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摇头说吃不下,也没兴趣。
    正当时,外头一阵吵闹,关外毛熊似的身影突然闯进来,到跟前也不说话不伸手,只管等着一双酒后通红的眼睛望着云意。
    云意摆摆手,吩咐德安,“你先下去——”
    德安看这场面,怕真动起手来没人劝,犹豫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等她站起身来专心致志给陆晋倒上一杯热茶,再重复一句,“愣着做什么?我说话不顶用了?”
    德安适才放下心,默默退了出去。
    她将温热茶盏递到陆晋手中,平心静气说道:“二爷酒醒了?”
    陆晋搬了椅子直起腰正经危坐,进而一仰脖子干了这杯茶,满脸肃穆,发了狠劲要与她把事情掰扯清楚。
    “查干跟你说的都是旁人瞧见的,我现如今跟你仔仔细细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意稍稍颔首,抬手相请,“洗耳恭听。”
    陆晋向前倾身,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时候我大约是十六七的年岁,在王府里受尽冷眼,进了军营才有用武之地,就此心心念念想要组一支独个听命于我本人的队伍。首选就是齐颜部能征善战的年轻小伙,初冬时匆匆赶回,却没想到…………早先不曾与你提过,齐颜部与阿尔斯楞部族离得近,两方多有摩擦。没错,就是劫你嫁妆的阿尔斯楞。”
    “你斩下他头颅,因你二人存旧怨?”
    陆晋没能正面回答,口中继续描述着他的老旧故事,“那会子与阿尔斯楞斗得厉害,我当年年轻气盛不知轻重,不顾劝阻定要拉上一队人越过风珊湖去找阿尔斯楞算账。哈尔巴拉老哥最照顾我,拗不过,豁出性命陪我一道去。风珊湖对面阿尔斯楞厉兵秣马就等着我上钩,一场恶战,哈尔巴拉替我受了致命一刀,到死也没肯放下刀,就为给拖时间让我跑过风珊湖。我欠他一条命,更欠苏日娜母子。”
    云意面色不改,依然从容平静,再为他倒一杯茶,轻声道:“茶有些凉了。”
    他不在乎这些,抿一口再继续,“查干多半与你说,苏日娜有段日子没在。那是抛开恩和嫁了当年跑马拖死哈尔巴拉的仇人。趁着开春,杀了丈夫逃到北边罗刹国边界,一躲就是大半年,但无奈已有身孕,几服药下去没作用,这才把巴图生下来。绕了个圈,最终还是回到齐颜部。这么些年,我对她母子二人尽心尽力,不为其他,只因我心中有愧,若不如此,何以为人?”
    语毕,忐忑却也期待地望向她,希望等来预想中的结局。
    对此事,云意心中渐有轮廓,与他置气多半气他与苏日娜暧昧不清,以及对恩和身世最后的猜疑。她垂目看着桌角半旧的梅花纹,淡淡道:“你无心,难保她无意。”
    陆晋皱眉,显然极不赞同,“她已为哈尔巴拉守了多少年?这种事情在草原上多属罕见,什么狗屁守节,根本没人在乎。”
    “若她并非为亡夫守节……”
    “你又想说什么?”
    “凡事点到即止,这类若有似无实难捕捉的东西,还需二爷自己体会。”
    陆晋径直说:“我体会不出。”
    云意道:“那就听我说,我几时骗过你?”
    他勾唇轻笑,嘲讽道:“你骗我多少回?怕你自己都记不清。”
    破天荒头一回,云意被他轻轻巧巧一句话堵在当场,张了张嘴没办法应对。到最后只能无赖地扔出一句,“反正这件事上我从没才错过。”
    陆晋捏她鼻尖,“脸皮见长,你这是说不过我要开始胡搅蛮缠了?”
    “还不是跟你学的,师从二爷,从不讲理。”她没能忍住笑,弯了嘴角立即咬住下唇,努力绷住脸,期间动了动眼珠瞄一瞄陆晋,正巧撞上他戏谑的眼神,这回两个人都没能把持住,噗嗤一声双双都笑出来。
    陆晋咳嗽一声,当即再次板起脸来教训,“不清不楚的就这么胡闹,活了二十几年还没人有胆子这么劈头盖脸的指着爷鼻子骂,你蒜头一个,你可以啊顾云意。”
    “又是爷,爷什么爷。”
    “说的也是,哪来的爷啊……”陆晋点点头,颓丧道,“在你跟前,我就是啰啰嗦嗦太监老奴,哪有半分脸面,全都随公主作践。”
    云意当即说:“可别把自己个说得凄惨可怜,我不也让你气得够呛。今儿冒出个亲亲侄女儿明儿再有个不清不楚的有情人,我到哪儿去伸冤?合该我忍着么?”
    “天地良心,自打有了你,我几时招惹过旁人,恨不能剖开心让你作践。”
    “谁作践人?分明是你。现如今我腿上还有伤呢,一下雨就疼得没法儿睡。”说到这一茬,陆晋再没办法反驳,只得偃旗息鼓,败下阵来。
    云意倒是没打算趁胜追击,温温柔柔牵住他的手放在膝头,郑重道:“你应我一件事。”
    “何事?”
    “二爷若有中意的人,先与我说清,我自然大大方方迎她入府。但子嗣一事绝无转圜,长子只能是我的,若有差池,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决绝之中又掺杂着无可奈何的悲凉情绪,是她对于纲常伦理的妥协,也是身为女子的无奈。命运让她没办法应理想而活,一旦妥协,之后便都是苟且。
    陆晋久久无言,大约是在考虑措辞,不知要如何说才能将他一腔真挚与热情一并书写完全。
    “我记得早些时候就已经同你说过,只不过你都当玩笑话,听听就算。今夜我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回。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听明白了吗?”
