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气、灰尘胶着的屋内,油灯笼住沉默。
    宋定手里是份素面,桌对面一同吃饭的年轻女子看着价格不菲的寿司和日式糕点难以下筷,犹豫道:“你根本不用给我买这些,我要和你一样的就好。”
    宋定吞食未停,慢条斯理:“吃吧,以后你顿顿得吃中国餐,习惯中国食物。”佐藤熏瘪瘪嘴,又像是想起什么:“你给我的那个身份——”
    他抬头看她“嗯?”
    她不接下文,终究抛开委屈说:“我明天去福海里。”一双圆润眼睛水波流转,粗陋的环境越发衬托她的细美:“我会帮你,一直帮你。”
    宋定沉默了会,点点头:“辛苦了。”
    待他吃好,看她也吃好,随即收拾桌上东西。
    “我明天要去一趟青龙会。黑帮鱼龙混杂,地方军政商宦皆涉及的到。”那里将会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容纳着来自各方面庞大繁复的情报,佐藤薰闻言只坐在凳子翘着腿低着头,玩她的长指甲。
    他们之间气氛惯常如此,彼此熟悉又彼此陌生。宋定蹲下抬头看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一字一句的教她:“以后,你就叫李素云。你的爹爹是赌徒,因为输光了钱把你抵押卖到妓院。”
    ---她的新身份。
    佐藤熏随意点头,继续玩指甲。宋定似乎从她的反应通晓她的想法,  “我们是战友,薰。你有什么麻烦解决不了,可以来找我。”
    佐藤薰果然艳丽地笑了,她害怕就此和他分离,再难以见面,想要他一个承诺:“谢谢你关心我。”
    这天是礼拜六。
    铃一响,学生们快活地收拾书包,速度像汽车那样飞快。
    唐影转头向后穿梭两排寻找朋友,常安因为个子高坐在教室倒数叁排。她还在慢腾腾收拾,扎着麻花辫的唐影急不可耐,凑上前笑嘻嘻:“安安姐,明天逛街去吧?那糕点太好吃了,你带我去买!我要很多很多!”
    常安没理,她依旧停不下来:“唉,还有你看这天越来越热,这凉快点的衣服也得添了,最近新开了一家店,秦利都说---”
    “你作业做的完吗。”常安抬眼淡淡提醒。
    “不用着紧,这不有你嘛!你上星期就没答应我的约,这回不能再赖了!”
    常安告知她自己从这星期开始学车,恐怕依旧没工夫陪她。
    两人走出校门,唐影泄了气苦叫:“我知道的,你就喜欢没事找事做!学车、学车、学车!一点没意思,家里又不缺司机!你等等——”
    常安被她拉住胳膊撒娇磨人,无奈看她一眼:“你一个人就不行?非得我陪着?”
    “女孩子不能一个人逛街!有什么意思嘛!?哼,又不陪我!”常安实在不理解,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女孩子不能一个人逛街?”
    今天李叔下午挂电话到学校说他太太脚肿老高,临时送她去了医院,赶不上来接她,让她做黄包车。
    学校离家也不远,常安在电话里表示自己可以走路回,正好和唐影一起。唐影这星期兴致上来说是减肥,放了晚学都走路运动。
    因此两人慢吞吞走在路边,唐影没走几步忽的眼神发亮,嘴角弯起,摇摇常安的手:“你明天不能陪我,现在陪我去个地方呗!”
    “哪里?”
    她脸红彤彤,有些不好意思,凑近她说一个名字。
    “正大赌坊。”
    常安立马回绝:“不能去。”
    唐影拿起老招,打人情牌:“哎呀,除了你我也不敢叫别人,我就看一下嘛,天天听思琪他们说,我好奇得很!”
    她继续可怜兮兮摇她的手:“就一下子功夫,不会耽误回家的!”唐影的父母都是内敛斯文的人,生出来的女儿活泼莽撞,少见多怪,家里人拿她毫无办法。
    常安还是没有答应,这个请求无疾而终。不过正大赌坊,她还真没躲过。
    周末按计划要开车,常安起了大早吃好早饭,在后院踩刹车、加油门,李叔坐在副驾驶教学,替她紧张,时不时在太阳底下抹一把汗。看她能把那大铁盒子龟速挪动,高兴得直夸:“哎呦,我们家就是小姐聪明啊!学的蛮快哟!有天赋啊、有天赋!哎呦哎呦,小祖宗慢点!”
