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攻下圉县城,但孙坚没有在城中多停。
    他叫兵士们掳掠一番,然后放了把大火,将县城烧着,便就带部离了圉县,仍旧回去扶乐。
    回扶乐的路上,孙坚北顾,远看那熊熊的火焰,几把半天的天空燎红,黑烟滚滚,旋腾而上,遭风一吹,弥漫天地,远飚十余里,略带点遗憾地说道:“没能生擒张孟高,可惜了!”
    张超在战败之际,虽没能收敛兵士、撤回圉县,但他骑的有马,见势不妙,却是逃掉了。
    说那孙坚为何打下圉县而不守,反烧城而归呢?
    原因也简单,他的确兵马不足,依仗士卒的精锐,可以击败圉县的守卒,但如是据守,就会力不从心,此其一;他现阶段的用兵方向,重点是在收复汝南的南部,不在陈留,此其二。
    张超逃到陈留县。
    张邈闻讯大惊,出来迎接,见他模样狼狈,问了详情,埋怨地说道:“孟高!前时讨董,汝不见孙文台之悍勇乎?我交代你守城自御,你怎么反而出城浪战?”见张超满面通红,显是甚为羞愧,亦不忍多加责备,也就罢了。
    与张超回到郡府。
    两人计议。
    张邈说道:“本欲发兵援助曹孟德,结果圉县失利,孙文台若是进驻圉县,我倒是可以调兵遣将,将他围困城中;然其克城而不取,旋师扶乐,这就好比一把利剑随时悬在我郡的头上,目前这个情况,我郡人必然惶恐,人心浮动。恐怕是援不的孟德了啊!”
    济阴对陈留来说,固然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可唇亡齿寒,毕竟是“唇”亡在先,“齿”寒在后,总归好过是“齿”先寒掉。陈留郡而今自保不暇,——便是孙坚不侵占陈留的县城,可类似的事情若再来个一两遭,被他再烧掉一两座城,张邈也吃不消,当此时刻,自是无暇再去理会济阴。
    张邈去信曹操,述说情况。
    ……
    就在孙坚进兵圉县的前后,孙策亦引部出了薄县,北入到济阴郡内,至济水南岸,张起旗帜,沿着岸边行军,命令部曲击响战鼓,吸引对岸的注意。
    军报传入到定陶县内的济阴郡府。
    定陶这个地方,是古之名城,许多后人耳熟能详的名人、故事就都发生在这里。此地春秋时属曹国,秦置定陶县,那被辛瑷所杀的山阳郡督邮伊兴,在山阳太守袁遗弃郡而逃前曾对袁遗说,“焉知我非彭越耶”?前汉初年,彭越被封为梁王,其梁国之都就在定陶。定陶的西边有个陶城,范蠡功成身退之后,以为陶城为天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贸易,遂即选了陶城为定居之地,因号陶朱公。又县北有旧城一座,今为亭,据说是商汤追击而复败夏桀之处。
    又其县东北二十里有荆城,战国时,庞涓与孙膑这一对师兄弟尝在这里打过仗。
    孙坚家本寻常,并无很高的族望,而下他名声显赫,为了给他的脸上贴金,减少士大夫们对他的轻视,而今他帐下的幕僚,如那今从孙策骚扰定陶的豫州州府从事孔德之流,遂对外宣传,说富春孙氏是孙武之后。
    孙膑,亦是孙武之后。如此一来,孙膑亦就成了孙坚、孙策的祖先了。
    若把孙坚、孙策比作孙膑,他父子两人皆知兵勇敢,倒也不差;唯是济阴郡中,现在却连个庞涓也无。那战死的骑督将杨章,在济阴郡的军中已是号称善战,余下诸辈可想而知。
    济阴太守吴资年过四旬,两道弯弯的眉毛,小眼睛,肉乎乎的鼻子,颔下一部柔软的胡须,比较胖,身上的官服被大肚子撅起,诚然大腹便便,走起路来,他喜欢双手放在肚上。
    成定、石关两个,形容他慈眉善目,如个乡下的富家翁,还真是颇为贴切。
    接到军报,吴资召集郡吏商议。
    也没什么可商议的,郡吏们众口一词,认为根据军报,孙策只有兵马两千,定陶南有济水为阻,只要把渡口守好,料那孙策定难渡河,却是不许理会即可。
    吴资深以为然。
    不像张超自恃出身清高,小看孙坚,吴资对孙坚父子的用兵能力还是挺高看一眼的。
    不说别的,只说那讨董之际,吴资也是参与其中的,当日,十来路的诸侯无人敢进,只有孙坚、荀贞、曹操等数将提兵直进,不畏董卓,与之鏖战,最终且把董卓逼出了洛阳,这件事,他可乃是亲见亲闻。张超以此认为孙坚轻躁,吴资则以此认为孙坚雄壮。
    却是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而不同的观点,也就导致了不同的应对。
    张超浪战的错误,吴资断然不会犯。
    於是定下了应付孙策的对策,吴资颔首说道:“卿等所言甚是,豫州兵虽悍,然我军守住济水可也。”到底孙策年纪小,且他带的兵马又不多,如果不与他打,好像是怕了他一般,老脸上挂不住,故而吴资换了个说辞,不提孙策,只说豫州兵骁悍。
    一个郡吏说道:“明府君,曹公的檄文上午又来了一道,仍是问府君何时可以出兵入乘氏,并问粮秣等军资何时可以送到?”
