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姨娘咧咧嘴,她也有些怕裴云铮,毕竟裴老将军已经不在了,这家里大事一向是裴云铮做主,她本又不是什么好出身,自进府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因而听了他这话知道多说也白搭,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外书房。
    裴云铮将裴安打发出去,自顾自地拎起小炉上的开水给自己沏了盏热茶,坐在桌案后直接道:“有什么要跟我说?”
    裴云韬红着眼眶,一撩袍子跪在地上,说:“前几日,家里的先生突然与我说了些奇怪的话,还给了我一样东西,让我想法子放在二哥的饮食里。”
    裴云铮啖了口热茶:“哦?什么奇怪的话?”
    裴云韬低着头,面前的衣摆上晕出了水痕,默了一会儿道:“他说我是庶出,与其在府里低声下气看旁人脸色,不如自己放手博个前途。还说有贵人要召见我,只要帮他们做一件事,日后、日后……这府里就是由我做主了。”
    裴云铮缓缓笑了一声:“你应了?”
    “没有!”裴云韬一下抬起头来,激动地说:“我真的没有!”
    裴云铮平静地看着他:“他们要你做什么?在我的饮食里下药?”
    “他们说那只是普通的迷药,能让二哥多睡些时辰罢了。”
    裴云铮挑眉:“那你为何又没用?”
    “二哥知道我没用那药?!”裴云韬稍稍拔高了声,问完方觉这话也太蠢,二哥现下好好的,自然就知道他是没动手脚。
    裴云铮不答,起身走到他跟前,反问:“药呢?”
    “药……”,裴云韬微偏过脸:“我埋在后院一颗柏树下了。”
    “是不是这个?”裴云铮自怀中掏出一物,往他跟前一扔,小绿瓶咕噜噜打了转儿,滚在裴云韬的膝盖旁。
    裴云韬一抖,双手扒拉起那瓶子,惊惧地仰着头:“二、二哥怎会找到这东西?我未敢对旁人说,也从未曾起过想加害二哥的心思!我可以发誓,他当日给我,晚上我便偷偷地去将药埋了!”
    裴云铮直视着他,眼神冰冷,似是不信,裴云韬有些害怕,却又擦一把眼泪,豁出去了地喊:“我就知道二哥不会信我!不会信我的!”
    “你既然没有加害之心,为何不直接将这事情说与我?”
    “我怕二哥不信!”他平日总想让二哥表扬一句,多读书勤练武,但又觉得他多半是不喜自己的,因而有时又自暴自弃,心里十分折磨,此刻倒顾不上这些了,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一怕直接到二哥面前说了,二哥不但不信我,反疑我有旁的心思;二怕他们知道我不肯,反倒再寻别的人来对二哥不利,防不胜防,因便没说,想不如且拖着他。二哥若要打罚我出去,也就罢了。”
    “嗯”,裴云铮应了一声,又踱回案后,“这府里你来做主不好么?怎么,没有犹豫过?”
    裴云韬跪着,眼神有点黯然:“有那么一瞬是想过的,但想出了一身冷汗。”
    裴云铮不吱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裴云韬身子往前行了个礼,略有些哽咽道:“我自小只见过父亲两次,身边就姨娘一人。自到了府里,见着二哥,我便想,长兄如父,我该如敬重父亲一般敬重二哥。但是……二哥心里怕是不喜我的,我自也知道。当日先生说时,我也暗里想象过那情形,却是难过的很,像是又要回到从前的日子,只有我跟姨娘,又有什么意思!况且我虽读书习武都不及哥哥,但你教的守正二字总是一直记在心中。”
    裴云铮怔了一下,审视他良久,终于开口:“你那日将药埋起来之时,我便在不远处瞧着,总算你没说假话。起来吧。”
    裴云韬还尚在愣神儿,裴云铮便过来拉了他一把,“方法虽有欠缺,幸而心是真的,若再有类似,你当直接告于我,我不会不信你。”
    他本做好了被打一顿的准备,闻言一下心里百味涌起,先还是死命忍住,这下便抱住了裴云铮的胳膊呜呜哭出声了。
    裴云铮叹口气,心里也有点儿复杂,任他呜呜了一阵儿,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都十一了,还能哭成这样?”
    裴云韬平日装大人,心里到底还有些孩子气,只是从不敢在哥哥面前表露。今日被这样一说,十分难为情,又想起一事忙道:“那那个先生二哥可派人拿起来了?”
