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顺顺连忙跪下,将那谢玉田如何哄骗师父等事都说了,又说自己猜测此人是何荣所派,就是为了坏他师父。
    这种说法,桓衍虽然并不深信,但还是不由蹙眉。
    先帝在时,桓衍从来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自然也没有人教他帝王之道,一切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而这三年,坐在皇帝的位置上,桓衍其实并不轻松。
    万人之上、至尊之位,其实不过是哄人的话。纵然是皇帝,也并不绝对自由,而是要不断与朝臣博弈,争夺话语权。
    以桓衍自己的经验来看,帝王之道,不过“平衡”两个字而已。
    扶持一些人,打压一些人,让朝堂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自己才能居于裁判的超然位置上。朝堂是如此,宫中又何尝不是?皇帝要与朝堂相抗衡,离不开太监的辅助,而太监之间,同样需要“平衡”。
    潘德辉之事,如果说一开始桓衍还在因为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下面的人打了自己的脸而生气,那么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转到了平衡之上。——何荣如今一家独大,桓衍已经不那么放心了。
    想法一变,桓衍也想起潘德辉往日的好来。此人虽然不聪明,但胜在忠心,怎么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其中多半还有别的内情,也极有可能与何荣有关。
    有时候,谁对谁错,不过存乎帝王一心而已。
    桓衍这么一想,也觉得潘德辉罪不至死,便对潘顺顺道,“这等没有证据的猜忌之言,往后不可再提!何荣忠心,朕自知之。但姑念你一片孝心,你师父从前又是朕的大伴,便让他去凤京养老吧。”
    “多谢陛下!”潘顺顺连忙磕头,又道,“奴才愿奉师父往凤京,求陛下与娘娘成全!”
    “方才还说要戴罪立功,怎么如今就要翻悔了?”曹皇后故作不悦,“你如今已经是我万坤宫的人了,怎么还想着你师父?”
    桓衍反而笑了起来,“他小人家家的,皇后就不要与他计较了。难得这孩子念旧情,皇后还是把人还给朕,让朕带回乾元宫去使唤吧。潘德辉这一走,那边可是缺了不少人,让他的徒弟戴罪立功,岂不正好?”
    “这……”曹皇后叹了一口气,“陛下开了口,臣妾还能说什么?”
    潘德辉的事既然已经处理了,桓羿那边也总得给个交代。桓衍虽然内心厌烦,但还是道,“库房那边,皇后尽快将东西清点出来,了结此事,免得惹人议论。另外,越王库房中的东西都是从前留下来的念想,少了什么,皇后按照清单补足了送过去吧。”
    “是,臣妾正想着呢。”曹皇后道,“原样的东西怕是难找,已经叫人清理出一批差不多的,等用过膳,就请陛下过目。”
    “你办事,朕是放心的。”桓衍点了点头。
    曹皇后便又道,“因出了此事,宫中如今气氛还有些沉闷。因此臣妾想着,冬至节不如办得热闹些,陛下以为如何?”
    桓衍皱眉,“只怕过分靡费。”
    “这个陛下就不用操心了,只看臣妾的能为便是。”曹皇后微笑道。
    桓衍便也不再多问。
    第二日,曹皇后一早就让人将东西送到了和光殿,不光补足了桓羿库房内失窃的东西,还又加了不少玩意儿,都是曹皇后自己贴补的。她这般大方,桓羿自然也十分感激,因为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还亲自去万坤宫道了谢,总算将此事揭了过去。
    又过了一日,关于潘德辉的处置也下来了,连贬三级,发配凤京。
    这个结果听起来很惨,但能保住性命,还能去凤京养老,足见皇帝对他依旧优容。何况明眼人都能看见,潘德辉虽然走了,可他的小徒弟潘顺顺却依旧留在御前伺候,何愁没有起势的时候?