    吴资听到这个就烦,叹了口气,说道:“前时我已遣兵三千,去到乘氏了;曹公令我佯援昌邑,我又令杨章领郡兵千余往去,未料杨章大败身死,千余郡兵,或死或逃,收揽於今,也只收回了百余。我郡兵总计不到万人,前前后后,已用掉了半数;现在不过还有四千余罢了。孙策现领豫州兵,游弋於济水南岸,胁我定陶,我总也得留些兵马自卫吧?
    “曹公一张嘴,就问我要兵马三千,我如何能遣三千卒与他?
    “要兵也就算了,还有那军资粮秣。故兖州刺史刘公山讨黄巾的时候,已经从各郡搜刮了一通,充作军用;李乾部久驻廪丘,泰半的军需又都是从我济阴出,我济阴再富,现下这个世道,小民连饭都吃不上了,又哪里有那么多的赋税可收?连番缴纳,早已快是穷得府库干竭了!我又从哪里给曹公搞那么些的粮食、钱帛?唉,真是为难。”
    郡吏说道:“定陶不可不守,府库空虚是个难题。不如临时征募壮丁、再向小民摊派粮钱,然后一并遣去送给曹公?”
    吴资想了想,说道:“也只能如此了!”
    乃传下命令,叫郡吏分赴冤句、离狐、句阳、成阳、鄄(juan)城、廪丘等定陶北部的各县,监督各县的令长征召民丁、强取钱粮;定陶虽是郡治,吴资所住之所,济阴郡的首善之区,也不能得免,亦有郡吏到定陶县寺,传达吴资的指令。
    定陶县令看罢檄文,请郡吏在堂中稍坐,自回到后宅。
    这位定陶县令是冀州人,他的老妻与两个儿子,皆跟着他客居在此。
    后宅中,见到妻、子,这位定陶县令吩咐说道:“打点行装,咱们归乡去者。”
    他的老妻闻言,纳闷说道:“好端端的,你任期又还没到,干嘛回乡?”
    这位定陶县令说道:“什么好端端的?你是没有出过门吧?你出门去看看,哀鸿遍野,饿殍满沟,百姓已是民不聊生,我方接檄文,州府、郡府却仍催粮不止、强征民丁,桀纣之治,无非如是!
    “先时,刘兖州讨黄巾,黄巾贼造反叛乱,屠杀英俊,所过处,郡县残破,罪不容赦,那自是必须要讨的,我拼了老命,也要把刘兖州要求的民夫、粮秣之数给他凑齐了。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荀镇东好不容易讨定了兖北的黄巾,曹孟德又要和荀镇东打仗?打就打吧,打的赢、打不赢,都是他们的事,百姓哪里得罪他们了?又要我向县中百姓强征粮钱、强征民丁。我六十多岁了,还想积些阴德给儿子们,这种事情,我干不来,我也不干了!”
    说到这里,他望向室外院中的角落。
    这位定陶县令是个雅士,素好青竹之秀,上任定陶县以后,便在后宅种了一丛竹子。此时看去,那竹丛郁郁葱葱,挺美可爱。比於今之乱世,当真是浊流中的一丝清流。
    他喟叹说道:“天何以复生商汤?还海内朗朗乾坤?”嘱咐两个儿子,“我老了,或许看不到那一天了。等那一天到来,汝二人家祭之时,无忘告於乃翁。”催促老妻,“快些收拾!你我归家以后,我就杜门隐居,朝赏青竹於庭,夜读经书灯下。大门一关,管它天昏地暗。”
    济阴郡府的那个郡吏在堂上等了半天,不见定陶县令出来,等得着急了,出到堂外,招呼几个县吏近前,询问说道:“你们的县令呢?”
    那几个县吏茫然不知。
    那郡吏说道:“去找找。府君的檄令须得抓紧办理,不可耽搁!”
