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仲尧失笑,“洛扬,你从来都是这样么?遇到事情先想到的是别人,总是忘了自己。”
    “也不算是吧。”章洛扬眨了眨眼睛,“你们都是对我很好的人,我应该替你们着想,别人的事情我都是听过就忘记。”说着就想起了沈云荞,心急起来,“对了,沈家可曾给您写信来?”
    “没有。沈老爷闭门思过,不曾与任何人来往。”
    “那就好。”她放松下来,语气笃定,“我是绝不会回燕京的。”
    俞仲尧双手撑住桌面,垂眸看着她,“既然如此,你就跟在我身边,不必担心莫须有的麻烦。你们要是半路离开,二爷必定命人紧追不舍,你们不安生,我心里也不踏实。”他微微一笑,“我难得做一次好人,总不能半途而废。”
    因着他分外温和的态度,章洛扬愈发放松,双手托住脸颊,大眼睛忽闪着,认真地分析他的言语,“只是不想半途而废才要我们留下来么?”
    这样子,像足了几岁的小孩子。俞仲尧的手指在桌面跳跃几下,忍下了拍她头的冲动,却不自主地岔开了话题,“你今年多大?有十三岁了么?”他知道她和沈云荞的年龄,是故意这样问的。
    她睁大眼睛,“我十四岁了,今年秋日及笄。”
    “哦,原来是大人了。”俞仲尧忍着笑,“可你这样子,像是六|七岁的小孩儿。”
    章洛扬汗颜,连忙正襟危坐。又意识到他站着,自己却坐着,便要起身。
    “没事。”俞仲尧阻止了她,“你要是离开的话,会不会难过?”
    章洛扬垂了眼睑,看着自己的手,“会很难过,舍不得离开你们。”他和高进、阿行、珊瑚、芙蓉,虽然性情迥异、身份不同,却给了她和云荞很惬意的氛围。他们与章府的人完全不同,是另外一种人。真的,想到分别就已开始难过。她抿了抿嘴,贝齿咬住下唇。
    “小傻瓜。我们也一样,舍不得你们离开。”俞仲尧到底没忍住,抬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又以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她想躲,没躲开。
    他没给她计较这举动的时间,“别胡思乱想了。不准走,跟着我,从风溪回来之后再做打算。”
    章洛扬一向害怕并抵触人用命令的口吻对自己说话,但是这一次,听了只有喜悦。她站起身来,绕到他近前,屈膝行礼,“多谢三爷。”
    “那么,打算怎样酬谢我?”他闲闲地倚着桌案,问她。
    “……我不知道啊,您说。”
    俞仲尧想了想,“会做面食么?”
    章洛扬笑道,“会做打卤面、汤面、饺子、小笼包,我最先学会的就是面食。您想吃吗?”
    俞仲尧颔首,“晚间吃饺子,行么?”
    她笑容愈发灿烂,“行啊。”
    俞仲尧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眼中的清冷已消散无踪,目光清澈,眼神灵动。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可怜兮兮的傻孩子。少年人就是这点好,短短时日就能有显著的改变。而她的改变,无疑是喜人的。
    他指了指书案,示意她继续做事,自己坐到新添的一张小书桌前,亲自备好笔墨纸砚,给顺昌伯回信。
    章洛扬给他沏了一杯碧螺春,放到他手边。
    是特别体贴的一个女孩。有些事情,她需要别人帮助、点拨,而在平日,是她在照顾别人。
    之前去中厅,看到顺昌伯的信件,初时以为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想着她选择第一条路是最佳,带着顺昌伯给她的产业住到别处,有他的手下照顾一二,又有沈云荞作伴,日子定能过得风生水起。
    可是随后,他想到了她那惹祸的样貌,想到了孟滟堂,便犹豫起来。孟滟堂定会命人百般说服她,一如孟滟堂一般见色起意的人比比皆是。
    他不放心她。
    倒是可以扯个谎,请太后或是小皇帝给她个封号、派人照看着。如此,也算善始善终。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要回房来跟她细说原委,走到门口时,又折回去落座。
    挺不可思议的,但是他不能不承认,习惯了她在身边的日子。想到她离开的情形,心里别扭得厉害。
    中邪了?那一刻,他真是这么想的。
    斟酌半晌,他决定如实相告,让她决定何去何从。
    如果她愿意自立门户甚至于成为廉王妃,他成全。
    如果她愿意跟随自己走这一程,他会带她回燕京,让她余生过得舒心如意。相信到那时,她已长大,能够独当一面。
    话说回来,她生母在风溪,为何不去寻找?母女团聚,一同回京不是皆大欢喜么?
