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里,明明身处喧闹的人群,却好像独自一个坐在冰冷的雪山之巅,看着众生百态在他面前上演。
    从春雨绵绵到夏雷轰轰,从秋叶金黄到冬雪飘舞,不知不觉中,阿丽卡塔星已经绕着主序星转了十圈。
    经过十年的努力,洛兰基本实现了十年前的计划——
    已经通过基地的b级体能测试。
    在基地的附属军医大学修完硕士课程,不但获得医学硕士学位,还考取了初级医师执照。
    成为阿丽卡塔生命研究院的中级研究员,有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和两个研究助理。
    每个月账户里会收到一笔优渥的薪水,因为不用负担房租,在支付完学费和日常花费后,还存下不少钱。
    按照她和千旭的约定,每年的公众假期,两人会抽出时间去一个地方游玩。
    几年下来,洛兰虽然还没有走遍阿丽卡塔的山山水水,可谈起阿丽卡塔星上哪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吃的,已经头头是道,冒充土生土长的阿丽卡塔星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嘀嘀的蜂鸣提示音响起,洛兰头也没抬地给出指令,接通视讯。
    一身军装的辰砂出现在实验室里:“执政官今天下午回来,要举行一个欢迎晚宴,你早点下班。”
    洛兰愣愣地抬起头,脑子还沉浸在实验里,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就又埋下头,继续观察着实验变化。
    辰砂静静看了她一瞬,切断视讯。
    过了好一会儿,洛兰突然反应过来,推了推鼻梁上的观察眼镜,露出思索的表情。
    执政官!奥丁联邦的执政官!那个去原始星执行任务,一去十年的不靠谱执政官!
    真是可喜可贺,他居然没有迷失在星际,仍然记得回家的路。
    洛兰刚到阿丽卡塔时,还对这位奥丁联邦的一把手有点好奇,十年过去,她已经完全忘记这号人物,他却突然要出现了。
    不过,不管人家多不靠谱,都是大老板。
    她作为一只小虾米,必须好好表现,努力刷好感度。
    洛兰给清越发消息:“晚上有宴会,帮我准备宴会礼服和资料,提醒我提前一小时下班。”
    卧室里。
    清越帮洛兰化妆打扮,清初站在虚拟屏幕前,将重要宾客的资料放给洛兰看。
    洛兰边看边默默背诵。
    “尤金,联邦中级法院的法官,来自第六区,两天前最喜欢的宠物波娜死了,举行葬礼……”
    清越补充说:“公主送了亲手种的花。”
    “啊?我送了花?还是亲手种的?”洛兰给清初一个飞吻,又转过身抱住清越,深情款款地说,“如果没有你们,我该怎么办啊?”
    清初微笑着不吭声,早已经习惯洛兰的撒娇卖萌。
    清越翻了个白眼:“公主别整天对着我们张口就是情话,我们是异性恋者。公主能不能出息一点,去对着你老公撒娇卖萌啊?”
    洛兰嘟嘟嘴,坐直了:“你不是不喜欢辰砂吗?”
    清越垂下眼睛,黯然地说:“公主不可能回到阿尔了。如果不能拉拢公爵,万一哪天公爵不耐烦……”
    “这位金发女士叫奥若,是新任的农业部部长……”清初继续介绍宾客的资料,打断了清越的话。
    主仆三人继续为晚宴准备,默契地不再提刚才的话题。
    等打扮妥当,资料也背得七七八八时,清越端出提前准备好的小点心:“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待会儿晚宴上不见得有时间吃东西。”
    洛兰看看时间:“不用了,我到时候悄悄喝罐营养剂就好。”
    “还有十几分钟,时间肯定够。”
    洛兰抱歉地笑笑,有一有二,没有再三再四,十年前她就下定决心,既然辰砂永不可能等她,那么只要她能做到,宁愿早到十分钟,也不能迟到一分钟。
    辰砂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洛兰穿着玫红色的一字肩长裙,站在大厅中央,静静等候。
    他停住脚步,抬起手腕看时间,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
    这么多年,他再没有看到她慌慌张张跑向他的样子,似乎只要两人需要碰面,永远都是她先到一步,心平气和地等待。
    辰砂缓缓走下楼梯,莫名其妙地想起警卫官说过的话:等待是折磨,也是甜蜜,如果一个守时的女人肯让你等,表明她在乎你、信任你,知道自己在你心里有分量,你愿意纵容她,她也愿意被你纵容。
    洛兰选择了等待他,而不是让他等待,表示什么呢?
