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他问,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甄凉。
    虽然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后来二十年的一切故事,应该都是从他废了双腿开始。如果甄凉没有出现,他不知道母妃竟然是被人逼死的,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振作,恐怕会一直颓废下去。
    桓衍一开始应该是不想让他死的。所以桓羿回宫之后,纵然没有任何防备,送到和光殿的东西也没有被人做过手脚,顶多是东西次了一些。
    他的心思,桓羿多少能猜到一些。无非是终于抢到了最珍贵的那一样东西,于是更要留着桓羿这个毫无威胁的手下败将,好好在他面前炫耀一番。若少了这一段,岂不就是锦衣夜行,无人知晓?
    可惜那时的自己,根本没几分志气。时间久了,或许桓衍也会觉得索然无味,不想再留着他。
    那场袭击究竟跟桓衍有没有关系,其实已经无所谓了。但总之,连摔落悬崖都没收了这条贱命,桓羿或许就又想活了。
    一个想活着,一个不想让他活着,事情还会有别的发展吗?
    不过这会儿,让甄凉说一说后来的事,也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不再总想着他的腿。
    谁知甄凉轻轻摇头,“后来的事,我其实也不甚清楚,殿下……很少提起。总之,到了承熙十三年,陛下驾崩,只留下一个幼子。当时各方都蠢蠢欲动,殿下于混乱之中扶新皇登基,被封为摄政王,独揽大权。我也是那之后才入宫的。”
    前面的内容,桓羿都不吃惊。朝堂争斗无非就是如此,不过看谁输谁赢罢了。桓衍像是命不好,死得早了些,白白将大好局势留给自己。
    听到最后一句,他才高兴起来。
    承熙十三年,那就是十年后了。也就是说,甄凉跟着那个‘他’,也不过十年而已。现在她就在自己身边,无论怎么算,桓羿都多出了十年,更胜一筹。
    怀着这种隐秘的欢喜,他一时没有深想,把正在琢磨的问题问了出来,“那二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话一出口,桓羿就意识到不好。
    果然再一看,甄凉的脸色已经煞白如纸。对她来说,桓羿双腿废去固然是不愿多提的事,但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所以感受也不那么深。她之所以难受,只是心疼桓羿的遭遇。可是二十年后的那一幕,却是她亲身经历过,甚至直到如今还时时在梦境里出现的,走不出来的绝境。
    也许是痛到麻木了,她反而没有眼泪,就连语气也相对平静。
    “清平十年,摄政王……薨。”
    桓羿刚刚扬起来一点的心情,又重新坠落了下去。早该想到的,若不是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变故,甄凉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甚至不敢去想,未来的那个自己死了,那么甄凉呢?她是怎么回来的,是不是……也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只是前尘往事太过深刻,未能忘怀?
    “若不是你言辞凿凿,我实在不敢相信。”桓羿故意用夸张轻松的语气道,“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事。先贤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我们这也算前知二十年,后知二十年了吧?”
    他不提还好,一提甄凉又想到他上一世只活了短短三十八年,而这三十八年间,真正畅快的日子也不知有几日,更是心下酸楚。
    这样的一生,她宁愿桓羿永远不会知道。
    桓羿见她情绪没有好转,知道今日不适合再提之后二十年的事,便索性转开话题道,“对了,我记得你档案上写着,你是甄氏旁支,因为父母早逝,又没有兄弟姐妹扶持,就连定了亲的未婚夫也因病去世,无路可走,这才谋求入宫。你方才说这身份是假的,又是怎么回事?”
    “多亏了白姑姑帮忙。”甄凉道,“我发现自己重回少年时,自然是想尽快回宫。记得承熙三年宫中曾张榜召选女官,便设法进了城。可是女官要读书识字,多半是从官家女子中选,还多半是孀妇,我的身份是决然不能入选的。幸好我知道兴宁县有一位白姑姑,她太-祖年间入宫,高皇后去世之后便还乡养老,因此就去求了她。”
    “你就这么将一切对她和盘托出?”桓羿微微皱眉,不是别的,只是怕这位白姑姑不能保守秘密,将来给甄凉招来祸事。
    “殿下不是女子,才会有此疑问。”甄凉听他这么说,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我们这些入宫的女官,哪一个说起来没有满腹的心酸事呢?都是可怜人,互相帮扶而已。”
    大部分女官,之所以入宫,无非是没有别的选择。年轻孀居,家中没有依靠,所能走的路也就这么几条。和一条绳子吊死或者剪了头发青灯古佛比起来,入宫已经算是一个好去处了。
    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入宫,而入了宫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所以白姑姑才急流勇退,在高皇后去世后,果断地带着攒下的家私辞职回乡。她是从宫里出来的,身份特别,族人不敢怠慢,自己手里有钱,买了屋宅和田地,置办了奴仆和护卫,日子也算是安稳。
    于她而言,伸手拉甄凉一把,只是顺手的事,不费什么。若甄凉将来在宫中站稳脚跟,正好又是她的一条人脉。就算没能熬出头,也没有任何损失。
    桓羿看着她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感慨,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憋闷之感。
    甄凉含糊了自己从前的遭遇,只说白姑姑的帮扶之恩。可若不是没有路走,以她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徐徐图之,根本不必如此。
    她说是为了尽快回宫,这话桓羿是信的。但除此之外,她的处境恐怕也糟糕得很,以至于无法再等。
    每个入宫的女官都有一腔辛酸往事,甄凉难道就没有吗?
