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揉揉眼,说:“好困,大半夜的,睡吧……”
    姜恒拉着耿曙,要让他上榻来睡,耿曙却说:“你去听听客人说什么,怕是有急事。”
    昭夫人积威日渐,耿曙对她总有几分畏惧之意,姜恒虽然也怕母亲,但终究不似耿曙般隔了一层,平日里要偷听,被抓到了顶多也就是骂一顿。虽然半夜里他对客人并无半点兴趣,奈何耿曙又推又抱,让他起来,他架不住只得偷偷出房门,赤脚溜到母亲卧室前去。
    “天下人只恨不得剥了我的皮制鼓,抽了恒儿的骨作锤,到那瞎子坟前去敲予他听,”昭夫人的声音从西厢卧房内传出,依旧是那充满嘲讽的语气,“何曾又有人来怜恤我们孤儿寡母半分?”
    “夫人言重,”男人的声音道,“持剑在手,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先生教我们,归根到底不过三个字‘我乐意’,与天下人又有什么相干?”
    “说得是,”昭夫人淡淡道,“所以,这事儿我不乐意。”
    男人道:“天下之大,搬到哪里,也是无路可躲的,就怕有再多的不乐意,最后也顾不得了。”
    “滚罢。”昭夫人冷冷道,“若真体恤苍生,便让你家老头子自己提着剑出来杀,假手于人,充什么英雄?欺世盗名之辈!”
    那男人反而笑了起来。
    耿曙跟在姜恒身后,两人靠近房门,听到了只言片语,末了,耿曙将姜恒后领一提,拖到柱后,只见西厢房门洞开,一个修长身影唰地飞射出来,上墙,翻了出去,消失了。
    姜恒一脸茫然,耿曙却眉头深锁,示意快回去罢,两人又蹑手蹑脚回往东厢。片刻后,长廊尽头转出一个身影,两人同时吓了一跳,竟是背着手的卫婆!
    姜恒忙打手势,并回头看,生怕卫婆过来抓他,不料卫婆却毫无动作,只安静地注视着俩小孩儿。耿曙回过神,带着姜恒回房去睡下。
    “好冷,”姜恒被冷风一吹,更哆嗦了,说,“咱们把这屋的被子抱了,去你榻上睡罢。”
    “嘘。”耿曙让姜恒先上去躺着,自己也钻进了被窝里,与姜恒同被而睡,也不需再加棉被,不多时便奇迹般地温暖起来,姜恒一脚摩挲耿曙的脚踝,觉得他就像个火炉般,翻了个身,半趴在耿曙胸膛上,睡了。
    翌日清晨,被窝里仍然残余了耿曙的体温,外头又下了一场雨,显得更冷了。
    “卫婆!”姜恒坐起身,喊道,“我醒了!”
    姜恒的起居很规律,每天这个时候,卫婆已打好热水进来了,然而今天怎么喊都没动静。
    “卫婆!”姜恒又喊道,出外张望,自言自语道:“人呢?”
    耿曙正在院里练剑,听得姜恒喊,便放下剑过来,让他依旧回房去坐着,说:“你等我。”再出去打了冷水来,提着壶兑热水,伺候他洗漱。
    “卫婆呢?”
    “我不知道。”耿曙答道,说:“给你编头发么?”
    “扎着就好了。”姜恒朝镜子里头看,耿曙不会编发,胡乱给他挽了下,理顺以后扎在脑后。姜恒与耿曙都是半大小孩,年初时个子还差不了太多,过了半年,耿曙跟竹笋般嗖嗖地往上蹿,已高了他一头,更隐约有了少年模样。
    姜恒发现耿曙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说:“你个头怎么长这么快?”