    洛兰回头,看到辰砂一身笔挺的制服,快步向她走来。
    身材挺拔,容颜英俊,整个人像是冰雪雕成的塑像般完美。洛兰暗自嘀咕,其实她艳福不浅,只是无福消受。
    辰砂十分敏锐,警告地看她:“你在想什么?”
    洛兰满脸堆笑,狗腿地说:“发自内心赞美你英俊呢。”
    辰砂面色一沉,转身就走。
    洛兰吐吐舌头,急忙提着裙子去追。
    两人到宴会厅时,已经有很多人在了。
    洛兰挽着辰砂的胳膊,在众人的注目下,一边从容优雅地走着,一边亲切随意地和各人打招呼。
    “尤金,波娜的去世真是令人遗憾……”
    “奥若,你好。”
    大厅一角,百里苍盯着辰砂和洛兰,惊讶地说:“我记得上一次宴会,这位公主还哆哆嗦嗦、缩手缩脚的,怎么一下子全变了?”
    紫宴抛玩着塔罗牌,无奈地提醒:“你说的上一次,应该是十年前。”
    百里苍满脸呆滞,右手握拳,和左掌击打一下:“看来她没有虚度时间。”
    紫宴笑吟吟地看了眼洛兰,没有说话。
    她何止是没有虚度?
    十年来,他一直在暗中看着她拼命往前跑,跌倒了立即爬起来,即使训练得遍体鳞伤,也永不会耽误学习和工作,似乎连难受沮丧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左丘白观察了一会儿,突然说:“辰砂不讨厌她。”
    “因为公主的确招人喜欢啊。”封林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尖锐。
    左丘白摸了摸鼻子,识趣地闭上嘴巴。
    紫宴和百里苍笑对了个眼神,决定路人甲乙还是专心做路人吧!
    洛兰和辰砂走过来。
    辰砂一言不发地坐到一边,洛兰凑到封林身旁,高高兴兴地问:“楚墨呢?”
    封林没有吭声,反倒是紫宴指指门口的方向,笑眯眯地说:“来了。”
    楚墨从人群中缓缓走来,虽然五官不像紫宴那般耀眼夺目,可斯文儒雅的气质给人一种温柔可靠的感觉,引得很多女士上前搭话。
    奥丁联邦的结婚率比星际的平均结婚率更低,女士们完全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追寻一夕拥有,难得有机会见到楚墨,一个比一个热情,简直恨不得黏到他身上去。
    幸亏楚墨身后还悄无声息地跟着棕离,虽然他身材和五官长得一点不比楚墨差,可阴沉多疑的眼神扫过,就像驱邪的门神一样,把扑上来的女人全吓了回去。
    洛兰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联邦治安部的部长还有这个功能啊。
    “紫宴和楚墨都太招女人,紫宴滑不溜手,女人压根握不住,楚墨就吃亏一点。”百里苍咧着嘴,幸灾乐祸地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楚墨苦笑着坐下:“别拿我打趣了。”
    洛兰看人都到齐了,问:“执政官会带女伴一起来吗?”
    大家像是听到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眼神诡异地看着洛兰。
    洛兰莫名其妙,她说错什么了吗?
    封林替她解围,“倒是忘记了,你还没见过执政官。”
    紫宴笑眯眯地说:“执政官单身。”
    “那待会儿封林和楚墨开舞吧。”洛兰兴致勃勃地提议。
    因为她们的研究和楚墨的工作有很多交集,经常需要楚墨的协助,几年接触下来,洛兰发现封林对楚墨脉脉含情,但一直藏在心里、不肯挑明。作为得力下属,她忍不住帮上司助攻一下。
    封林隐隐期待地看向楚墨,楚墨没什么兴趣地淡淡说:“换别人吧。”
    紫宴给洛兰打眼色,暗示地指左丘白,洛兰意识到有她不知道的隐情,试探地说:“封林和左丘白开舞?”