    他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加重,紧紧不放。
    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连同湿黏的热汗,放是他焦灼忐忑的真实写照。
    这一次她没逃避,也没回应,她选择以一种罕见的虔诚与郑重,接纳他的真实与诚挚。
    没人说话,她余下另一只手再次覆盖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之上,她的眼神已变,他的酒意再袭,或许这一句剖白都因烈酒壮胆。
    云意心中另有一番感念,她觉着他可怜又可爱,不管这句话能持续多长时间有多少效用,她始终记得这一刻他紧锁的眉头与紧绷的嘴角,昭示着他不曾欺瞒不曾保留的情感。
    “知道了。”她笑了笑,拍一拍他手背,轻松带过。再提其他,“但光有心尚且不够。”
    “还要如何,你说,我自然尽千百倍努力做到。”
    云意笑,“倒不必千百倍,只求二爷留点儿心,别跟谁都是面上‘清白’,心底‘暗涌’。二爷无意,抵不过神女有心。你不必着急反驳,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女人还是我是女人?”
    “自然是你。”
    “女人最懂女人,她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日夜苦等是为的什么,我比二爷清楚。说不上不堪,但二爷既无此心,就该冷下来,让她自己想明白,省得这样拖下去,耽误了前程。”她靠近与他细说,字字句句都挑的温和柔善,就怕触他旧事逆鳞,“以后采买照料都可明明白白交给属下去办,别让她再有误会,再而,我还怕影响了孩子。恩和是不知事的,万一耳濡目染,真将你当做生父,你先别急着反驳,听我说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再而三人成虎,把齐颜部的事情一串,任谁都要当真。闹到最后子不知其父,父不认其子,如再被有心人利用,那该如何收场?”
    “依你看当如何?”
    她心里想的当然是把苏日娜嫁了,干干净净一劳永逸。但嘴上不能这么说,这话一出口陆晋肯定得吹眉瞪眼闹脾气。
    她选的是旁敲侧击迂回曲折,“现如今突然要问,我也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求二爷放下从前热诚,先冷她一冷,态度放明白,聪明人便懂得知难而退。至于恩和,二爷若能抽出空来,带孩子去一趟风珊湖,说清楚前因后果,于他也算有益。”
    陆晋沉着脸,没点头也没摇头,云意心知成功大半,便不多做计较。唤绿枝去备下热水,再叫红玉去沏一壶俨俨的茶,来给二爷醒酒。
    陆晋躺回熟悉的床,闻着被褥间熟悉的香,总算轻松一回。
    ☆、第91章 游猎
    九十一章游猎
    陆晋醉酒,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起。而云意早已经在马背上慢慢绕近处溜达,德安跟在身后始终紧张且警惕,唯恐她一个不小心快马猛跑,颠簸得落下马背,无法收拾。
    无奈是怕什么来什么,原本安安静静阳光柔和的草原,突然变作喧嚣吵闹,身后一群莽汉骑着马高声呼和,马蹄声更像是催命符,蹬蹬敲打心脏,吓得人大汗满头,急于逃命。
    德安回头去看,十二人的队伍自营地方向而来。为首的辫子男天庭饱满,鼻梁挺括,五官轮廓处处书写着关外远方的狂野不羁。
    其格其通身乌黑,四蹄雪白,生得比人还俊。而男人在马上咆哮哄闹,“噢啦啦啦啦啦——”高抬右手挥舞弯刀,对眼前战战兢兢逃窜的小兔儿势在必得。
    云意耳里只听见一阵巨大的马蹄声,震得脚下大地都在颤抖。忽而身侧一阵风刮来黑色身影,男人的手臂坚实有力,自她腰间一揽一抬,顺顺当当把人带到自己马背上。其格其奔跑不停,一路往风珊湖方向去。后头齐颜卫沉着嗓子附和,仿佛是打过胜仗,满载归来,要举起弯刀唱起歌来竞相庆贺。
    她无处挣扎,唯有乖乖靠在他身前,身体倚靠他厚实的胸膛,看着他像是在草原上抢夺劫掠过后的莫名兴奋。她理解不来,又颠簸得厉害,早上肚子里吃的米粥早点都要给他活活颠出喉咙,而速度将周围景物变成模糊的快速略过的影,她被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两只手攥紧了他胸前衣襟,只怕一个闪神就落了地,四肢不全。
    陆晋领着她最终停在了风珊湖边,其格其疯跑了一阵很是尽兴,摇着脑袋打着响鼻乐呵呵小跑再转漫步。风珊湖的风景比之亚金湖更加壮丽广阔,巨大的湖面蔓延无边,一眼望过去视野里几乎只有水光跳跃的湖面以及引颈长歌的天鹅。
    远远有风来,吹开他疯闹过后的汗气,留下一身清爽。
    陆晋一抹脑门,低头看她瑟瑟缩缩像个受伤的幼兽,一刻不离地扒拉着长辈。他觉着好笑,扶正她后腰,晃一晃她几乎瘫软得身子,得意道:“怎么?跑一阵也吓成这副模样?”
    云意只觉得整张脸都要被风刮得没感觉,木木的像是长在别人身上。再看他那张装着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骄傲的脸,不得不感叹男女之别,不,是陆晋与顾云意之别,有如天与地之隔,没办法通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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