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截住了大半,但还是有零星的兵将回到了诉莫军营。言渚早晨起来的时候就见到平日里扬着鞭子催促他们干活的那个诉莫士兵被脱光了衣服狠狠抽打,在这样的天气里,再多待一会儿恐怕就没有活路了。
    “那饲料里说是掺上了醉马草,他们从他帐子里发现了堆着的醉马草,现下说他是大梁的奸细,正在逼问。”另一个俘虏说道。
    言渚皱着眉,一边干着手里的活儿一边沉思着。
    “是你把醉马草放到草料里的吧。”
    老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他怔住,只看他接着说:“别停,接着做事。”
    言渚低下头问:“那醉马草是您放到他帐子里的?多谢了。”
    “是,他以为我年纪大了,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还叫我去帮他收拾帐子,我也就方便做这事,”老者搬起袋子说,“那几日看你总是抢着去打水,我悄悄等过你两次,见到你把醉马草带回来了,那东西长在河滩上多,马和羊也时常误吃。只是战马所吃都是军营里的,你放进去了,他们追究起来,如果没有人担责,只能是咱们替罪,我只是为救大家。”
    那老者搬着东西走远没再跟他多说什么,直到晚间的时候他才看老者周遭无人,抱来一些柴将火烧得更盛勉强取暖。
    老者仍旧抱着自己的孙女,那孙女也已经睡着了。
    “我听你口音不像是这儿的人,怎么也认识醉马草?”
    “看了许多西北风物志,所以知道一些。”
    “怎么爱看这些?”老者问。
    “想着总有一日要过来,就提前做些准备。”火光硬着他泛黑的面容,他削去的头发蓬乱搭在脑后,衣衫褴褛着与所有俘虏倒是无异,只是谈吐间老者也能听出他一定出身富贵之家。
    “为什么要来西北?”
    “喜欢的姑娘在这儿。”他说得很轻松,嘴角泛起几分笑意。
    “那你应该留着命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被发现,命可就没了。”
    言渚闭了嘴,他总不能说,他喜欢的姑娘现在或许就在城外吧。知道诉莫人备马之后,察觉他们似乎是想夜里行动,便猜到会是偷袭一类的事,看上去筹谋了也有一段时日,应当是安排周全的。
    这样一来,城外不管是谁都是危险的,他才在那一夜的草料里加了醉马草。
    “大哥哥喜欢的姑娘是什么样子啊?”那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被吵醒的,细细的声音懒怠问着。
    “嗯……”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说陆思音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得揉了揉那女孩的头发,“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谁料那小姑娘困得直打哈欠,她这样小的身板也被叫去做些伙食类的活儿,老者每每只谈及她才显得担心,若是这女孩年岁再大一些,就不知道是什么处境了。
    “那这样的姑娘真的会喜欢大哥哥吗?”她颇有些无奈看着面前一身蓬乱的人。
    ……
    “那么小的年纪就会以貌取人了。”言渚一时哑然,还不能跟个小姑娘生气,捏了她的脸气道,她爷爷倒是笑了起来。
    “我看这些诉莫人是越来越着急了,看来外面的动向也不算好,”那老者而后叹了一声,而后问,“你知道二十多年前,关于肃远侯的那个预言吗?”
    “自然知道。”他点头。
    “也不知道肃远侯来了没有,若是此回出战,或许真能破了这王庭。”
    若是那巫祝所说真有这样的力量,言渚也就不必在此时担心忧虑了。
    只是一刹那,他看见老者笃信的神情,想到今日似乎因昨夜偷袭不力而人心不定的诉莫兵士,眼神微变。
    “对了,我听他们用诉莫话说,咱们明日就要被送到台城去了,似乎是那里面缺少人手了。不管如何,你不能再莽撞行事。”老者道。
    言渚点了点头。
    这一批军资算是顺利运到了,军营中的流言略微平息了一些。
    只是明封带着慌忙犹疑的神情将军情呈给陆思音的时候,才舒缓了一些的紧张,一瞬间又紧绷起来。
    “诉莫派人带兵去围攻延吴了,从那群流兵手里拿到的消息。”
    明封说完的时候,帐内的人同时都露出了惊慌担忧,谁也没说出一个字。
    延吴城中守军现下只有叁千,攻城者以万计。陆夫人自然还在城中,而从陆思音到这军中的卒兵,大多的父母妻子全都在城中。
    明封见到陆思音低下头,一言不发。
    “他们能抵挡多久时日?”陆思音问出了一个,本该由她自己回答的问题。
    明封后头哽着,缓缓说:“按以往的状况看,少说七八日,多则……也能有一个月。”
    城中粮草都供给了他们,若是没记错,所剩数目也不过城中百姓用度一月了。
    一个月。
    陆思音走出来的时候,正巧是发放饭食的时间,但她见到乔赟一个人坐在军营边的石头上,平常还算活泼的人现下也不爱热闹了。
    “不饿吗?”她也坐到乔赟身边。
    他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谢全元帅还是未说如何处置王爷的事吗?”