    紫宴抚额,不怕人蠢,就怕人蠢得不彻底!
    “请辰砂和公主开舞吧!”说话的声音很客气,却带着上位者特有的从容和笃定。
    大家纷纷站起,异口同声地说:“执政官!”
    洛兰闻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兜帽长袍、戴着银色面具的高大男子。他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连手上都戴着手套,唯一还流露出生气的地方就是冰冷面具上的两只蓝色眼睛。
    执政官和每个人打过招呼后,视线落在洛兰身上。
    洛兰主动地屈膝行礼:“我是英仙洛兰,辰砂的夫人。”
    执政官微微欠身:“你好,我是殷南昭。”
    他礼仪完美、言辞客气,却让人觉得很冷漠疏远,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距离感。洛兰明白了为什么她提到执政官的女伴时,大家都会表情诡异,如果说辰砂像雪一样冰冷,千旭像阳光一样温暖,那么这个男人就是一片荒芜,完全没有温度,无法想象他和任何人有牵绊。
    音乐声响起,辰砂和洛兰走入舞池,开始跳第一支舞。
    洛兰本来担心自己不会跳,可踏了几个节拍后,动作渐渐流畅,她发现自己不但会跳舞,而且跳得很好,反倒是辰砂有点笨拙。
    倒是不难理解,辰砂这性子,估计很少有机会和姑娘跳舞,但是她呢?她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好?陪她跳舞的男人是谁?
    “在想什么?”辰砂突然问。
    洛兰忙说:“没什么。”知道辰砂不好敷衍,果断地转移话题:“封林和左丘白之间怎么回事?”
    “左丘是封林的初恋。”
    啊啊啊!洛兰简直要尖叫,不能怪她太愚蠢,而是完全没有想到。
    “那他们现在……”
    “已经分手二三十年了。”
    哦哦哦!那其实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是估计就是因为这么一段黑历史,封林才迟迟不敢向楚墨表明心意。
    “他们为什么分手?”
    辰砂盯着洛兰。
    洛兰也觉得自己拉着辰砂讲八卦有点过分,忙讨好地说:“我们好好跳舞。”
    辰砂不愧是3a级体能,身体的模仿和协调能力都绝佳,不过一会儿,就已经跳得十分自如。
    悠扬的音乐声中,洛兰彻底放松下来,半闭着眼睛,任由辰砂带着她前进、后退、旋转、再旋转。
    舞曲结束,响起掌声。
    洛兰微笑着向大家点头致谢,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大厅尽头的执政官身上。
    他坐在那里,明明身处喧闹的人群,却好像独自一个坐在冰冷的雪山之巅,看着众生百态在他面前上演。
    七情六欲落在了他的眼中,却进不到他的心里。他永远都是一张没有表情、冷冰冰的金属面具脸。
    洛兰小声问:“执政官一直都……这样装扮吗?”
    辰砂说:“不是,他得了基因病后才戴上面具。”
    什么病要全身上下都捂着,连手都不放过?洛兰一下子想起来了,有一种叫作“活死人”的基因病,会让身体像尸体一般慢慢腐烂,目前研发出来的药剂只能延缓,无法根治。
    曾经看过的病例资料在脑海中浮现,一幅幅恐怖骇人的画面让洛兰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这种病也被叫作“人间地狱”,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被痛苦煎熬,明明还活在人间,其实已经身处地狱。
    突然,所有灯熄灭,大厅陷入一片黑暗。
    洛兰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骤然而来的黑暗,眼前一片漆黑,辰砂却已经像一只凶猛的野兽一般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伴随着人群的尖叫声,洛兰隐隐约约看到,有人想要刺杀执政官。辰砂正和几个人打斗,看不到紫宴,可紫色的塔罗牌在空中盘旋飞舞,组成不停变换的矩阵,像一个个盾牌一样把所有子弹挡住了。
    百里苍、左丘白、棕离没有出手,各守一方,形成包围圈,严阵以待地盯着,摆明要把刺客一网打尽。
    舞池里的人一边尖叫,一边四处躲避,可噼噼啪啪的子弹声中,好像哪里都不安全,他们惊慌地推来挤去,把局面弄得更加混乱。
    突然,一束光亮起。
    洛兰看到封林举着应急灯筒,和楚墨守在门口,高声叫:“从这里疏散,不要推挤,一个个走!”