    丫头燕子奔到花园场上喊:“小姐,唐小姐电话说找你,很急——!”她拉了个长长的调。
    常安自去厅内接电话。
    半小时后,正大赌场。常安确认眼高挂的牌子,一进去耳边就炸了,好几串鞭炮一齐放。她控制住要捂耳朵的手,到靠门一个前台样地方去问:“你好,”那人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射过来。
    常安惊觉:“是你?”
    是那天下雨她见到的落魄青年。
    宋定没接她的话,只淡淡说:  “我不是这里的伙计。”他人向后仰靠着墙,微微慵懒眯眼看她:“你有什么事。”
    常安如实相告:“我来找人,一个女学生和我一般大。”她不确定的问“请问你知道吗?”
    他伸出手指指上面,随口说:“二楼。”
    常安点头致谢,他也不再看她,冷淡到怪异。上楼时迎面一个穿布衣开衫的大汉,拿着一大袋子东西下楼,身后紧跟着一个经理模样的人。
    常安没怎么注意,随后听见他招呼:“小宋,走了!”另一个男声恭敬的语气,“劳烦多多美言......没事常来玩玩!诶,您走好啊......”
    小宋?是姓宋,还是字里有宋?
    二楼安静很多,只有很少客人。她四周轮视,果真见一赌桌旁沙发上坐着叁五个人。唐影远远见了她,激动的跑过来,眼圈是红的,肢体绷紧充满不安与紧张。
    沙发上坐着的还有一个佟仁言,是她们的同班同学,此时涨红了脸无脸见人。
    “安安姐......”她紧紧拉住她的手,很紧张。
    常安把她护到身后,对那沙发里的人说:“您好,钱我带来了。”
    那人哼了声,她立马从兜里拿出两百多块钱。这是她新年的压岁,险险剩这么多,够拿来收拾这次残局。对方也是爽快人,见她打扮贵气,举止懂事又客气,便不再为难。
    出来之后,常安看也没看佟仁言一眼。他带着好奇心重的唐影去赌场,只说看,最后竟然小赌又毫无经验,只能是任人宰割,大输一场拿不出钱,同来而未参与的唐影也一连被赌场押住。
    唐影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想起来安安姐身边有钱,电话打到她那里求救。
    路上未坐黄包车,常安走路,边在脑子里组织语言。唐影余吓未过,也不敢说什么,只有刚出来时在门口和她喏喏求了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家里人,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常安送她到家,把唐影扳正面对自己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尽量放柔:“我们从小学就在一起读书,那个时候我妈妈刚离开,我整天也不说话,很少人愿意接触我,大家都觉得我不正常。但你愿意,还费尽心思变着法逗我开心。”
    唐影想哭就哭了,抽抽噎噎的,常安便拿绢子给她擦鼻涕。接着说:“我觉得你善良又单纯,一直把你当做妹妹,”她停顿一下,“你一转眼已经十七岁,你做什么我也从不干涉。”
    唐影一声乌咽卡在喉咙,没忍住大哭出声。来往的行人些许注目他们,常安也没管,轻轻抱住她专心安慰:“我不是骂你。只是我真的可以次次帮你收拾麻烦吗?你要学会自己约束自己。”
    宋定到青龙帮帮堂前自报家门,口口声声说要入帮做事,对方都没让进门。
    他站那等一个白天加晚上,不吃、不喝、不走。第二日黎明守班起来撒尿,头一转瞧他还在那,心想这小子够血性:“带你见下五哥,走着!”
    宋定跟着进去,堂内倒是安静,清凉的大院挂几处鸟笼,蓝蓝绿绿粉翠一片。碧青的大树下支着竹椅茶几,上面躺着个人,着一身黑褂,叁十来岁左右,黄棕的脸皮粗糙紧实、颧骨突出。
    他是青帮老五杜成寺,管账务和人员进出,地位不上不下,帮里排得上名字。宋定早就借助贾申芬了解过青帮内外,知杜成寺喜欢会用枪的人。此刻他不卑不亢做拳,声音洪亮的作拳:“小弟拜见五哥!”
    杜老五在阳光下打着折扇眯起眼:“抬起头我看看。”
    宋定抬起头来,身体弯下去一分,眼中锋芒悉数敛去,看似五分忠诚五分纯正。
    杜老五点点头:“长得倒是俊。”说罢笑笑,身边的人也都跟着嘻嘻哈哈。
    遭了侃笑,宋定还是一幅毕恭毕敬的模样。
    “好了!”他叫停身边小弟,再问宋定:“你都会什么,青龙帮可不养闲人!”