    “再过两年你也长的。”耿曙给姜恒理好头发,用红绳束发,说,“好了。”
    “娘!”姜恒先去堂屋,昭夫人不在,再去卧室,也不见人。
    灶台前放着温热的米粥,食盒里有四样小菜、两条鱼与炸好的肉丸子。耿曙看了眼,说:“卫婆留的早饭。”又掀锅盖,朝里头看了眼,说:“午饭和晚饭也有了。”
    “都走啦?”姜恒颇有点小雀跃,母亲与卫婆居然都出门去了,早起也不说一声,当即端了食盒,舀了粥,说,“咱俩进堂屋里吃。”
    耿曙:“不了……”
    “来吧。”姜恒把耿曙的早饭也端了进去,摆开两张小案,耿曙拗不过,便一同用了早。
    “她们去官府了么?”姜恒知道母亲唯一会去的地方只有官府,顺便路过市集,还会买点东西。
    “我看不像。”耿曙答道。
    昭夫人与卫婆只要不在家,耿曙的话就多了起来,朝姜恒说:“你去读书罢。”
    好不容易家里没人,就剩他俩,读什么书!姜恒是不可能读书的,今天绝对不愿意读书,何况书都读完了,翻来覆去也是捡老庄孔韩的烂渣子嚼个没完,太也乏味,当即表态道:“我要爬墙。”
    耿曙道:“那你等我先练完剑。”
    “别练了……”
    “不。”耿曙言简意赅,拿了食盒与碗去洗。姜恒已爬墙去了,耿曙挽了袖子在井边坐下,说:“墙上滑!”
    姜恒说:“你别管我,摔下去算了。”
    耿曙:“……”
    耿曙只得放下碗筷,上来看着他,姜恒现在已被耿曙教得半点不怕爬高,较之半年前又是另一副模样,他上得墙去,这下真的险些摔下来了,耿曙忙道:“当心点!”
    “外头怎么了?”姜恒终于发现,今天高墙之外确确实实地变了个模样:并非下雨的关系,市集上一片混乱,巷子从这头到那头,家家户户赶了马车,匆匆忙忙搬出箱子,正往车上摞。
    城外则摆上了拒马桩,挖了壕沟,到处都是兵士,骑马穿梭来去。
    姜恒怔怔看着这一幕,身边耿曙却先解了腰带,把自己与姜恒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以免他在高墙上滑了。
    “要打仗了?”姜恒已有近半个月未爬上墙来,如今极目所见,浔东城中,一片兵荒马乱之景。
    “嗯。”耿曙看了眼,只道,“看够了么?坐下来慢慢看。”
    “娘和卫婆呢?”姜恒蓦然有点恐慌,低头看耿曙,耿曙却已好整以暇,坐在高墙上,一脚垂下去不住晃,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意味。
    第9章 染血琴
    这天姜恒只坐不住,在家里走来走去,耿曙则照旧练剑。姜恒说:“咱们要搬家吗?这就走了?她们究竟去了哪儿?怎么也不留张字条?”
    耿曙说:“在家等着。”
    姜恒说:“咱们出去看看不?”
    “别去,”耿曙皱眉道,“外头乱得很,她们说不定过午就回来了。”
    姜恒只得点头。午间他心神不宁,没等到母亲回来,耿曙在灶台下生火,将午饭热了,端过来两人依旧吃,午饭后姜恒睡了会儿,再醒来时耿曙拿着笔和纸,说:“教我识字。”
    “你全会了。”姜恒说。
    “还有些不会。”耿曙指了一卷皮上的字。
    姜恒说:“这是琴谱,不是字。”
    耿曙一怔,说:“你会弹琴么?”
    姜恒大致知道些,却没怎么弹过。耿曙又问:“家里有琴么?”
    姜恒想起阁楼有一具,说:“我摸过一次,差点被娘打死了。”
    “不打紧,”耿曙说,“我想学,我去找来。”
    姜恒努力地从阁楼里抽出满是灰尘的琴,打了两个喷嚏,耿曙爬上梯子,让他下来,抽了琴一手扛肩上便下来了。
    “这琴怎么总也擦不干净?”姜恒说,“上头好多黑的地方。”
    “那是血。”耿曙看了眼,答道。
    那琴已有些年头了,血迹浸入了琴木之中,耿曙一眼就知道它的来历——这是他父亲生前抱着的琴,四年前琴鸣天下后,他以黑剑自尽,胸膛中喷出来的血液,染红了这把古琴。
    但他没有朝姜恒解释,摸了摸琴,就像触碰当年的父亲,只不知姜昭从何处得到了这把琴。
    姜恒不会弹,简单擦拭后,两人对着琴谱,像弹棉花般嘣嘣嘣地拉扯几下,姜恒哈哈大笑起来,耿曙却对着琴谱,认真按弦。
    “我帮你按,”姜恒说,“你弹。”
    姜恒卧房里传出几许琴声,不片刻,耿曙仿佛无师自通般摸到了窍门,虽断断续续,却带着少许碧空孤旷的古意。
    “你这不是会么?”姜恒惊讶道。
    “以前见爹弹过。”耿曙答道,“来,你看谱子,这是哪一根?”