    慌乱的人群一下子有了方向,都向着光亮拥去,洛兰也顺着人流跟过去。
    隐隐约约中,她感觉到什么,立即转身,动作迅疾地抓住一个女子的手腕,五指用力一扭一推,女子手中微型注射器里的药剂全部打到她自己身上。
    女子震惊地瞪着洛兰,洛兰还没来得及得意,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捂住她的嘴鼻,她连挣扎都来不及,就失去了意识。
    洛兰恢复意识时,飞车刚刚停下,竟然是在生命研究院楼顶的员工停车坪。
    不知道这些恐怖分子做了什么,基地内的光源也被切断,整个基地黑漆漆一片。
    洛兰被粗暴地推下车,一个光头男人用枪抵着她的头:“开门!”
    冰冷的枪口紧贴肌肤,传递着无声的致命恐吓,洛兰身子轻颤,却没有动,心念急转地思索,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开门!”光头男人用枪狠狠砸洛兰的头。
    洛兰感觉到血从头上流下,她对研究院的智脑下令:“请核对身份、允许通行。”
    “确认身份,骆寻。”厚重的金属大门缓缓打开。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押着洛兰走进研究院。
    没有正常光源,楼道里闪烁的应急灯让四周显得格外阴森寂静。
    两个男人问都没有问,就找到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员工电梯,看来他们对研究院的内部结构很了解。
    通往地下三层的电梯会自动识别身份,非工作人员无法启动。
    光头男示意洛兰按电梯:“我们要基因研究的资料!”
    “整个生命研究院都是在研究基因,你想要哪部分?”洛兰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急速地思考如何脱身。
    光头男不耐烦地说:“别装傻!最机密的!”
    “我只是一个中级研究员,根本接触不到最机密的研究,你们找错人了。”
    光头男重重一拳打到洛兰脸上,洛兰向一边跌去,撞到电梯壁,软软地跪在地上。
    她口里全是血,整张脸痛得发木,蜷缩着身子,挡住两个男人的视线,装作抬胳膊擦嘴角的血,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个人终端,发现竟然完全屏蔽了,根本不可能发出任何求救信息。
    光头男抓住洛兰的头发把她拽起来,枪抵在她额头中间:“还需要再帮你回忆一下吗?”
    洛兰呜咽着摇头:“不……要。”
    她哆嗦着手按了地下二层,按钮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
    电梯门缓缓打开,两个男人押着洛兰向外走。
    洛兰脚步踉跄,手好像无意识地在电梯门上撑了一下,留下一道血痕。
    洛兰分析,这些人出手毒辣,像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职业雇佣兵。目的实现后,最大的可能是直接杀了她。
    指望辰砂他们及时赶到,似乎不太现实,毕竟执政官的安全肯定比她重要无数倍。一团混乱中,他们能不能及时发现她失踪了,都说不准,必须想办法自救。
    洛兰领着两个男人走进一个像是检查室的房间,非常空旷,有床,有桌椅,还有各种检查仪器和医疗用品。
    光头男掐着洛兰的脖子,几乎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你最好别玩花样!这是哪里?”
    洛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挣扎着说:“基因研究……是用人做研究体,难道你们……要的不是人类的基因研究?”