    他反复告诉自己:给她第三个选择,是为她好。
    总之,他莫名其妙地跟自己别扭了好一阵子。
    这件事情上,他极其反常地犹豫了半晌,她则极其反常地果决了一次。
    **
    写完书信,俞仲尧喝了一口茶,问章洛扬:“二爷向章府提亲了,你毫无感触?”
    “怎么可能呢?”章洛扬蹙了蹙眉,“他莫名其妙的,想想就生气。”
    “不去质问他?”
    “我不善言辞不是一日两日,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俞仲尧沉默片刻,“有些话,我一个外人不该说,但是,你必须明白你的处境——二爷的心思昭然若揭,你得给句准话,我知道你的立场,才知如何行事。换句话说,你是根本不愿意,还是需要细细思量才能做出决定?”毕竟,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荣华富贵与终身大事密切相关的时候,不可能朝夕间做出取舍。
    他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今日失了冷静,应该先询问清楚再写信,甚至于,该给她一段时日想清楚。
    急什么呢?
    他将墨迹未干的信纸揉到了掌心。
    “我不会嫁人,不管是谁,都不需要思量。”章洛扬语气平静,平静到了不含任何情绪的地步,“一度是因为断掌,认定自己没资格,后来则是不认为有任何好处。”
    俞仲尧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她一面说话,一面摆弄着纸片。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那样的语气,反倒让人无从质疑。任何女子提起来大概都会扭捏羞涩的事情,她却是这样的态度。于她,不嫁才是终身大事。
    他不自觉地勾唇浅笑,“你这么想,不好吧?”
    她手势微顿,并没抬头,轻声反问:“那您呢?您是什么想法?”
    “……”第一次,俞仲尧被她将了一军,笑了笑,没说话。
    并不是没有答案。
    责任是他要背负一生的。羁绊、诱惑是他最不需要的,要这些做什么?累。
    他这想法更不好,自己认定而已。
    他将手里的纸团抚平,再慢慢撕碎。
    章洛扬听到细微声响,看了看,嘴角抽了抽,心说这是什么毛病?难怪你会收到这样一封信。
    几页信纸,只差最后一页就拼好了。想到这一点,她又高兴起来。这种事,初时还能当个消遣,时间久了便会觉得枯燥得很。
    俞仲尧重新写信,措辞与先前完全一致,一面走笔书写,一面提醒她:“就算你不追究,二爷也会找你询问此事,提前想好他可能说什么、该如何答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章洛扬郑重点头,“多谢三爷提点。”
    俞仲尧见她是这态度,便又多说了几句:“别怕与人打交道,在哪里都一样,不可能只与善待你的人来往。更别怕事,你越怕,别人越会轻慢甚至欺负你。遇到是非要冷静应对,要想别人有何过失,而不是反思自己有无过错。一个巴掌拍不响,不少琐事并无谁对谁错可言,只是分个气势的高低和输赢的结果。就算你占理,输了就是你错了,外人只看个花红热闹,没人真正在意你是否委屈。自然,因人因事而异,不能一概而论。”
    章洛扬将他的话听到了心里,慢慢消化。
    **
    简西禾踱步至沈云荞门前,让丫鬟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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