    不多时,那几个县吏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一个喘着气说道:“不好了!县令挂印而走了!”
    “什么?”
    “我等在县寺中,遍寻县令不得,便到后宅探问。谁知到了后宅,宅中空无一人,唯有本县的印绶挂在宅院一角的青竹之上。”
    那郡吏惊愕之下,下意识地重复这县吏的话,说道:“唯有印绶挂在青竹上?”
    “是啊。”
    “这……、这……”那郡吏勃然大怒,说道,“真是岂有此理!”拂袖而出。
    坐上牛车,赶回郡府,把此事禀与吴资。
    吴资听后,也是诧异,半晌,遗憾地说道:“本郡诸县,吾独与定陶令意趣相投,常服其清雅。令却不告而辞,空留我一人在郡。自兹以后,吾在济阴,没有朋友了啊!”令道,“定陶令既走,征募壮丁、征收抢粮的事情,就给县丞去办罢。”
    那郡吏应命而去。
    却是吴资自诩与那定陶令意趣相投,定陶令却不见得会认同他与为友。
    ……
    济水南岸,孙策大摇大摆,耀武扬威,定陶城中兵马不出。
    孙策与从他来扰济阴的黄盖、孔德、孙河等人计议。
    一人说道:“吴资胆小如鼠,不可与我部战斗;而我部兵少,也不好从定陶县的南边强渡济水。以我之见,不若咱们干脆从济水的西段渡河,袭济阴之冤句县。”
    众人看去,说话之人是个赳赳的武人,此人名叫袁雄,是孙策帐下的别部司马。
    黄盖蹙眉说道:“明公的命令,是叫我部袭扰定陶,如果吴资出兵往援乘氏,我部可寻机截击之;倘使截击不能,则就沿济水而东,进逼乘氏以西,以呼应镇东将军,为镇东将军侧翼之游军。你建议我部西击冤句,这不是违背了明公的命令么?”
    袁雄自有主意,说道:“咱们出发之前,又何曾会料到吴资这般胆怯,简直如个缩头乌龟?我部在济水南边,沿岸烧掠,那吴资却竟能忍看县人遭害,不来救助。他不过河来斗,我部如何能阻他遣兵去援乘氏?故是我以为,不如干脆去打冤句。
    “冤句与定陶同在济水北岸,在定陶之西,两城相距,才八十里。我部在济水南岸,有济水相隔,吴资可以不作理会;但我部如攻冤句,吴资难道还会坐视不顾么?这样,阻他出兵的目的不就达到了?”
    黄盖说道:“冤句西邻陈留,离陈留郡的济阳县不到二十里,离陈留郡的郡治陈留县不到百里。我部如果去打冤句,如你所言,吴资当然不会继续坐视不顾,但陈留张邈,恐怕也不会熟视无睹。一旦济阴兵从东、陈留兵从西,合力夹击我部,我且问你,如何应对?”
    袁雄胸有成竹,说道:“明公现驻军扶乐,在陈留之南。张邈如敢出兵击我,正可利於明公进袭陈留。”
    孙策问孙河、孔德,说道:“伯海、孔公,你二人觉得呢?”
    伯海,是孙河的字。
    孙河性忠直,讷言敏行,平时话不多,听了孙策的询问,他思索稍顷,答道:“先后经过刘公山、曹孟德的两次索兵,以及杨章之败,济阴郡中,现下兵马已然不多,且少精卒。这大概是吴资不敢渡河与我战的主要缘故。既然济阴兵寡不精,而明公又在陈留以南,威胁陈留。那么,黄校尉所忧之我军可能会受到‘两面夹击’的局面,也许就不会出现。即便出现,敌如势大,以我部之精,也可从容转战。河以为,袁司马之议,似乎可行。”
    孔德知道孙河是孙策最信任的人,所以没有急着开口,等孙河说完了他的意见,孔德也就知道他该说些什么了,便大力支持孙河,说道:“黄校尉的忧虑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袁司马、孙君所言,以在下愚见,亦不为错。兵法无常,能随机应变者,是为名将。将军不妨可从袁司马、孙君之议。”
    孙策早前被荀贞表为了骑都尉,骑都尉秩比二千石,虽非将军,较以同为比二千石的中郎将,位次也不如之,但毕竟与中郎将的品秩相同,因此孔德奉承他为“将军”。
    孙策叫铺开地图,蹲在图前,细细观看,边看边想,心道:“吾师与曹孟德决战济阴,如成,则兖州基本归徐,不仅对吾师有好处,对我豫州也有好处,此战事关重大。
    “吾师待我恩比山高,我做为弟子,既是为吾师,也是为我豫州,须得在此战中,大大出力。吴资怯懦,不肯出战,我部久待在此,也是空耗时间。兵法云‘围魏救赵’,那我索性就听了袁雄、孙伯海的意见,今日给吴资来一个“围冤句而调其兵”!”