    光头男像是被说服了,恶狠狠地放开洛兰,“把资料传送到我的终端里。”
    洛兰输入指令、启动智脑:“文件拷贝传送,需要至少两个参与研究的工作人员的身份认证。”
    黑漆漆的枪管对准她,洛兰急速地说:“我可以盗用同事的身份,但需要一点时间,三五分钟就可以了。”
    光头男挥挥枪,示意她继续。
    洛兰十指如飞,在键盘上敲击着。
    两个男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异样,彼此使了个眼色,光头男依旧盯着洛兰,另一个男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四处查看。
    洛兰说:“先生,那些都是精密的研究仪器,请您保持距离。”
    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不但走得更近了,还耀武扬威地冲着仪器开了一枪。
    洛兰气得敢怒不敢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一直盯着洛兰的光头男龇牙而笑,扭头看向同伴,就在他要回头还未真正回头的一瞬,洛兰用尽全身力气,向门外冲去。
    呜呜的警报声中,一个玻璃罩子突然落下,拿枪射击仪器的男人在里面,没来得及逃出来,光头男却反应迅速,飞纵跃起,就地一个翻滚,赶在玻璃罩子落下前的最后一瞬逃出来。
    他顾不上救里面的男子,直接冲出来追洛兰。
    洛兰听到子弹打到地面的声音,知道自己的计策没有完全奏效,现在激怒了劫匪,只怕凶多吉少。
    她一边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快速地跑着,一边恨恨地想,即使死,也得再拖一个垫背。
    就在光头男要抓住她时,洛兰冲进一个房间,立即反身锁上门。
    光头男狠狠撞了几下门,发现撞不开。他隔着玻璃门,对洛兰龇着牙,露出一个凶残恶毒的笑容。
    洛兰没客气地对他做了一个竖中指的动作:“死变态!”
    光头男表情狰狞,往后退了几步,握着枪,对准玻璃门疯狂扫射。
    之前落下的那个玻璃罩是为了突发性异变建造的,材料特殊,不惧枪击,现在这道玻璃门却只是普通的防护门,坚持不了多久。
    洛兰一刻不敢耽搁地打开低温储藏柜,视线在密密麻麻的药剂瓶上掠过,急速地挑选出几个瓶瓶罐罐,把它们按照一定的比例兑在一起。
    这些化学试剂本身并不算危险品,但是,当它们混合在一起后,一旦遭受撞击,就会发生连锁反应,不但会爆炸,还会形成剧毒的烟雾,瞬间破坏人类的呼吸系统。也许,3a级体能的人有机会逃离,但a级以下都必死无疑。
    玻璃门被枪轰碎,光头男踩着残碴,在咔嚓、咔嚓的响声中,一步步走进来。
    他狰狞地盯着洛兰,阴森森地问:“你想怎么死?”
    洛兰手里拿着试剂瓶,镇定地站着。
    过去十年的记忆在脑海里飞速掠过,最后定格成千旭。
    虽然很多事还没有答案,但是她已经尽力了,没有什么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有成为基因修复师,帮千旭治好病,甚至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洛兰抬起手,正要把试剂瓶用力砸到地上,光头男突然直挺挺地倒下去。
    千旭拿着枪,站在她面前,戒备地四处看了一圈,判断再没有危险人物时,他把枪收了起来:“还有别的歹徒吗?”
    洛兰不知道究竟是梦是幻,呆呆地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千旭。
    千旭缓缓伸出手,像是怕惊吓到她一样,十分轻柔地说:“骆寻,你已经安全了,把手里的瓶子递给我。”
    洛兰这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她没有把试剂瓶递给千旭,反而更紧地握在手里:“你赶快出去!这瓶试剂很危险,我要先处理掉它。”
    千旭站着没有动:“我陪你。”
    洛兰心头猛地一跳,盯着千旭,急促地说:“这瓶试剂真的很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爆炸。”
    “我知道,所以我陪着你比较好。”千旭微微而笑,从容淡定。
    同生共死吗?洛兰顾不上去想心里是什么感觉,定了定神,屏着呼吸走到实验台旁,小心翼翼地把试剂一点点销毁。
    等确定危险完全解除后,她突然觉得身子虚软无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千旭看她头上、脖子上都是血,半张脸肿得老高,俯身去检查她的头部,看伤在哪里。
    “哪里疼?”
    莫名其妙地,洛兰的眼泪唰一下落了下来。
    刚才遇险时,一个人面对两个歹徒,都没有哭,这会儿有人在身边嘘寒问暖了,却觉得又委屈又后怕。
    千旭蹲下来,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洛兰呜咽着说:“他们打我的头,还打我的脸,我肯定被毁容了。”
    千旭睁着眼睛说瞎话:“没有毁容,和以前一样好看。”
    “你骗人!明明肿了,我自己都感觉到了。”
    千旭装模作样地端详:“肿了也挺好看。”
    洛兰破涕为笑:“没想到你也会假话连篇。”
    千旭检查完洛兰的头部,确定伤口不算严重,放下心来。
    “我送你去医院。”
    洛兰想站起来,可脚脖子针扎般地疼痛,“哎哟”一声,满头冷汗地又坐回地上。
    千旭握住她的脚,检查了一下:“应该是逃跑时扭伤了,暂时不能走路。”
    “三楼有轮椅。”可是,想到要一个人待着,洛兰心生畏惧。
    千旭看出了她的害怕:“我的飞车就停在楼外,我抱你过去?”