    宋定眼神纯良地看他,回道:“我会用枪。”
    一时间,人声都静了。
    杜老五果然兴致上头,“会,是怎么个会用法?”
    ......
    几分钟后杜老五凑身看那一排烂盆栽,问那看门的:“他叫什么名字?”
    “丁什么的......记不得了!”
    “过来,你叫什么?”
    “宋定。”
    “多大了?”
    “二十了。”
    “枪法不错,谁教的?”
    宋定面不改色的撒谎:“我爹,他会打猎。”
    “你爹人呢?”
    “几年前病死了。”
    “哪里人?”
    “淮安人。”
    “还有什么亲戚?”
    “没了,若是帮里收我,这里就是我的家。”
    杜老五虚扶一把:“好!去过礼,以后在帮里跟着我好好干!”
    宋定在青帮跟着杜五。
    杜老五管钱,手下人收保护费,他就跟着去熟悉。最多去的是货运码头,他和其他人一样看管工人卸货上货,随身藏一把枪,平时不准用,只能防盗防抢。
    宋定年轻,一晃一个月,他在青帮什么都不是。
    但一切才刚开始。
    这天,他在码头看来来往往的船只,水路上人头撺动,陆陆续续货卸下船。
    “平峰,每一袋子都登记好,不要遗漏一个。”那平峰应下,殷勤给宋定递支老刀牌香烟。
    他接过来,平峰立马擦火柴给他点上。火星子烧起来,他吸一口,吐出一圈浓浓白烟雾,皱着眉头转身。
    宋定原本不抽烟,尼古丁呛得他心肺十分难受,他想咳嗽但忍住了。视线一偏有个很体面穿西装的男人,身边站着矮到肩膀的白衣女郎。宋定无所事事,边吸烟边看她帽上的黑色蝴蝶结绳被海风吹起,在空中飞来飞去。
    常安认认真真地取景拍照,常子英就在一旁得意讨夸奖,“怎么着,二哥的码头景色不错吧?”风起的大,常子英随便用手一巴掌使劲拍在她头上,帮她稳住要飞掉的帽子。
    她从顺如流:“当然,是十二分不错——不然怎么能是二哥的码头风景?”对他粗鲁的动作习以为常,拿下相机就四下望望,想立刻拿起画板:“要是能来这些写生就好了,只可惜我临近期末、功课太忙。”
    “你不是快放暑假了吗?哥随时欢迎,你暑假来正好的。”
    “二哥,到时候我开车子来,你信吗?”
    “信!你爸那都跟我说了,你这学着车呢!你开车过来,就是别撞到人啊!”
    他素来最喜欢这个堂妹,越熟的人嘴上越没正经:“其实也没事,撞人了还有哥给你收拾。”
    常安只是开玩笑,破烂技术还不敢开来码头丢人现眼。佯怒的低头唉声叹气:“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一低头,她的帽子不经意间飞远,常子英双手插兜潇洒示意她自己去捡。
    常安乖巧自己去捡,向后转身时正有人从她身上偏转视线。她下意识望了一望,很快认又是上次那个青年。
    常子英吹着风等她,看她发愣,几步蹿到她身后,顺着她视线是一个在抽烟的男孩子,看着像是这边帮派里做事的,长得挺好看,看着也很老成拍她头:“看什么呢?!”
    常安自然而然地收回目光。却被常子英抓住机会打趣,故作惊恐夸张着表情道:“原来你也会看男生看到发愣!你不是冰山美人吗?”
    她往回走,认真给自己带好帽子,淡淡的:“没有。”
    “唉,我还以为你绝对是一心学习,心无旁骛的好孩子!”
    “我说了没有。”
    “原来啊!唉---”
    “你小心我揪你。”常安挑帽檐,佯怒提醒。
    他掀起一根指头在她面前摇摇,嘴角挂笑:“你没我高,揪不到的。”见女孩离开,常子英加快速度追上,连忙讨好她:“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
    “生气啦?”
    “没有。”
    “别生气拉!”
    “我说了没有。”
    “哥我给你买巧克力,甜甜的。”
    “我不想吃……唉?你别总掳我头发!”夕阳下天空赤红,远去的两个背影落入旁人眼中,无疑是亲密的。
    他忽然灭掉烟,如所有人一般将其抖落。
    脚底冲着烟杆在地上来回碾压,留下肮脏胡乱的痕迹。那团明显的污渍让他皱眉,他其实很爱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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