    随着这些纷扰尘埃落定,宫中也开始为冬至节做准备了。各种赏赐和份例流水般送到宫中各处,宫人内侍们将宫殿清扫一新,又在各处悬挂各种装饰之物,很快就有了节日的气氛,各处也慢慢热闹起来。
    和光殿本来就不起眼,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更没人会注意到,桓羿正跟着侍卫统领霍文骞习练武艺、强身健体。
    第019章 不可贪心
    说来也巧,冬至前一夜,京城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
    之前不是没下过雪,但往往只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不等人尽兴去赏,就又被风吹化。但这一场雪足有半尺厚,早上醒来时,明晃晃的白光映着窗户,透窗望去,整个世界都覆上了一层洁白,叫人心旷神怡。
    雪后的空气十分清新。甄凉换了厚衣裳,推门出去。
    和光殿树多,雪景也就格外地好看。她沿着门口的小径,一直走到小花园的入口,然后不由顿住了脚步。
    花园里,桓羿正在练剑。
    他跟着霍文骞打熬了一阵子筋骨,身体强健了不少,如今正在习练一套剑法。剑是君子之器,握在桓羿手中,更是一招一式神光湛然,衬着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叫人看得失神。
    此刻,花园里就有一个失神的人。
    甄凉已经见过那位百灵儿姑娘几次,但对方深居简出,而甄凉白天时经常要去六宫局那边办事,因此彼此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仅是见面时互相点头致意而已。
    单论容貌,百灵儿已是不俗,再加上一把好嗓子,更添动人之处。
    她在和光殿的身份也很微妙,并不像其他人这样出来走动,在桓羿身边伺候,而是单住一个偏院,等着桓羿传召。
    这种特殊,很难不让人多想。
    若不是桓羿日常总在正殿起居,从不去偏院,每次叫百灵儿过来周围也必然有人,恐怕下头的人已经将百灵儿当半个女主人看待了。
    今日也不知是下了雪,她想出来走动,还是被桓羿召唤来的。反正这会儿桓羿在场中的空地上舞剑,百灵儿就罩着一领白色的大氅,立在旁边被厚厚积雪压着的梅树下。梅花已经被这场雪催开了,如一片红云,又被白雪点缀得尤其醒目。
    因为桓羿的动作,时不时就有梅枝上的积雪因为震颤而抖落,掉在百灵儿身上,但她自己浑然不觉,只双手紧紧拧着帕子,目光紧盯桓羿的动作,看得十分专注。
    这一静一动,白雪红梅、剑舞美人,远远看着倒也像是一幅好看的画。
    甄凉踌躇了片刻,终究没有过去打扰,默默转身回了房间,在桌前坐下来。
    自从来了和光殿,因为是以抄经的名义过来的,所以虽然如今已经没人在意,但甄凉每日还是会写几页经书,一来练字静心,二来若有什么万一,也可以应付差事。
    然而今日,她提笔写了几个字,却始终很难将心底那一层浮躁之气除去,甚至连写出来的字都受了影响,不似平常那样圆融。
    甄凉盯着看了一会儿,终究放下笔,轻轻叹了一口气。
    后来,这位百灵儿姑娘成了桓衍的莺妃,也是桓衍所有嫔妃之中下场最好的一个——在京郊的皇家寺庙之中清修,一应供给比照宫中份例。桓羿身边的人都对她讳莫如深,极少提起,甄凉察言观色,自然也不会多问。
    但这种事,她若有心探听,总能打探到一些消息的。
    据甄凉看来,之所以人人都忌讳她,是因为桓羿忌讳。而桓羿之所以忌讳的原因……他终身未娶,如果有八分是因为自己身体已然残缺,不愿意耽误了旁人,剩下那两分,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人。
    她或许是桓羿少年时代,唯一动情过的对象。
    这样特别的存在,叫人如何不在意,如何不嫉妒?纵然自己才是桓羿身边最亲近的人,但甄凉每每想起那两人蹭一起经历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岁月,心下还是意难平。
    可是,就算她回到了这个时候,同样经历了这段时间,又如何呢?
    桓羿想与什么样的人接触,是他的自由。甄凉既无身份,也无立场去阻止。况且就算阻止,桓羿又为何要听?
    她或许能改变很多事,可是人心,终究是甄凉算不到的地方。
    好在她虽算不到别人,却可以掌控自己。甄凉将桌面上写坏了的纸拿起来揉成一团,投入火盆之中,看它在腾起的火焰之中烧成灰烬,心里翻涌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重活一回,她是来弥补遗憾的。——弥补桓羿的遗憾。
    所以他想要的,她都会助他得到。
    至于自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思,前世在那样通透的桓羿面前,甄凉都能瞒过十年,更何况是现在?
    等这张纸烧完,她再次提起笔,这一次,落下的每一笔都恢复了平日的水准。
    写完了这一品经文,甄凉将纸笔收拾好,这才起身出门。路过花园时,舞剑的人和观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甄凉很快收回视线,加快了脚步。
    等她来到正殿,竟意外地发现百灵儿也在。
    不过她的存在其实并不显眼,因为现在成总管正领着小喜子小圆子和忍冬半夏几个,搬了不少箱笼出来,摆得到处都是。因为桌上椅上都放了东西,无处可坐,所以百灵儿也被挤到了角落里站着,因为插不上手而显得略有些尴尬。
    甄凉收回视线,问道,“这是做什么?”