    洛兰立即点点头。
    千旭打横抱起她,大步流星地走向电梯。
    洛兰头痛欲裂,挨在千旭肩膀上,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不是说最近工作很忙吗?怎么会大晚上来研究院?”
    “基地的照明系统突然被入侵破坏,我担心你因为加班还留在研究院,拨打你的个人终端,却联系不上你,就过来看看。”
    洛兰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千旭。
    过去十年,她作为一个走高层关系混进来的关系户,为了不拖同事的后腿,经常要加班加点地工作。完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因为这个习惯获救。更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因为她这个习惯特意到研究院来找她。
    洛兰觉得心口发胀:“千旭……”
    “什么?”千旭等了一会儿,都不见她开口,低下头,疑惑地看着她。
    洛兰粲然一笑:“我没有加班,是被歹徒劫持过来的,不过幸亏你来了。”
    千旭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洛兰微笑着闭上眼睛,连头痛都似乎轻了几分。
    千旭突然停住脚步。
    洛兰以为到了,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却看到辰砂和封林站在前面,她心里一惊,立即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就要挣扎着下来。
    “别动,你的脚不能用力。”千旭对她安抚地一笑,洛兰真的不动了。
    “指挥官。”千旭双脚并拢站直,向辰砂致敬。
    辰砂没理会他,径直走到洛兰面前,面色严肃地问:“哪里受伤了?”
    洛兰简直要急哭了,眨巴着眼睛,满脸哀求:“报告指挥官!我是生命研究院的研究员骆寻,被两个歹徒挟持,是千旭救了我。初步检查,头部和腿部有伤。谢谢指挥官关心!”
    她一口一个“指挥官”,希望辰砂能明白她的意思。
    辰砂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看向千旭:“歹徒呢?”
    “一名被我击毙,一名被骆寻关在b283室。”
    辰砂下令:“把骆寻交给封林院长,你和我去b283室,需要你向紫宴和棕离陈述事情经过,协助调查。”
    “是!”
    千旭把洛兰抱给封林,对洛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地随着辰砂走了。
    洛兰松了口气,对着辰砂的背影,轻轻说了声“谢谢”。
    她知道辰砂听得见,希望他能接受她的感谢。
    封林心中狐疑,虽然千旭和洛兰几乎没有说过话,连声“再见”都没有说,可一举一动中透着默契,完全不像是刚认识的人。
    封林一边帮洛兰处理伤口,一边试探地问:“你和千旭以前就认识?”
    “嗯。”
    “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在研究院无意中碰到的,有一段日子了。”
    “他不知道你的身份?”
    “研究院里除了你和安娜,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
    洛兰的每一个回答都没有问题,可封林总觉得不安:“千旭救了你,你是不是很感激他?”
    “是。”
    “辰砂的表现是不是让你很生气?”