    “人都安插到家里来,自然跑不了。”
    裴云韬点点头,一看自己衣襟湿了一片,裴云铮的袖子也是,顿时脸红,后退两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次的事我知错了,我不该怕二哥不信我就自作主张,现回想起来,若一旦中间横生了枝节,却是糟糕的很。二哥罚我去跪父亲思过吧。”
    裴云铮看他一眼:“自是要罚你,你既自请了,也好,那便去吧。”
    “是”,裴云韬深深躬身,“那我去了,哥哥。”
    “你不必非得事事学我”,裴云铮在他身后道:“我瞧你并不十分爱习武,这不必强求,书读好了父亲也是一样欣慰的。”
    裴云韬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又微感暖实,拖长了音应了一声。
    ………………………
    裴云铮回到院子时,明玥神奇地醒了,迷迷糊糊问:“到早上了?”
    “唔”,裴云铮说,“已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我睡了这么久?”明玥努力睁开眼睛,裴云铮揉了揉她的脸,笑:“没有,我方从前院回来。”
    明玥清醒了一点儿,“对,是和韬哥儿说话去了,说什么了?”
    裴云铮顿了顿,便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明玥这下腾地坐起来,惊道:“是我疏忽了!竟还有这事!”
    裴云铮被她扑坐起来时撞了头,哭笑不得道:“莫急,前些日子不是有崔煜的事,我便一直没与你说,也是想暗里瞧瞧韬哥儿的心思。”
    “幸好。”明玥拍着心口道,心里其实短暂地还有保留,不过这只能留待日久见人心,裴云韬的确是个缺父爱的孩子,平日里裴云铮若说他一句,他总是记得仔仔细细。
    裴云铮心里估摸有些复杂,明玥也不多说,轻轻靠在他胸前问:“你要进宫去么?”
    “晚些怕是要去的”,裴云铮两腿搭着倚了个靠枕,明玥一手垫着他的伤处,随口又说:“滕王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就在咱们在京兆府赢了崔煜的当晚。”
    明玥:“………………”
    裴云铮笑道:“那晚太子正在气崔煜的事,时机最好。是以王爷说,此次里是你的功劳最大。”
    明玥面无表情:“……功劳大有另赏么?”
    裴云铮便凑到她耳根说了句话,窘的明玥登时想把他踢下床去,他们说着话,外面忽而便想起了沉沉的钟声,同时,外面也有人报:“二爷……”
    裴云铮望一眼屋里的香钟,亥时二刻。
    夫妻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绵长的期待,那是一种新局面的到来。
    裴云铮和明玥迅速下床换了素服,男人伸臂稳稳抱了她一下,“你去母亲那里吧,今夜是无人能入睡的,我现下进宫去。”
    “嗯”,明玥帮他理一理袖口,“仔细自个儿的身子。”
    远处,丧钟之音沉沉撞响整个长安,撞启了另外一段时代。
    ……………………………………………………………
    大齐泰武二年,腊月二十三,太子葛从仪以成祖皇帝圣体违和为由,带五千人马入宫,逼迫成祖禅位,未果,毙。
    同日夜里,泰武帝发病,太医极力抢治,不及,泰武帝于亥时二刻,驾崩。神归九天之际,传位于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三皇子,葛庆之。
    这一日,宫门里有兵荒马乱,宫门外有风声鹤唳,只有城郭的百姓们依旧浸在大年将至的喜庆和忙碌里,偶尔还悄悄骂几句不时从街上奔过的营兵。
    宫墙之内的大事,仿似并未对他们产生什么大的影响。
    腊月二十四,交年之日,举国服丧,三日后,新帝继位。
    这几日朝廷上下当真是忙坏了,前要操办先帝国丧,后要张罗新帝登基,加之还有前太子逼宫的一烂摊子事情要处理,简直是万般繁重。
    新帝是马上君王,保留了他雷厉风行的作风,继位当日便大动朝廷人事,凡有功者、有能者一一封赏,首个便是裴云铮。皇帝钦拟的封号,封世袭定平侯,一品上柱国将军,而其母为一品国夫人,其妻为郡夫人。
    至此,在前朝中被指为逆党,在先帝是一直备受压制的裴家,终于在此时成为大齐最名副其实的新贵,重新擦亮了裴家将门的牌匾。
    朝廷里头忙,而如太夫人、明玥等受封的女眷们也忙。
    新帝腊月二十七继位,初一新岁百官朝贺,有诰命在身的夫人以及外命妇也都要进宫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宫里的赏赐一拨接一拨,除了族里人的道贺拜年,到侯府递帖子拜见的更是流水似的,一直到大年初八,明玥和太夫人感觉腿都细了两圈。
    今儿晚上裴云铮终于得空能回来用晚饭,——新岁时官员本要放休七日,今年特殊,一日也没放成,这几天终于能缓一口气,新帝良心发现,下旨给众人补放三天假。可一大早又把裴云铮召到宫里去,晚上总算是把人放回来吃顿饭。
    整个府里面挂着通宵的灯笼,正房里燃着火盆,众人坐在一处说话,整理整些日子的封赏与礼单,隔壁耳房里小碳炉上炖着砂窝,热气窗纸上,外头看更显得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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