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雨夜,小酒摊。
    长安城的雨已下两日,这场雨下得不大不小,但就是没有停过,对于喜欢出门的人来说委实是件糟糕的事情。朱雀大街後面的窄窄巷道口,有个简陋的小酒摊,小酒摊下坐着个身高九尺的年轻人。
    他穿着黑色的衣衫,背着无鞘的黑色巨剑,黑亮的眸子盯着黑色酒碗上的酒,露出浓浓的笑意。酒不香,但很烈,他不喜欢烈酒,他只是喜欢烈酒带来的刺激,他喜欢各种各样的刺激,喜欢骑最快的马,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盗最贵的宝。
    南有大侠百里沾花,北有大盗离歌愁,他当然不是百里沾花,他是离歌愁——恶名昭彰的大盗离歌愁。為何是大盗而不是大贼?只因為他盗的都是这世上最宝贵、最隐秘、最不可能盗到的东西。
    夜雨凄凉,如同情人哀怨的眼神,令人忍不住心碎,卖酒的老翁白发苍苍,连背都已弯驼。他已没有多少时日能够活在这个世上,生命中能让他欢快的事已只剩下喝酒,可今夜他半滴酒都未沾。因為他的酒非但已都被眼前这个古怪的人买下,还已快要被这个人喝光。
    这个人刚来的时候还有点醉,但竟然愈喝愈清醒,双眼也愈来愈清亮,愈来愈锐利,犹如尘封多年的宝剑骤然出鞘,让人不敢直视。他以前觉得自己的酒量已经够大,如今跟这个人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闪电张牙舞爪地划过夜空,有顷刻间的时间照亮整个小酒摊,离歌愁微微抬起头来,望向对面昏昏暗暗的长街,绵绵雨帘中突然出现道曼妙的身影,白衣如雪,举着深红色的油纸伞踏雨而来。
    南宫绝娆!
    离歌愁双眼射出两道精光,百面狐女南宫绝娆,人如其名,绝世而妖娆,身份变化无常,行踪飘渺不定,无论在侯门将府还是青楼楚馆都有她的身影出没。
    雨还在继续地下着,雨水滴落在深红色的油纸伞上,啪啪作响。夜风吹过长街,如同情人温柔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南宫绝娆雪白的衣裙,雨夜下的她风华绝代,凌波洛神也似,令这寒冷的秋雨也不禁变得温暖起来。
    离歌愁举碗未喝,盯着在他身前停下来的南宫绝娆,默然不语。雷电「轰隆隆——」的咆哮,电光照在南宫绝娆绝美的容颜上,忽然有点儿刺眼。
    因為她太惊艳!
    因為她太妩媚!
    时间在沉默的气氛中悄悄淌走,整条长街显得格外寂静——当然,忽略掉雨音,忽略掉雷鸣。不远处的酒巷里,掌柜的小破酒馆惨遭人拆掉东墙,门前的三尺童儿在深深喟叹,都怪半枝长出高墙来的红杏太过于艳丽。
    离歌愁饮下碗里的酒後,终于轻叹道:「你怎么不说话?」
    南宫绝娆道:「我在等你喝完酒。」
    离歌愁注视着她,道:「人在喝酒的时候,酒通常都喝不完,除非他自己不想喝。」
    南宫绝娆轻笑道:「遇见这么漂亮的我,难道你还想继续喝酒?」
    离歌愁叹道:「对于酒鬼来说,女人和酒往往都是酒比较重要,何况你已是个快要三十的老女人。」
    南宫绝娆瞪眼道:「我是老女人?我是老女人?你竟然说我是老女人?你最好就是把自己的眼珠子挖掉,这样今後再叫我老女人才不会有人嘲笑你。」
    离歌愁黑亮的眼睛里蕴满浓浓的笑意,道:「你这个女人好狠的心,竟然要我挖掉自己的眼睛,简直就是女罗刹,这世上除我以外想必已无人再敢娶咯。」
    南宫绝娆面色涨得通红,嗔怒道:「你这个死鬼莫要做白日梦,本姑娘就算找个九十岁的老头子也绝不会嫁给你。」
    离歌愁长长松气道:「我本来还想躲着你,可如今想来已不必。」
    南宫绝娆眨着水灵灵的杏眸,道:「為什么?」
    离歌愁笑着道:「因為像我这样优秀的人世上毕竟已不多,纵然要娶也要娶个深闺里的淑女。」
    南宫绝娆道:「最好色的女人往往都是深闺里的淑女,只是她们平日里树立起来的形象,足以掩饰她们背後的浪荡,而且她们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钱,你有钱么?」
    离歌愁笑道:「我如果没有钱,今夜就不会坐在这里喝酒。」
    南宫绝娆道:「既然你有钱,现在就请我喝壶酒吧。」
    离歌愁轻摇着头道:「现在怕是不行,因為这里的酒非但已经卖完,我身上也只剩下两文钱,抱歉得很呀。」
    南宫绝娆咯咯笑道:「世人皆知离歌愁是个纵横江湖的大盗,但却无人晓得离歌愁连请人喝壶酒都请不起。」她自袖中拿出把匕首,插在酒桌上,接着道:「将这把『温柔』拿去当掉,我请你到全长安最好的酒楼,喝两壶全长安最好的女儿红。」
    温柔!
