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领命去了,桓羿才看向小圆子,“帮我送一封信进刑部大牢,给原维州知州。”
    刑部大牢自然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信件的传递管理得就更加严格了。但小圆子早就料到殿下留下自己,是有更艰难的任务,而且是排除万难也必须要完成的,因此也不问该怎么做,只点头应了.桓羿这才提笔准备写信,但刚写了一个字,又停住,站起身对小圆子道,“我说,你写。”
    小圆子依言坐下,一字字将桓羿所说的话写在桓羿拿过来的短笺上。笺纸只有巴掌大小,干了之后卷成一个小卷,放入特制的信筒之中,小小的毫不起眼。
    笔、墨、纸和信筒都是街上随便能买到的,字是小圆子的,就是事后有人想要追查,也查不到和光殿来。
    小圆子带着信筒离开,施展手段,当天晚上这封信就被送进了刑部的大牢里。
    段崇文端起饭碗,看到下面藏着一只小小信筒,眼中顿时精光暴射,迅速伸手将之拿起来藏好,然后才唏哩呼噜开始吃饭。他其实也才刚刚被押解回京不久,不过在江南是蹲大牢,在这里也一样。如今他早就不会嫌弃牢里的饭菜,而是第一时间吃完。
    送上去的奏折迟迟没有音信,自己被关在这里那么久都没动静,段崇文对皇帝已经死了心,只能庆幸一双儿女去了西北镇西将军府,一时半刻桓衍只怕不敢派兵去拿人,或可保住儿子。
    他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儿子那边立下功劳,到时候就能把自己也捞出去。
    所以段崇文必须要好好活着,熬到儿子来救自己的那一天。所以他吃好喝好,就是条件再糟糕,也能忍耐。
    若没有这样的忍性,当年又怎么会求娶到穆家的女儿,帮助自己顺利步入仕途?只是后来那穆家欺人太甚,就为了确保女儿日子过得安稳,竟是想把他圈在西北,不得动弹。
    知道这一点之后,段崇文几乎毫不犹豫就放弃了临产的妻子,彻底斩断了跟穆家的关系。
    只是没想到,如今想要重新翻身,竟还是要指望穆家。希望儿子能耐些,彻底除掉这个敌人,别让穆家人再有机会耀武扬威。
    吃完饭,段崇文就靠墙眯着,在心里琢磨会有谁给自己传信。
    知州听起来厉害,但只看连穆家都能辖制他就知道,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还不算什么。就算是江南维州的知州,也是一样的。而这一次牵扯到案件之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段崇文在其中并不起眼。
    陛下的密使不会这般行事,会是谁注意到了他,还给他传信?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收走了碗碟。段崇文依旧靠着墙没动。牢房里光线昏暗,也不会有灯火,现在是看不清信上写了什么的,他决定等到明天早上,趁着所有人都熟睡之时再看。
    这一晚上他都睡得不怎么安稳,第一缕晨光照进牢房里,段崇文就睁开了眼睛。他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背对牢门的姿势,拆开信筒,眯着眼睛看完了这封短信。
    对方没有提自己的身份,却是给他提供了一个脱罪的方式。
    想必又是这京城中的权力倾轧……段崇文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对方所说的行事。因为他觉得对方的提议颇有可行性,而且这种事,他不做,总有人愿意做的。
    说不得从这里出去,自己就会多一个靠山。
    这么想着,段崇文将信纸和纸质的信筒撕得粉碎,强咽下去。这差点儿让他噎死,好在噎死之前等来了朝食——一碗粥。平时嫌弃它清淡填不饱肚子,这会儿却是救命的东西。
    段崇文将纸都咽了下去,立刻扬声道,“有人吗?我招,我还有隐情要招!”
    他们这些重犯,关在这里本来也是为了审问更多情报,只是犯人太多,现在还没轮到段崇文。听到他主动要招,立刻就有人搬来了小几和纸笔,让他写供词。
    段崇文早就已经在心里想好了措辞,因此握住笔,很快就洋洋洒洒写下数千字,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不过,直到第二天,这份供词才出现在了桓衍的御案上。这是因为段崇文确实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桓衍又厌弃了他,没让下面的人关注,以至于这封供词直接送到刑部,被上面的人注意到之后,才送到皇帝这边来。
    而这时候,供词里所写的事,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段崇文在信里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桓安头上,说他早就在江南经营多年,根深叶茂,是真正隐藏在幕后的罪魁祸首,那些世家豪族,都是他的走狗奴仆。而段崇文之前之所以不敢上报,就是因为桓安已经入宫成了皇帝的心腹。
    至于桓安的目的,段崇文也直接写了,他是为了推太祖的儿子上位。如果不是这次歪打正着破了此案,说不定再过几年,他就会弄死皇帝,迎立襄王。就是皇帝没死成,有了江南和凤京,也完全可以拥立襄王,跟桓衍划江而治!