    想定,孙策站起身,朗笑说道:“好!就按这个办法来!”
    当下,孙策即传令部中,改变行军的方向,沿着济水南岸,向西疾行。行四十里,到了一个渡口。派了斥候去对岸打探,对岸只有数十冤句的县兵守御。无须再派兵去打,那十余斥候潜至近处,呐喊杀出,三下五除二,就把冤句的县兵杀了个落花流水。
    渡口拿下,孙策引部趁夜渡过济水。
    不到二十里外,就是冤句的县城。
    冤句此城,亦是历史悠久,乃一大城,又叫宛朐。如大部分的县城一样,分为内外两城。内城较小,周约七八里,外城较大,周三十余里。冤句城北有一个煮枣城,成定、石关的家乡就在煮枣城附近。
    冤句县令接报,说孙策带兵渡济,入了县境。
    这位县令,与吴资一样,惧孙氏父子的威名,不敢出战,赶紧叫关闭冤句城门,命令县尉等带兵上城守御,自引百十壮士,护着家眷,躲在内城的县寺中,胆战心惊,倾听外头动静。
    从昨晚到今午,外头一直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无,城头也无有回报送来。
    冤句县令派吏出去打探。
    那吏折返,满面喜色,说道:“正好碰上县尉派来禀报的人,陈留张太守,派兵来助我城了!”
    冤句县令大喜,说道:“陈留兵到了么?”
    那吏重重地点头,说道:“刚刚到咱城外!”猜测说道,“也许很快就要与孙策开战了吧?”
    冤句县令问道:“陈留兵的主将是谁?带了几许兵马?”
    “是屯驻在济阳县的别部司马赵宠,兵马约有千人。”
    冤句县令大失所望,说道:“赵宠虽有勇名,然孙策所部足足有两千战卒,他只带了千人,有什么用?”收了从县寺出去,到城头观战的打算,连连挥手,叫那吏再去打探。
    那吏应命,重新赶到外城的城上。
    从上望外看,只见冤句城外,南面是如带的济水,北边是孙策的部队,南边是赵宠部。
    孙策部旌旗飘扬,赵宠部矛槊如林,两部都是阵型整齐,各有杀气冲天。
    那吏近至县尉的身边,问道:“情况怎样了?”
    县尉说道:“赵司马方遣军吏到我城下,邀我共击孙伯符。”
    “那要打么?”
    县尉瞟他了一眼,说道:“我城中守卒只有数百,且多是没有经过什么训练的农夫,怎么打?你想打的话,我可以给你兵士三百,你且去战。”
    那吏如何敢去打?讪笑说道:“是府君叫我问的。”看了会儿城下的局势,虽尚未开战,也已感到紧张的气氛,想到如果赵宠战败、冤句失陷的话?这吏越来越是不安,忍不住又问县尉,说道,“万一赵司马失利,我城可该如何是好?尉君可有应敌之策?”
    县尉说道:“谚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城中守卒区区几百人,连四面的城墙都看不过来,我能有什么对策?而下唯一的应敌之策,就是等吴太守遣兵来援。”
    “吴太守会遣兵援我么?”
    “冤句如果有失,定陶就将后方不稳。吴太守必然会来援救我县的!”
    兖州、豫州这些大州,人文昌盛,郡县也都富裕,少山川险隘,土地肥沃,离首都洛阳也都不远,放在太平时代,固是百姓的宜居之地,商贾的云集之所,也是当官的挤破头,都想有来这里发财的上好之处。
    可到了战乱年间,兖、豫这类州,就反而不如徐、冀、关中,甚至江南诸州了。
    原因有二。
    一个是没有什么天险。
    再一个,就是因为人口太多而致使的县邑太多,兖、豫州中的郡,刨除掉汝南这个特例,大多皆面积不大,可县城却都很多,彼此间的距离很短,这就造成了战略纵深的缺失。
    山阳之被徐州兵在不长的时间内全境攻克,即是因此;而今,济阴、陈留,面临到的,亦时同样的窘境。
    换一个地广人稀的郡,郡边上的某个县城如果被敌人攻陷的话,可能对郡治还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可陈留、济阴不行,哪怕是最边上的县,离它们的郡治往往也就百十里。
    是以,随便任一个县出现问题,郡治就都得头疼,只要有能力,也就都会尽力遣兵援救。
    这个县尉料得挺对。
    快到傍晚的时候,一支兵马从东边而来。
    远远观其旗号,是吴资帐下的司马臧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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