    “甄姐姐来了!”半夏心直口快,笑着道,“今儿过节,这样的好日子,又恰好一场瑞雪,后面园子里的梅花都开了,甄姐姐来时可瞧见了?““……瞧见了。”甄凉不无复杂地答道。
    半夏自然不会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又继续道,“殿下一早去园子里瞧见了,就说要折梅花回来插瓶。又说是记得从前有一只汝白瓷的瓶子,用来插梅花最相宜的。结果找瓶子也就罢了,翻找时见这许多东西,又说要把用不上的都找出来,回头有用。一大早就折腾人,可不就这样了?”
    “就你会说!”忍冬伸手拧了她一把,让她闭嘴。
    半夏耸了耸肩,对甄凉使了个眼色,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去拿别的了。
    甄凉已经想到桓羿要拿这些东西做什么用了,眉头不由微微一蹙,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笑道,“这些东西,除了日常用的那些,别的平日里哪里用得上?可若说没用,却又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哪能这样分?”
    “我们也是这么说呢,可谁敢劝?”小喜子朝里间抬了抬下巴,小声道,“不如甄女史去劝劝?”
    甄凉点点头,进了里屋。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清淡梅香,再抬头一看,便见当中靠墙的桌上,放着一只细颈白瓷瓶,质地细腻、白得几近透明。瓶中插着一枝红梅,旁逸斜出,自有标格。
    桓羿就坐在桌畔的椅子上,正在低头翻一本书。
    他已经换下了早上练剑时的那身短打扮,换成了日常的大袖宽袍,于是那一点并不明显的英气便被掩去,整个人的气场就弱了一大截,显得十分无害。尤其是他脸色白得过分,总叫人疑心他的身体不太康健,继而放下戒心。
    “殿下莫非是怕京城百姓冬日无趣,要给他们添点儿热闹?”甄凉往前走了几步,在桌前站住,出声问道。
    桓羿闻言抬起眼来,看向甄凉,眼神清亮,“这话是怎么说的?”
    “殿下让人收拾那些东西出来,难道不是打算送出宫去售卖?”甄凉皱眉。
    桓羿神色倒是很平静,“的确是这样打算。”
    “上回的事,已经下了陛下的面子,再这样大张旗鼓地出售旧物,殿下这是已经不打算给陛下留面子了?”甄凉问。
    这么多东西,如果真的都拿出去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很有可能这头东西才送出去,那头京城就起了流言,说越王在宫里的日子过不下去,要变卖家当度日。
    人人都会想,皇帝的亲兄弟都要如此,必然是因为他太苛刻。这已经是将桓衍这个皇帝兼兄长的脸丢在地上踩了。
    “你劝我给他留面子?”桓羿反问。
    “我是让殿下给自己留面子。”甄凉说。
    桓羿这才笑了起来,摇头道,“甄女史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一日。”
    甄凉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是想当然了。她知道上回跟桓羿提过冬至节之后做火锅生意的事,桓羿必定放在心上了。他们现在确实需要银钱,而桓羿除了变卖旧物之外没有别的渠道可以筹钱,所以她一听收拾东西,下意识地就觉得他这是要卖东西。
    桓羿站起身,从靠墙的博古架上取下一个小盒子,递给甄凉。
    他坐回椅子里,见甄凉还在捧着盒子发愣,便道,“打开看看。”
    甄凉依言打开,见里面放着一张飞票,并一块结构十分特别的玉牌,连忙拿起来看。
    “五千两。”她念出飞票上的字,没有问桓羿这钱是哪里来的。但很显然,就算要卖东西,桓羿也不会这样大张旗鼓,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拿去花吧。”桓羿十分大方地摆手道。
    甄凉顿觉好笑,“我猜,这已是殿下的全副家当了。”他手里的东西虽然多,但大都有内造的印记,而且有名册在,要拿出去换钱也难。
    这不仅是五千两银子,更是桓羿给予她的信任。
    甄凉捧着盒子,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萦绕在心底的阴霾顿时散了。
    无论如何,她所求的已经得到了,不可贪心。
    第020章 灰鼠披风
    “对了。”既然决定不在意,甄凉也就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道,“那位百灵儿姑娘……我看她平日不怎么出来,怎么今儿也在这里?”
    桓羿眯了眯眼睛,“自然是我让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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