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颉带着些许失落之意,低头看了眼案上奏折,他是个容易伤春悲秋的人,左相认为他有“怜悯之心”,这也许就是重闻所认为的“最合适的理由”。毕颉心里清楚,百官们有一句话都没有说,兄长一旦继位,大梁国便将迎来权力的更迭,而像重闻这等武将,更是难以驾驭。
    正如重闻常言,一介武将,性命何足道哉?这一生所图,无非是为大梁建起千秋万载的不世霸业。
    “早点睡罢。”耿渊将剑收进琴底,淡淡道,“明天将是天下的大日子,这一天,将被载入史册。”
    “明天你会陪我去么?”毕颉问。
    “会。”耿渊说。
    虽然在这场四国会盟上,理应不会有刺客轻举妄动,也用不着这名武艺高强的琴师保护自己,但毕颉很想有耿渊在。
    这个话很少的瞎子,陪伴他度过了整整七年的光阴,陪伴着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的王子,长成了今天的梁王。
    许多话他既无法朝旁人说,更不敢朝重闻说,只能都朝耿渊说,耿渊听了,也只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他知道毕颉几乎一切的心情,清楚他的快乐,也清楚他的恐惧与忧虑。这样的日子,如果耿渊缺席,想来将是年轻梁王的遗憾。
    他想听他的琴声一辈子,直到他们都垂垂老去,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第2章 三国使
    晋长乐三十七年,冬至日。
    晋失其帝业,诸王五分天下后,近三十年来至为盛大的一次四国会盟于梁国安阳宫中正式召开。巳时正,钟鼓齐鸣,梁国武士列队,左相迟延訇、右相兼上将军重闻,率文武百官于殿外广场上相迎。
    “迎——三国特使!”
    重闻今日未曾佩甲,一袭修身武袍,衬得胸膛宽阔,腰健有力。年近七旬的梁国老臣,左相迟延訇精神矍铄。这大梁国的两名重臣站在殿外,注视着各国使臣逐一来到。
    重闻朗声道:“有请特使!”
    仪仗、随从浩浩荡荡,诸国御者驾车,从安阳宫大敞宫门外长驱而入,各六驾车,象征王侯亲至。
    “长陵君!”
    重闻难得地微微一笑,郢国左相长陵君亲至,长陵君身材矮小,却自带威仪。重闻道:“久闻长陵君湛卢举世无双,待此良机,可否借小弟一观?”
    长陵君一笑置之,朝重闻道:“但看无妨。”说着解下腰畔佩剑,随手递给重闻身旁甲士,双方心知借剑不过是藉口,入得安阳宫,自当解去兵器,主宾如此相待,各留台阶下则以。
    而有了名满天下的郢长陵君除去佩剑在先,各国特使亦不得不除。重闻引长陵君到得殿前,自有内侍前来搀扶,百余级台阶通往安阳正殿,着实将长陵君累得气喘,摇头笑道:“天子别都,果然气派。”
    “郢,长陵君到——”
    “长陵君安好。”毕颉忙作势起身相迎,长陵君却抬手,示意无妨,到得设予自己的案前坐下,笑道:“年前未曾亲来凭吊老梁王,今见梁如此繁华气象,老梁王想必已再无牵挂。”
    毕颉心中紧张,却温和笑道:“灵汉一战后,天下久已不启战事,百姓安居乐业,自当如此。郢王近来可好?”
    “很好。”长陵君抚须笑道,“老臣这番前来,还带有吾王之命,末了须得与梁王细细分说。”
    毕颉想起昨夜重闻前来寝宫前,已见过长陵君一面,想必双方早已通过消息。如今天下以梁、郢两国至为强盛,下决定召开会盟前,重闻便提到只要郢王愿意参与会盟,要说服四国联军,想来不难。郢国位处长江南北,幅员辽阔。郢女更是长相姣美,多年来抱着将公主嫁入梁国的期望,兄长太子商早已与郢公主议定婚期,尚未完婚却已丧命。猜测现如今,根据重闻的安排,十有八九想让毕颉娶那本该是嫂子的郢公主了。
    娶就娶罢,毕颉也无甚抗争之念,说来说去,自己这一生,无非也就四个字“接受安排”而已。
    “郑,上将军子闾到!”