    几乎所有看到这行字的人,都会忍不住在心里说一声“荒唐”。
    因为这种说法,确实太荒谬了。
    可是没有人将这两个字说出来,因为他们都知道,再荒唐的事,涉及到皇位之争,那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别人可能不信,但皇帝必然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再说,他们自己在心里咂摸了一下,也觉得这事并非完全不可能。在桓安真的掌控了江南这个前提之下,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
    这就很要命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桓安不可能掌控得住江南那些世族。他们连皇帝的面子都不卖,怎么会理会他一个太监?但问题偏偏就在这里:是桓安自己回宫之后就立刻撺掇着皇帝对江南施恩,解除了先帝当年设下的限制令,给了那些世家豪族最大的自由。
    而如果不是今年凑巧发生了水患,搞得江南民不聊生,以至于最后将这桩大案揭了出来,说不准现在一切还真如原本预计的,江南假意对皇帝投诚,但实际上却得到了极大的自由,可以暗中发展。
    这种诛心之论,本来也是从来不讲究证据,只看帝王心意的。
    何况桓安还不是朝中重臣,而是皇帝的家奴,要处置他,也不用担心朝中官员和士林的看法。——他们巴不得这分权的阉人倒霉。
    没有人会为桓安说话,除非皇帝信任他。
    但皇帝会相信他吗?恐怕就连桓安本人也不信。所以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便在巨大的震怒惊惧之中,晕了过去。
    然而这并不影响皇帝对他的处置,等桓安苏醒过来时,人已经在天牢里了。
    皇帝甚至不打算亲自审问他,只是派了大理寺的人过来。
    这态度已经表露无遗,于是一夜之间,朝中参奏桓安的奏折多如雪片。而更可怕的事,其中虽然大部分都是子虚乌有的罪名,但也有一部分是真的。
    只要查实了真的这部分,假的也是真的了。
    “桓总管,交代吧。”大理寺少卿将今日弹劾桓安的奏折念给他听,然后劝道,“否则本官就只能对你用刑了。”
    “哈,哈哈哈!”从进了天牢之后,就一直表现得安静木然,让人忍不住警惕疑惑的桓安,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响亮的笑声。太监的声音与普通男子不同,他们自幼受刑,发育不全,声调十分尖利,这么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尤为可怕而不详。
    桓安确实旁若无人,大声笑道,“想不到我桓安一世英名……竟是毁在了这里!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理寺少卿没听懂,只觉得他脑子似乎有些问题。不过犯人是单独关押的,也伤不到别人,所以他也只是任由桓安在那里发疯,自己则在一旁等候。
    过了不知多久,桓安突然安静了下来,转身看向大理寺少卿。
    “事到如今,咱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愿招。”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身上的衣物,“只是这样子实在狼狈,求大人允许咱家沐浴梳洗更衣,再吃顿便饭。”
    毕竟是伺候过两朝帝王的人,而且大理寺少卿其实并不太相信那些人捏造的罪名,知道桓安无非是犯了忌讳,见他冷静下来,愿意招供,也就没有拒绝他,免得再添波折。
    他让遇阻守着桓安沐浴梳洗更衣,又给他准备了一桌子还算丰盛的饭菜,亲自守着桓安吃了下去。
    原以为万无一失,谁知桓安吃了几口,竟然就直接栽倒在地。
    急忙上前一摸,已经没有呼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日万(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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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0章 牧草种子
    桓安的死,在整个京城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虽然被解释成畏罪自尽,但他还没有交代所有罪证就死去,很多事情也就不好追查了。桓衍气得砸了不少东西,将大理寺一干官员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他头上的罪名自然也就坐实了。
    因此又不知会有多少朝中官员被卷入其中。毕竟桓安得势之后,颇起用了一批太祖朝的老臣,现在他死了,这些人桓衍自然不敢用。不过能将朝堂清理一番,倒也不全是坏事。
    不过皇帝一忙起来,自然也就忘记了狱中还有个苦苦等待的段崇文。
    原本他检举桓安,多少能换来一点好处,但现在肯定是没有了。不过段崇文在短暂的失望之后,就冷静下来了。现在外面风波不平,他虽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棋子,但未必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
    不说别的,桓安背后肯定还有别的势力。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不准就会有漏网之鱼。而他们肯定会想捏死自己。
    至于那个给他送信的人,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段崇文自然也不敢去接触。
    如此一来,倒是这监狱之中,虽然日子难过,但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了。想杀他的人进不来,而能把手伸到这里的人不会杀他。——桓安已经死了,他若是也死在这里,只怕反而会令人怀疑之前的一切都是有人设计。
    和光殿。
    自从桓安死了之后,桓羿就没有离开过这里,对外声称身体不舒服,每天只待在房间里看书,似乎无论外面怎样风雨飘摇,都影响不到这个地方。
    但这当然只是错觉,每天从和光殿送出的书信,能装满小圆子随身携带的那个箱子。
    京城乱了起来,对桓衍来说是个收拢势力、掌控朝堂的大好机会,但对桓羿和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人而言,又何尝不是?