    想起来了……她之前仿佛说过,自己是逃难到了槐树村,被贾家当做童养媳收养的。养到十五岁的童养媳,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境遇,不问可知。
    这辈子,姑且算是她凭借先知的优势,逃了出来。梦里的那一世呢?什么都不知道的甄凉,她的前路上又会遇到什么?
    这些事,甄凉既然不提,桓羿也不能多问。
    那个未来,还真是处处是坑。桓羿想知道的,都是不太令人高兴的。而令人高兴的那些,他未必想知道。
    算了,还是说点开心的事。
    桓羿这样想着,便和声道,“今日一下子说了太多事,千头万绪,一时也理不清楚。反正时间不急,不如回头再慢慢梳理。眼下,咱们还是来说百灵儿的事吧,你……梦里,可也有她?”
    他猝不及防地提到此事,甄凉一时有种心事别人揭破的心虚感。明知道桓羿应该是不会多想的,但还是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这一紧张,注意力就集中到了眼前这件事上,顾不得别的了。
    “有的。”她谨慎地回答。
    “在你的梦里,她最后如何了?”桓羿却没有放过她,继续追问。
    甄凉只好实话实说,“她在桓衍的后宫中顺风顺水,一路做到莺妃,后来……新皇登基,摄政王也格外开恩,允许她去皇家寺庙修行,供给一如宫中。”
    不知道为什么,在提起那个桓羿时,甄凉下意识地选择了第三方的称呼,而不说你,也不称殿下。
    莺妃此人,既然是桓羿多年不提的禁忌,在甄凉这里,也就是多年难解的心结。虽然如今她已经知道,桓羿对她恐怕没有别的意思,而且经过宝珠一事,甄凉也彻底醒悟过来,意识到莺妃之所以能在宫里如此顺当,恐怕也少不了桓羿在背后替她谋划。
    也不知道莺妃究竟用了什么来交换,才得到那样一个结局。
    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提起这个人,她语气里多少带了一点酸味,但桓羿却是敏锐地察觉了。
    他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故意道,“那应该还算有用,倒也没有白费我这许多的心思。”
    甄凉不是很走心地附和,“殿下英明。”
    桓羿自然察觉了她的敷衍,但他立意要让甄凉高兴,所以也不以为忤,笑着道,“其实我本没打算这么做,只是机缘巧合而已。既然桓衍惦记着我身边的人,总要送一个给他的。与其送你,不如送她。”
    这话已经是说得很明白了,甄凉惊讶地睁了睁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桓羿又道,“说来好笑,之前听成总管说起来,我才知道,他竟是一直误会我对百灵儿有那样的心思,还怕她成了桓衍的嫔妃,我心里会委屈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一句话意有所指,听得甄凉头皮都要炸了,红晕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低着头没脸见人。
    桓羿心情更好了。
    果然心里想的事情,没必要藏着掖着,说出来逗甄凉,就有意思得多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眼看甄凉已经是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桓羿才见好就收,“说正事吧。上回你说,宫中不少有权势的太监都会将产业放在凤京,我就让百灵儿点了一下何荣,暗示他潘德辉去凤京,是为了查这个。”
    话题转得很突兀,但甄凉还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收敛起思绪,将注意力放到正事上来,“我会设法让潘顺顺给潘德辉传话。”
    这对蟠江一系不是坏事,若真能抓到何荣的把柄,那才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宫里至少一半儿的太监都要牵扯进去,而且大部分必然都是新凤派的。之后不论是向桓衍检举揭发,还是捏在手里慢慢炮制,总归是他们占了上风。
    说不得,蟠江一系能够翻身,彻底压制住新凤派,就看这个了。
    “不必。”桓衍道,“潘德辉已经在凤京了,只要何荣那边动起来,自然就会露出端倪。此事他查也得查,不查也得查,不必我们多做什么。”
    做得越多,留下的痕迹就越多。既然可以借力打力,又何必多此一举?