    身材与重闻几乎同样高大的子闾阔步走来,这名上将军乃是郑国如今至为炙手可热的新晋贵族,其大姐更是梁国王后。毕颉一见子闾,眼眶顿时红了,一声“小舅”不禁脱口而出。
    子闾眼眶也是红了,上前几步,猛力拍了拍毕颉。毕颉想起一年前之事,不禁悲从中来,欲抱紧子闾,却恐怕当着长陵君的面失了君王威仪,只得勉力点头。子闾今年四十二岁,甚得郑王信赖,昔时大姐嫁予梁王为后时,子闾至为宠爱的,就是这名小外甥。
    太子商城府颇深,对子闾并无尊敬,只毕颉唯唯诺诺,令上将军子闾心生怜爱,却没想到,当年自己最疼惜的外甥,如今竟是成了梁国的国君。
    “容后再叙,容后再叙!”子闾好容易控制住感情,亦到一旁坐下。
    长陵君的目光却须臾不离端坐毕颉身后、正慢条斯理地给古琴上弦的黑衣琴师耿渊。
    毕颉注意到长陵君的目光,笑道:“此乃我宫中乐师,今日且令他操琴一曲,祝我等四国会盟同心。”
    长陵君笑呵呵地点头,只闻殿外又唱道:“代,公子胜到——”
    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入殿,朗声道:“公子胜替代武王,会见梁王,梁王安好。”
    说着公子胜稍一行礼,也不顾毕颉还礼,自行入席,面上不现喜怒,只朝长陵君点了点头。
    “未曾祝武王关北大捷。”毕颉笑道,心里自然明白,今日前来参与会盟的特使,除却舅舅子闾,想来都无人看得上自己,真正主持会盟之人,乃是还在殿外迎接宾客的上将军重闻。
    “中了一箭,”公子胜自若道,“还在汀丘调养,若不按住他,说不得要亲自来了。”
    毕颉、子闾与长陵君俱是一同笑了起来,西方代国拥有函谷关外的大片土地与巴、蜀两郡,是任君王别号“武”,传说用兵如神,虽未与重闻正面交战过,根据传闻,定是个强劲对手。更特立独行的,乃是他身为君王,却极爱御驾亲征,幸而国内有一名异母兄弟,总领代国全境,事无巨细,处理内政外交,正是面前这名公子胜。
    “很有武王的作风。”子闾说。
    公子胜摇摇头,自嘲说:“难消停。”
    会盟国三名特使已到,梁王毕颉背后,则是一幅巨大的中原地图,南方是郢的大片土地,以玉衡山、长江为界,接壤梁国。
    西方则是代国的领土,梁处中原,与东方滨海之国的郑拥有大片相邻国界,中间则是一小块领地,乃是天下正中的洛阳,仍是晋天子所保有的最后国土。
    四百年前,风戎南下,中原沦陷后,晋王朝陷入四分五裂中。而领军勤王、驱逐外侮的四大兵家,分别建起了郑、代、郢、梁四国,割据天下。晋帝虽是天下名义共主,却已无人再听其号令。
    百年前,晋帝派大司马汁赢领八千骑,欲收复北方领土,重振大晋雄风,孰料汁赢驱退外族后,竟是自立为王,晋帝无奈,只得册予文书印信,予汁氏雍王之衔。
    汁氏自立为王之举,于中原四国掀起了悍然风波,然而汁赢所占之地,乃是北方领土,十有六七在长城外,更有辽东的大片无主之地,长城以南四国不过懒得与汁氏一族计较,更从未承认雍国之名。
    就在这百年纵容里,雍国竟不断扩张,开始蚕食南方领地。
    与盟者俱注视着毕颉背后那幅员辽阔的天下之图,如今的雍坐拥玉璧关天险,与百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边境频繁传来的压力,正在反复提醒南方四国,汁姓一族比神出鬼没的风戎更危险。
    若不尽早对付,待得雍国领土全面越过长城,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北方源源不绝的压境大军!
    重闻镇守梁国西北方防线多年,自知雍国野心,梁国先王薨后,毕颉成为了自己最有力的支持者,这是百年中最好的时机,必须及早与雍国在玉璧关下一战,将他们彻底赶出长城去,接下来只要据守长城,等待风戎与雍人消耗彼此实力,假以时日,再一举攻陷雍国都城落雁,可竞全功。
    重闻与迟延訇走进殿内,两侧兵士们随之推上沉重的大殿铜门,等候在门外。
    大门发出一声巨响,殿内灯火辉煌,宫女摆放上食盒,便从殿后小门退出,将小门关上。
    “今日之谋,事关重大,”重闻来到毕颉身畔坐下,与迟延訇各据一席,在毕颉身前分左右之势,解释道,“就不留人伺候了,各位请。”
    长陵君莞尔道:“本该如此。”
    子闾说:“自斟自饮,亦别有一番风味。”
    公子胜提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重闻率先举杯,说:“各位大人请。”
    “慢着,”公子胜端着杯却不饮,淡淡道,“那位蒙眼的小兄弟,却又是何人?”
