不再,被周边的国家不断欺凌,很快再次被晋国覆灭。
    黎国便在这样不断的覆灭、复国、再覆灭、再复国之中挣扎求存,而如今的黎国只剩下弹丸之地,迁都在晋国的包围之中,情势已然非常危机。
    祁律与姬林都没成想到,这尹四小姐,竟然是黎国的公子。
    姬林皱眉说:“尹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黎国的公子,为何在我洛师城中,而且还潜藏在尹子的府中。”
    各国公子逃难的情况不在少数,一些与洛师有姻亲关系的公子也会逃到洛师,请求天子庇护,然而姬林并未听说有什么黎国的公侯之子前来逃难。
    尹子“窝藏”黎国公子,如果传出去,这可是死罪。
    尹子颤巍巍的说:“天子,罪臣……”

章节目录


春秋小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长生千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长生千叶并收藏春秋小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