    杀人的匕首竟然名為温柔,难道它杀人的时候有如情人细嫩的樱唇,让人死得没有半丝痛苦和恐惧?离歌愁盯着温柔,双眼已经愈来愈亮,好半晌,他才慢慢吐出三个字:「好匕首!」
    南宫绝娆道:「温柔如若不好,就不会被白起视做奇宝。」
    离歌愁道:「难道温柔是你从白起的手上抢来的?」
    南宫绝娆道:「我可没有这个本事,这是他送给我的。」
    离歌愁饶有兴趣,道:「他怎么舍得送给你?」
    南宫绝娆轻笑道:「因為我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离歌愁道:「就这样?」
    南宫绝娆道:「就这样。」
    离歌愁又倒出碗酒喝下,道:「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南宫绝娆在他的面前坐下来,单掌托着雪白的下巴,柔情似水地注视着他,道:「你想知道?」
    离歌愁忽然摇摇头,道:「我本来还有点想知道,但现在已不想知道。」
    南宫绝娆疑惑道:「為什么?」
    离歌愁微笑道:「因為我如果想知道,你就不会告诉我,如果我不想知道,你或许就会忍不住告诉我。」他话未说完,南宫绝娆已然笑骂道:「你呀,真将我的脾气摸得清清楚楚,其实无论你这次想不想知道,我都要告诉你,叶青阳已经离开沧水关。」
    离歌愁道:「什么时候?」
    南宫绝娆道:「昨日。」
    离歌愁道:「我怎么不知道?」
    南宫绝娆道:「不仅你不知道,我想三皇子和冠军侯同样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叶青阳请江湖最大的镖局镇远镖局,从沧水关押两口棺材前往洛阳西山镇,殊不知叶青阳就在棺材里面。」
    离歌愁仰首将碗里的酒喝尽,道:「有没有人沿途护送?」
    南宫绝娆道:「当然有,而且个个都是强者中的强者。」
    离歌愁追问道:「都是谁?」
    南宫绝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留意着他面上的神情变化,道:「尘境四重天的女灵士慕雨音,尘境四重天的女修道者绿霞仙子,尘境四重天的圣斗士夏侯高。」
    离歌愁苦笑道:「三位尘境四重天的高手,好大的手笔!」
    南宫绝娆道:「但他们认為还不够大,是以又重金请来小李飞刀最出色的传人王通和无情谷里的无情剑燕无情。」
    离歌愁不再说话。
    南宫绝娆轻叹道:「有这五人护送,莫要说杀叶青阳,你只怕连他的衣衫都未必能碰到。」
    离歌愁默然许久,道:「但我还是要杀他。」
    南宫绝娆道:「难道就不能等下次机会?」
    离歌愁眼神坚定地盯着她,道:「不能。」
    南宫绝娆叹道:「我今夜本不该来找你的。」
    离歌愁道:「可你毕竟还是已找到我。」
    南宫绝娆无奈道:「因為我清楚纵然我不来找你,你也会知道叶青阳离开沧水关的消息,只不过是晚两日而已。既然早晚都会知道,还不如早些来告诉你,好让你能有准备,我只是不忍心再见你身受重伤回来。」
    离歌愁望着夜里的绵绵细雨,眼睛纵还清亮,但已有杀气,道:「桃山村四十六条人命,当年都惨死在叶青阳的杀戮下,如果没有桃山村,世间就没有我离歌愁,我活在这世上最大的目的就是杀死叶青阳,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绝不後悔。」
    南宫绝没有说话。
    她在轻轻叹息。
    ……
    ……
    三清山,离天下名关汜水关五十里路,山峰高耸险峻,半数终年隐于雾里不见真容。三清山下的杏花湖不深,但传说有龙存在,湖畔上栽满艳丽的杏花树,时值杏花盛开季节,花飞满天,当真有如世外桃源。
    杏花湖往东不到半里,是个小小的村落,住着三四十户人家,村中的百姓善良淳朴,多以种植為生。村里有个小小的客栈,客栈的名字和村名相同,叫小小的杏花村。
    客栈门前的古亭下,坐着两个三尺童儿,个子高些的童子身穿青色长袍,身後背着柄无鞘桃木剑,俨然道士打扮。个子矮些的童子是个小光头,颈项上戴着串大念珠,身上衣衫褴褛,仔仔细细把看就能认出这是件已经破得不像袈裟的袈裟,显然是个苦行僧。
    夜色正深,亭檐下的两盏油纸灯摇曳出昏黄的光线,两人在认真地讨论着话题,小道士道:「圣主的东皇钟自带灵性,非圣主者碰到必响,其音响彻整个邪宫,假如你想盗东皇钟会怎样做?」
    小和尚微微阖目,思索半晌後,道:「我会拿两块布团把自己的耳朵塞住,这样就闻不见钟的响声,自然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盗走东皇钟。」
    小道士轻轻颔首,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小和尚平静地注视着他,道:「如果你在盗东皇钟的时候,圣主正好就在门外,你当如何做?」
    小道士微笑道:「当然是把眼睛闭上来,眼前无人,自然就无人发现我在盗东皇钟。」
    小和尚深思许久,道:「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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