    “还没有消息。”
    乔赟低着头,耳边过去了一阵又一阵的风声,突然再听到陆思音的声音,像是被风吹得有了些撕裂意味。
    “如果……如果我们,必须拿下王庭呢?”
    对上乔赟略微糊涂的眼神,陆思音也不敢再看。
    往后粮草要如何运达还是未知数,更寒冷一些这里的兵士就不可能熬得住了。从此处搬师回延吴,路途难行,天气难料,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一时也解不了困境。谢全若至,尽快拿下王庭,围攻延吴之兵必定散乱,也就可解救延吴之困。
    乔赟不是不知道现下形势,但还是不想听到这样的结果。
    “他会怪我。”陆思音笑着,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现下的状况,她不能看着大军陷入困境,也不能看着延吴受乱,这些摆在她面前,都在告诉她,不能再顾忌了。
    声音像是被寒风催得充斥着难受与不甘,二人就坐在石头上吹了许久的风,就在陆思音再抬头时乔赟突然开口说:“只要侯爷活下去,他就不会怪谁。”
    破涕为笑,陆思音咬着下唇不让自己露出哀色,拍了拍乔赟的肩膀。
    转身离开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在眼中蓄起了泪,她才一袖子抹去就见到了急忙走过来的绿英。
    “侯爷,内奸找到了。”
    她看着明封和裘都将一个打扮成牧民样子的人给抓了过来,是在查军中流言出处的时候,发现他正欲外逃。
    她并不记得那个人的长相,但看上去也是个汉人,那人也眼神躲闪着,看这个打扮像是想逃却差了些运气。
    还没等她说什么,军营里一阵吵闹声扬了起来。
    陆思音赶到的时候,裘都正在跟人争执,吵闹得厉害,走近的时候就能看出其实两人的情绪都不太好,憋着一股气,却都是十分焦急担忧的。
    “侯爷,咱们回延吴吧。”那闹事的人见她来了,头一句话便是如此,而后陆思音就见到了他身后更多的人。
    大概是知道了诉莫大军围攻延吴的事,这些人坐不住了。
    “还有多少,把你们的人都叫来。”陆思音沉静说出这话,那领头的见她没有生气责罚,便狠下心去将一众人都叫了出来。
    她将那个内奸给抓了起来,那人低着头沉默着,陆思音将他摔了出去。
    “军中的流言我听了不少,这样扰乱军心的话,究竟是出自谁人之口?”她盯着那内奸,“是你来说,还是我说。”
    那人自知是难以逃脱罪责,他是惜命的,不说话许久却突然跪下来求饶。
    “说我,会和我的父亲一样死在诉莫城下,说此回的大军会和当年的兵士一样死在这儿,”陆思音突然笑起来,而后指着这军营周遭,“二十余年,我们养马,终于养出了跟诉莫战马一样的好马,弓箭、长枪,炼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能扛得住他们的砍刀了,弓弩也能于百步外一箭射杀敌首。所为的,不就是今日不再死在诉莫刀下吗?”
    她六七岁的时候就跟着陆夫人去西边的部族寻找好马,商路不通就只能偷偷带回来,所遇险境也不是一次两次。兵戈,军阵,二十余年来从未敢放松。
    “延吴被围,城中尚有甲士抵挡,有后援可至,而我们就算今日开拔,什么时日能到?我知道诸位的父母亲族皆在城中,我又何尝不是?”她喘着粗气,已经极力按捺住自己的颤抖,“今日我们回撤,尚且不能确保救下父母亲族,可确定的是,失地不能夺回,诉莫不会回退,延吴此后还是会被诉莫围攻,你们的妻子、儿女,不久之后仍旧会有身首异处之时,等到诸位步履蹒跚之时,谁又去保护他们?”
    原先的喧闹与窃窃私语都已经散去,陆思音猛吸了一口冷风,鼻子和喉咙都疼得难受,见众人面容松动,看着身后的台城,诉莫的军旗隐隐招展,她指着那处,声量小了一些。
    “我父亲死在这儿,我却不是来送死的。那儿,有我要取的人头。”
    “攻下王庭,让诉莫人再不敢进犯一步,解延吴之困。”
    等了一会儿,所有人就那样站着,直到排头的几个兵士突然跪地,紧跟着众人才跪下,他们将长枪紧握立在身前,此前的浮躁喧闹就在冷风中消散。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吩咐:“明日,攻城。”而后便握着长枪从众人面前走过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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