    唯一一个没有采取行动的,是被这件事卷进去,此时已经自身难保的襄王。
    段崇文那封告密的奏折,可是说了桓安要推他上位的!这种事本来就不看证据,只取决于圣心,而桓衍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容忍他的人——就连他嫡亲的那些兄弟,除了桓羿之外,现在还有谁在外面走动?
    就连桓羿,其实也是这一两年才活跃起来的,以前也是一片沉寂。
    在这种事情上,桓衍总会格外敏锐,绝不会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
    虽然桓衍还没有处置襄王,但是已经派人围了他的王府,说是要等到查明证据,不过证据这种东西,只要有心,总是越查越多的。
    襄王这会儿已经彻底乱了阵脚,这不,求救的书信已经送到和光殿来了。
    信里的内容无非就是那些老生常谈,说的也确实是实话,不过桓羿并不打算对他伸出援手,所以收到这封信之后……他当然是照例拿着它去告御状了。
    负责看守襄王府的人竟然让这封信送出来了,既然有桓羿这里的一封,当然也可能会送给别人,不可不防啊!
    桓羿语重心长地说出这句话时,坐在上首看着他的桓衍,面色简直精彩至极。
    他的人当然已经查知了这封送出去的信——或者说,襄王到现在还能往外送信,就是因为桓衍特意留了一个缺口,他就是希望襄王跳得越厉害越好,最好是将与他有关系的人全都牵扯出来,一网打尽!
    听说有信送给越王,桓衍面上不显,心里是有些高兴的。
    桓羿此人实在是怪异,乍一看他好像浑身上下都是漏洞,就等着自己去抓,但是实际上,只要细细一查,就会发现那些漏洞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就是查实了也不过斥责一顿,真正犯忌讳的事,一件都没有。
    而他现在却已经在民间经营起了不小的名声!
    这样一个人,要不就是真的没有城府,要不就是藏得太深。桓衍会相信他是第一个吗?
    这回襄王给他送信,桓衍特意没有去拦,就是为了借着这封信,将他扯进来。虽然作为亲兄弟,牵扯又不深,他理应获得豁免权,但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如果频频发生,他的名声就会彻底坏掉,到时候桓衍也就可以轻易把人除去了。
    谁知他这里按兵不动,桓羿倒是自己跑来了。
    不管桓衍心里怎么想,桓羿既然如此正大光明地把信交出来,桓衍也只能夸他一句忠心谨慎,不但不能牵连他,还要好声安抚,让人相信他们之间还是一片深厚的兄弟情谊。
    所以他好生勉励了桓羿一番,又赏赐了一些东西,直到人要走了,才仿佛不经意一般问,“不过如此千钧一发之际,襄王竟然给皇弟送信求助,你们二人莫非私底下还有什么交情?”
    “皇兄说笑了。”桓羿理直气壮,他和襄王本来就没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不过是上回皇兄让臣弟去迎接襄王入京,后来又让我二人分别去赈灾,除此之外别无交集。想来襄王只是因为在京中能求的人少,所以病急乱投医罢了。”
    大概在襄王看来,两人的处境是一样的,甚至桓羿更加危险。所以那封信里也有类似“连我都免不了,你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吗”这样的句子。
    桓衍当然也看到了,但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询问桓羿,因为一旦说到这个,在桓羿没有做错事的情况下,他就不得不做出承诺。
    虽然帝王的承诺不值一钱,随时都可以撕毁,但桓衍还是比较爱面子的。
    所以听桓羿这么解释,他什么也没说,直接把人送走了。
    从勤谨殿出来时,桓羿没有看到何荣和潘德辉。这让他有些好笑,或许,经过了桓安之事后,桓衍已经很难再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了,所以以后恐怕再不会有备受他信任的御前大总管出现。为了压制这两人,他会提拔更多的人上来,让他们轮流当值,绝不偏听偏信,以为如此就能万无一失。
    殊不知,问题根本就不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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