    “没有。”
    封林却完全没听进去,忧心忡忡,自顾自地说:“你千万别生辰砂的气。”
    到底什么意思?洛兰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失忆了,要不然她怎么不记得辰砂做错了什么,需要她原谅。
    “辰砂不是不在意你的安危,只是,当时我们都以为那些人是冲着执政官来的,完全没想到你会有危险。”封林暗自懊恼,自从洛兰来到奥丁,一直太太平平,他们都疏忽大意了。
    哦!原来是为了这事。不过,十年前,辰砂就和她约定了只是利益交换的假夫妻。辰砂没把她当妻子,对她没有情感;她也没把辰砂当丈夫,对他没有期待。所以,一个在危险时毫不迟疑地离开了,一个被丢下时完全没想到要介意。
    洛兰笑了笑说:“没有关系,谁都想不到会有人想抓我。”
    封林很心虚,那一刻,习惯成自然,他们七人各司其职,不但辰砂没想到洛兰,她这个好朋友也完全忘记了洛兰,还是紫宴问起来时,他们才发现洛兰不见了。
    拨打她的个人终端,没有人接,也没有办法定位她的位置,他们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最后是紫宴通过智脑确定了洛兰有可能在研究院。
    封林诚恳地说:“辰砂赶来的路上,把车开得飞快,看得出他心里很不好受,真的不是不在意你。”
    洛兰觉得头又重又晕,一边“嗯嗯”地答应着,一边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
    研究院的中央监控室。
    封林给智脑指令,让它调出监控视频,回放之前发生的事情。
    紫宴坐在椅子里,沉默地看着——
    洛兰站在安全门前,因为拖延开门,被打得头破血流。
    电梯里,洛兰被一拳打到脸上,人跌跪在地上……
    紫宴突然说:“停!”
    他指指洛兰弓着的身子:“放大这里,放慢速度。”
    图像放大后,可以看到洛兰快速碰了下个人终端,痛苦地弓着身子擦嘴时,手掬着,故意把嘴里的血都吐到手掌里,把手掌全染红。
    封林惊讶地说:“天哪!洛兰是算好的,她故意刺激歹徒去打她?”
    紫宴目光幽深,没有置评,只是说:“继续播放。”
    洛兰像是完全无意地在电梯按钮上和电梯门上都留下血迹。
    封林喃喃说:“只要有人经过电梯,就会看到门上的异常;只要他进入电梯查看,就会知道异常发生在哪个楼层。千旭肯定是这样找到洛兰的。”
    洛兰带着歹徒走进研究院为研究突发性异变专门建立的观察室……
    封林说:“这个房间里看着仪器很多,其实只是个预备观察室,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洛兰压根就没有想过要给这两个浑蛋任何信息。”
    紫宴沉默地盯着眼前的虚拟成像——
    光头男掐着洛兰的脖子拎起她,警告她老实一点,洛兰脸色惨白,足尖痛苦地挣扎着想要碰到地。
    玻璃罩落下时,洛兰向外冲,光头男紧追在后。
    封林明知道洛兰被千旭救了,却依旧捏着把汗。
    洛兰冲进药剂储藏室,她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却隔着玻璃门,趾高气扬地对光头男竖起了中指。
    封林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轻松地说:“千旭应该就是这个时候赶到的。”
    可是,千旭并没有出现。
    在光头男扫射玻璃门的声音中,洛兰镇定地调配药剂,封林的脸色变了。她完全没想到洛兰轻描淡写的一句“千旭救了我”,过程竟然是这样。
    紫宴问:“她在做什么?”
    “一种简易的毒气炸弹,洛兰想同归于尽。”
    紫宴盯着忙碌的洛兰,一言不发。
    玻璃门碎了,光头男走向洛兰。
    洛兰的手藏在裙子里,眼神在一瞬的恍惚后,变得清澈坚定,嘴角微弯,还带着狡计即将得逞的得意。
    明艳的红裙,像是一团烈火,包裹着她。
    当她抬手要砸瓶子的一瞬,封林差点失声尖叫。
    幸好,光头男突然倒下,洛兰看到千旭,手停在半空。
    洛兰处理完自己配置的毒气弹,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时,封林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有些潮湿,千旭再晚来一点,洛兰就会用性命去兑现十年前许下的承诺。不知不觉中,她对千旭的几分不悦荡然无存,只剩下庆幸,幸亏有他牵挂洛兰,幸亏他及时出现了!
    封林低声说:“我们都应该对洛兰好一点。”
    紫宴若有所思地盯着柔声安抚洛兰的千旭:“把这段视频发给辰砂。”
    洛兰被伤口疼醒时,发现已经在自己的卧室。
    辰砂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闭目假寐。她醒来的一瞬,他也睁开了眼睛。
    “楚墨说伤口会有点疼。”辰砂把一个冰袋按在洛兰的脸上,“你应该能扛过去,我没让他用止疼药。”
    止疼药的副作用其实小到几乎不计,但是,军队里有一种暗暗流传的说法,如果想成为3a级体能,甚至传说中的4a级体能,就一定要少用止疼药这种东西,保持身体对疼痛的敏感。
    洛兰抽着嘴角说:“你对我还真有信心。”
    “你扛不过去?”