    姜恒与耿曙弹了一会儿,琴声已不似弹棉花般难听,按久了却也手指头发疼。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外头又下起小雨,耿曙去热了晚饭,两人吃了。
    “明天她们总该回来了吧,”姜恒说,“要不咱们就没吃的了。”
    “嗯。”耿曙用湿布擦好琴,搬到卧室柜后,拿块布盖着,说,“睡罢,多半晚上就回来了。”
    姜恒躺上床去,耿曙过来摸摸床铺里头,天湿冷湿冷的,棉被还收在杂物房中,搁了一整年没晒过也没法用。
    “冷不?”耿曙有点犹豫。
    姜恒拉了拉耿曙的袖子,欲言又止,耿曙便关了门,躺上床去,与他睡在一起。过完夏天,耿曙已经十一岁了,姜恒也快满九岁了。耿曙已像个小大人般,抬起手臂,让姜恒枕着,抱着他,用身体温暖了这湿冷的被窝。
    “明天她们会回来的吧。”姜恒喃喃道。
    “嗯,”耿曙答道,“会。”
    姜恒起初有点怕,但枕在耿曙的怀里,便安心了许多。雨声淅淅沥沥,打在屋檐上,他朝耿曙那边缩了缩,耿曙便转过身来,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惶恐与无助,抱紧了他,姜恒闭上双眼,安心地睡了。
    第二天,昭夫人与卫婆没有回家。
    姜恒找遍了每个房间,最后站在堂屋里,说:“怎么办?”
    耿曙刚练过剑,坐在门槛上擦剑,一脸不以为意,说:“等。”
    姜恒说:“咱们吃什么?”
    耿曙起身,穿过回廊,姜恒一身单衣,紧跟在后头,跟着耿曙进了厨房。耿曙先是翻找片刻,拖出米桶,找了米,再去仓库里,找到一块腊肉,拿了个海碗,从腌菜缸里捡出点小菜。
    “多穿点,”耿曙朝外看,再看姜恒,“天冷,快下雪了,回房加衣服,听话。”
    耿曙推着姜恒回房,翻出一件貂裘袄子,让姜恒换上,又找了鹿皮长裤给他穿,又发现一件毛氅,乃是入秋时便做好,留着冬天穿的。
    “你呢?”姜恒说,“你穿这件罢,你也听话。”
    “我不冷。”耿曙向来不太怕冷,平日衣服都自己洗,一件蓝袍、一件黑袍,外加两套里衣里裤,穿了一年多,如今已显小了。
    姜恒说:“我给你找找,应当还有别的衣服。”
    家里大人不在,姜恒意识到,他俩得学会照顾自己,否则既要挨饿,又要受冻,于是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吃饭了。”耿曙煮了稀稀拉拉的米汤,筷子一撩,里头没几粒米,说,“水放多了。”
    “这件是你的,”姜恒找到一套新的、叠在柜子底的衣裤,说,“你看?”
    “是你的。”耿曙说。
    “你的。”姜恒给自己比画,明显大了不止一截,给耿曙应当正合适。那身鹿皮袄、长裤贴身穿,外套羔皮裘,还有一双狼皮靴子。
    “是你的。”耿曙转过身要走,姜恒说:“你试试?真是你的。”
    耿曙说:“别争了,你娘给你做衣服,总得做大点儿。”
    姜恒提着那羔皮裘,给耿曙看,说:“这领子你记得么?”
    耿曙不说话了,摸了摸那领子,那领子曾是一袭毛围,被涤洗干净,理顺绒毛,内里重新硝了一次,缝在羔裘上所制就。这毛围姜恒记得,耿曙也记得,正是他来到姜家第一天,穿得污脏的脖围。
    “所以一定是你的。”姜恒说,“这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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