    “也好。”甄凉若有所思地点头,又不着痕迹地看了桓羿一眼。
    总觉得,跟之前比起来,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不是外貌,而是精神上的不一样。如果说之前他做的那些,还只是四处布下闲子,那么现在,就是要动起来了。
    也不怪桓羿想动一下,甄凉今天所说的一切,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紧迫感。
    他要面对的,不仅是敌人,还有自己人。——那个未来的自己,在双腿残废的绝境之中,也能披荆斩棘,走出一条通天之路,他又岂能表现得太差?
    这一点争胜之心不足为外人道,就连桓羿自己也没有彻底理清,只是遵循本能行事。
    再说,落下的闲子已经够多,也是时候动起来了。
    接下来,两人便开始商量后续之事。
    既然连重生这种事都坦诚了,别的也没什么可隐藏的,两人开诚布公地将手中现有的势力和线索都摆出来,一一整合清理,局面顿时就清晰了起来。
    眼下,正面跟桓衍抗衡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幕后推动各种势力,牵扯住桓衍的注意力,同时低调发展自身,等到关键时刻,再一举发动。
    当然,同时也要警惕桓衍那边的动作。
    桓羿之前一直觉得桓衍不会杀自己,得留着做他的观众,为他喝彩。但是既然有了前车之鉴,这一点便不可不防。
    他还是更喜欢站着,用自己的双腿走路。
    ……
    直到从桓羿的书房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甄凉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几分心有余悸。
    她竟然一时冲动,什么都说了。
    可桓羿就是桓羿,并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十分自然地接受了她的所有说法。
    这让甄凉忐忑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
    不该说也都说了,其实现在这样也好,她一个人,总有许多顾虑不到的地方,毕竟她不是桓羿,虽然后来学了很多,却从未真正面对过朝堂争斗,在许多事情上比不上桓羿敏锐。
    何况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他们要做的事是踩着尖刀和寒冰前行,再谨慎都不为过。
    定下心来,甄凉走到桌边坐下,拿出笔墨纸砚,开始默写自己还记得的那些事。当然,主要是跟前朝后宫的变化有关系的,至于涉及私人的部分,就不必多提了。
    今日桓羿的问话几次都中途打断,甄凉当然也注意到了。这般一条一条列出来,避开那些不好说的地方,沟通的效率也会增加许多。若桓羿还有疑问,到时候再解惑便是。
    甄凉是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所以下笔如有神助,就连记忆似乎都清晰了不少,想起许多之前忽略的细节,遂一一添上。
    可是桓羿真的就这么简单的接受一切吗?
    接受自己过两年就可能会双腿残废,永远站不起来?接受自己只能再活20年,38岁就会去世?接受自己跟桓衍斗了整整十年,最后却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扶他的儿子上位,做什么“摄政王”?
    或许在那条路上,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桓羿不接受。
    现在的他,还没有遭遇过那件几乎毁灭掉这个人的灾难,所以心里多少还有几分少年意气,对未来存着许多向往与期盼。那个结局说起来风光,细细分析,却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还有甄凉……
    从始至终,桓羿没有问过甄凉是以什么身份入宫,跟那个二十年后的“自己”又是什么关系。
    或许,直觉已经告诉他,答案不会是他想听的。
    就暂时让这些答案隐在水面下吧,迟早有一天,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跟甄凉提起,两人都把过去当成一场真正的幻梦,还是噩梦。因为他们眼前,会有更好的日子。
    不过对于这件事的真实性,桓羿倒是没有怀疑过。甄凉这样一个人,就是编瞎话也不至于会编得这么离谱,所以越是离谱,反而越是接近真相了。
    不过,按照她说的,她所知其实也不多,所以想仗着先知的优势就彻底占据上风,也是不现实的。
    该做的事,还得一件一件去做。
    这一天桓羿心思浮动,直到小圆子来报,说莺美人挑了建章宫入住,他才回过神来。果然百灵儿不仅胆大,而且能豁得出去。她选了这处宫殿,只怕一下子就成了后宫所有人瞩目的对象,而她越是瞩目,桓衍就越是会在意。
    桓衍后宫里的女人身份普遍都不高,因为是从宫女晋位,所以大部分也都很恪守本分。看起来后宫是和谐了,但是桓衍真的喜欢吗?
    桓羿认为不见得。
    自从想明白桓衍一直在跟自己争抢之后,桓羿就像是拂去了眼前的迷雾,再看桓衍这个人,就清晰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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