    “不是这个,我是说你竟然还没有放弃让我成为3a级体能者的想法,你难道不知道全联邦只有两个3a级体能者吗?”
    辰砂沉默不语。
    洛兰看着他坚毅的面容,完全不能理解:“你真的相信我能变得像你和执政官一样?”
    “不是相信,是希望。我希望我的妻子是3a级体能。”
    洛兰心里谢天谢地,她和辰砂是假夫妻,这位非人类对老婆的要求太高了,不是一般女人能消受的。
    黑暗中,辰砂静看着洛兰,目光寂然,比夜色更晦涩难懂。
    洛兰觉得很古怪,没话找话地说:“被我关起来的那个歹徒呢?”
    “我赶到时已经自尽了。”
    洛兰苦笑:“意料之中,他们行事狠毒,成功的话不会留我活口,失败的话不会留自己活口,反正都不会留下线索。”
    “星际中的雇佣兵组织很多,看上去线索断了,查无可查,但纪律这么严明冷酷的可不多,本身就是一条线索。”
    对啊!洛兰眼睛一亮:“执政官那边有线索吗?”
    “抓住了几个活口,是那些组织专门培育的杀手。除了杀人,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紫宴正在审问,但根据以往的经验,问不出有用的信息。”
    “什么人会既想刺杀执政官,又想要基因研究的资料?”
    “也许是外敌,也许是……”辰砂紧紧地抿着唇,目光冰冷如刀刃。
    洛兰渐渐反应过来,也许是自己人干的!难怪斯拜达宫和军事基地的照明系统都会被入侵,两个劫匪没有触动任何监控警戒,就挟持着她进入了基地内部的研究院。似乎,只有内部有人帮助才解释得通,而且这个内鬼的权限不低。
    事情复杂得已经完全超出洛兰的理解,她问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但毫无疑问,辰砂的身份让他处在激流旋涡中。
    洛兰说:“你去休息吧,有机器人照顾就行了。”
    “封林让我陪着你,她说你在生气,我应该哄哄你。”
    洛兰诧异:“你几时这么听封林的话了?”
    “因为恰好我也想做。”
    “……”洛兰傻了。
    “今晚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承诺了保障你的安全,却没有做到,对不起。”
    “我没有生气,说老实话,我压根不在意。”
    “紫宴说,女人说不生气时就是生气,说根本不在意时就是很在意。”辰砂打开一个复古式样的眼镜盒,里面有一副眼镜,“啤梨多星上的梨光石做成的眼镜,能隔绝宇宙间的有害光线,保护人类眼睛健康,很适合从事科研工作、经常用眼的女士。”他语气刻板,完全像是一个销售机器人在做产品介绍。
    洛兰被刺激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你、送、我、礼物?”
    辰砂研究着洛兰的表情:“你的反应和紫宴说的不一样。”
    “紫宴的话你也会信?”大哥,你的智商被狗吃了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这应该是紫宴擅长的领域。”
    洛兰简直要吐出一口老血,不知道间谍头子被认为擅长的领域是哄女人,会是什么表情。
    她忍着痛缓缓躺下:“辰砂,我真的没有生气,相反,我很感谢你。”
    “因为……千旭。”
    “嗯,谢谢你没有揭穿我。”
    辰砂低着头,慢慢地把眼镜盒关上,放到洛兰的梳妆台上。
    他背对着洛兰说:“你不肯告诉千旭你是谁,究竟是因为你的公主身份,还是因为你和我的婚姻?”
    洛兰张了张嘴,却没有办法回答。
    她能说什么呢?难道告诉辰砂两个原因都有吗?因为身份是假的,婚姻也是假的,她不想欺骗千旭,只能什么都不说。
    辰砂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欺骗像流沙,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无法支撑。”
    洛兰愣愣地发着呆,因为她不愿意欺骗千旭,所以一直在欺骗他?
    但是,她能怎么办?
    即使揭开了这个欺骗,依旧是一片流沙,依旧什么都无法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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