    毕颉笑了起来,解释道:“他是我御用的琴师,今日既无钟鼓助兴,只令他前来抚琴一首,耿渊。”
    重闻放下酒杯,颇有些感慨道:“晋失其位已有四百年,这四百年间,天下争斗不休,风戎犯我长城,欺我百姓……”
    随着重闻之言,古朴的琴传出一声喑哑之声,其间如揉入了塞外滚滚的风沙与寂寥。
    “……惠文十三年,梁、郢两国玉衡山下一场大战,死者十三万,伤者不计其数……”
    琴声中,重闻出神道:“广顺元年,代、梁联军与郢血战荆郡,郢失荆郡,代得巴郡。”
    众人都沉默不语,唯有悠悠琴声,如诉着血泪,百年前乃至数十年前,毕颉只在史书上读过的战事,便这么从重闻口中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迟延訇接口道:“长乐十三年,则轮到郑、梁二国交兵,这场战争延续了足足三年之久。”
    “这我记得。”郑国上将军子闾淡淡道,“在我二十一岁那年,两国终于休兵,大姐也随之嫁到了安阳,修百年之好,从此两国二十年间再无战事。”说着主动以唇抿了抿酒,随即望向年轻的梁王,言下之意:你母亲死于非命,先前的合约却还不曾作废,你终究是郑国公主之子。
    琴声中,重闻又说:“所以我想,如今,已是罢战的时候了。”
    席间众特使表情各异,身负王命而来的众人,实则各有所图。
    子闾只想查出姐姐之死的真相,同时还得确认小外甥如何被重闻挟持操控。
    长陵君的目的,则是重提联姻。
    而代国的公子胜,必须不计一切代价,离间郢、梁二国,方能让国内武王安心征战,拓展版图,预备来日吞并梁国这块大肥肉。
    “北雍来势汹汹,”毕颉将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的话语成功地说了出来,“这些年里,除却郢国未正面对敌外,梁、郑、代三国俱饱受其侵扰之苦,今日拔一城,下月劫一村,玉璧关乃至将军岭一带三百余里,如今已被雍国夺走,若非上将军振我中原诸王声威,夺灵汉郡,再过两年,北雍便将据有洛阳,到得那时,便更赶不走了。”
    琴声渐渐低了下去,倏然间,毕颉从左右席间诸人脸上,看见了恐惧的表情。
    “怎么了?”毕颉说,同时心想,我说错了什么吗?
    殿内的烛火渐渐暗了下去,毕颉忽然道:“上将军?”
    下一刻,毕颉感觉到手背溅上了少许温热的液体,再转头刹那,只见一柄黑色的剑刃,从重闻粗壮的脖颈前刺了出来,鲜血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喷着。
    重闻张着嘴,口中不停地往外溢出鲜血,席间所有人看见这一幕时,顿时忘了叫喊,迟延訇已不知何时软倒下去,血液从他苍老的胸膛前淌出,浸湿了他花白的胡子与相袍。
    “上将军!”毕颉发出一声疯狂的惨叫,就在重闻的背后,耿渊抽走黑剑,揽着重闻的肩膀,把他放倒在地上,继而提着剑,走下王席。长陵君马上起身,扑向那厚重的铜门,吼道:“有刺——”
    耿渊倏然加快速度,如虚影般掠向堪堪冲到铜门前的长陵君,一剑从肩到腰,如撕纸般将他斩成了两半。
    子闾一声怒吼,掀起案几,奈何武器却已在殿外被重闻收缴,他转身要逃向小门的瞬间,背后一剑如流星般射来,穿透他的胸膛,将他钉在了殿内柱上。耿渊仅用了一剑,便结果了郑国上将军的性命,子闾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公子胜脸色煞白,却没有起身逃跑,拈着杯的一手不住发抖,再看梁王,此刻毕颉张着嘴,半晌却叫不出声。
    “你……罢了,”公子胜惨笑道,“我竟死于汁——”
    一句话未说完,耿渊已轻轻一剑,将公子胜的喉咙刺了个对穿。
    外头兵士已觉不妥,于铜门外高呼道:“上将军!”
    耿渊转身来到梁王面前。
    “对不起了,”耿渊淡淡道,“骗了你们这么多年。”
    毕颉张着嘴,所有的力气都随之消失了,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努力地挤出一丝苦笑。
    “我以为……以为……”
    毕颉懦弱了一辈子,在这时候,有一股无形中的力量,支撑着他缓慢地说出了那四个字。
    “耿渊,你这畜生。”毕颉轻轻道,等来了他这最好的朋友刺向他心脏的一剑。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阳光照在铜门外,门缝里源源不绝地渗出血来,长陵君苍老的身躯中竟是爆发出了如此丰厚的血液,涌了满地,甲士们推开门时,已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
    那盲眼的琴师端坐殿中,抚琴奏响此生最后一首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寒风从殿外吹来,吹灭了殿内的灯火,死尸遍地。耿渊的头渐低下去,趴在琴上,瘦弱胸膛中迸发出的殷红血液,浸满了他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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