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次侥幸成功,活着回来,”姜恒朝太子灵道,“届时我想朝殿下,讨一样东西。”
    “那是自然。”太子灵说,“无论成败,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都会给你。”
    太子灵回身,抬起手,说道:“谢谢你,罗恒。”
    姜恒与太子灵互一击掌,太子灵转身,离开了寝殿。
    “好好伺候先生。”太子灵又在门外吩咐道。
    姜恒听见赵起在门外答了声“是”,方安心躺了下来。
    翌日,孙英边喝酒,边端详姜恒。
    “女的你不要,”孙英朝姜恒道,“男的你也不要,太子殿下亲自来,你还是不要,罗先生,你修炼的是童子功不成?”
    姜恒正专心看军报,随口道:“孙先生莫非想亲身一试?”
    孙英说:“大家都是为殿下卖命的人,你想扒朝中任何人的衣服,哪怕是龙于龙将军,殿下也会把他脱光了,送到你床上。你想要我,这是瞧得起我!受宠若惊!走,回房去?保证你从此忘不了。”
    “滚!”姜恒难得地说了句重话。
    姜恒不过想堵几句孙英,这邋遢浪人看似大大咧咧,却极心细,想必送姬妾,甚至让太子灵亲自来,都是孙英的主意,但闲来无事,与聪明人斗几句嘴,倒是很有趣的。
    正说话时,太子灵又带着一名年轻男子前来。
    “数日前,车将军已夺下了洛阳。”太子灵朝两人说,“曾宇狼狈逃窜,撤回玉璧关。汁琮正离开落雁,在前往玉璧关的路上,预计半月内将抵达关前,并出关反击。咱们可以开始准备了。”
    姜恒万万没想到进展居然这么快,按计划,车倥应当等到汁淼占领嵩县后再出击,但身在前线的将领,理应有自己的判断,他便也没说什么。
    那年轻男子提着一个药箱,来到姜恒面前,说:“就是他?”
    孙英点头,太子灵朝姜恒道:“这位是公孙武公孙先生,越地的神医。公孙先生,这位是公子恒。”
    姜恒听到“公孙先生”四字,顿时一怔,与那年轻男人对视,只见公孙武一身青衫,颇有儒雅气度。
    “咱们见过?”公孙武见姜恒眼神,笑道。
    “没有。”姜恒放下军报,笑道,“只没想到久闻先生盛名,竟是如此年轻。”
    这名神医不过二十来岁,与罗宣年纪相近,当真让姜恒吃惊,想到母亲昭夫人曾经说过,前往越地求医,这一去就是八年。八年前,公孙武不就更年轻?
    公孙武放下药箱,打开,开始调配药物,说道:“公子久闻的,应当是家父。”
    太子灵在一旁坐下,朝孙英示意,孙英便给他倒了少许酒,太子灵接过,两人酒碗轻碰,举行心照不宣的庆祝。
    他们的计划即将开始,而未来中原的命运,尽维系于面前这少年一身。
    “令尊他……还好罢?”姜恒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蒙恩,他两年前便老了。”公孙武头也不抬,答道,“公子与家父相识?”
    “没有。”姜恒说,“不过是久仰神医之名。”
    公孙武把几个碟内的药粉混合于一处,斟了少许水。姜恒又说:“想朝公孙先生打听一个人。”
    公孙武搅拌着药,抬头一瞥姜恒,示意请说不妨。
    “我听说有一名越女,”姜恒说道,“名唤姜昭,八年前,曾往越地,朝公孙大人求医,如今不知身在何方。”
    “姜昭?”公孙武想了想,停下动作,说道,“不曾听说,先父残年已不再问诊,俱由晚辈垂堂,不曾记得有这人前来求医。”
    第42章 盲眼药
    姜恒沉默了。
    “天月剑姜昭。”孙英却开了口, 懒懒道,“罗先生认得此人?”
    许久后,姜恒答道:“认得, 少时蒙昭夫人之恩, 乃是故人, 多年来,常常心中挂念。”
    这么一说, 公孙武也想起来了,公孙家在越地世代行医,而姜家又是名门望族, 难怪这名字这么熟。
    “昭夫人, ”公孙武说, “想起来了。当初听闻她在浔东城外, 一剑刺死郢国芈霞将军,保下了全城十余万百姓性命。”
    太子灵略带诧异,朝姜恒问:“先生如何认得姜夫人?”
    姜恒又安静了一会儿, 答道:“当初师父带我下山历练,萍水相逢而已。”
    “你师父是项州么?”孙英又忽然问道。
    “不是。”姜恒一笑道,说, “往事不想多提,见谅。”
    孙英与太子灵交换眼色, 姜恒所言虽隐瞒了不少事实,却在太子灵心里,得到了新的推断。既是海阁门人, 理应与项州相识, 而孙英又知,项州与姜昭曾有一段过往。
    此事还是当初郢军退后, 太子灵多方托人打听,推断得知,是以两人都未曾起疑。
    “姜夫人乃是我大郑国士,”太子灵叹了口气,答道,“可惜了,当初因其与耿渊琴瑟和鸣,亦受此姻缘所累,不得为她正名,迟早有一天,该替浔东百姓好好祭奠她才是。”
    “是啊。”姜恒低声道。
    殿内一阵沉寂,安静得孙英都觉得有点不自在,直到公孙武调好药,坐近前来。
    姜恒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致人目盲之药。”公孙武说,并将目光投向太子灵,意思是他不知道?
    太子灵道:“先生但请放心,此药必不会终身致盲,不过月余,便可慢慢恢复。”
    姜恒已经无心说话,沉默点头,任其摆布。公孙武便让姜恒抬头,将药膏小心地敷上他的双眼。
    孙英解释道:“罗先生,恰恰好说到昭夫人,便朝您解释下,接下来,您的身份,将是耿渊流落人间的遗腹子。”
    “嗯,”姜恒的语气异常平静,“知道了。”
    “这也是我与孙先生商议后,觉得最好的计策。”太子灵道,“中原传言,汁琮于四年前,率军入关,四处寻找当年耿渊的亲生子……”
    姜恒的语气带着冷淡,说道:“耿渊付出生命,为雍国蛰伏七年,刺杀各国上将军与丞相,这份恩情,汁氏定将时时记得。”
    “不错。”太子灵道,“而先生您,届时将在双眼蒙上黑布,带着一把琴,与孙英孙先生,前去会一会汁琮。告诉他,您就是耿渊的孩儿。”
    姜恒忽然道:“假扮故人之子,确实是很聪明的办法,你们是否曾调查过,耿渊真的留下了后人么?”
    孙英摊手,但姜恒两眼前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他的动作,孙英便走上前,一手在姜恒面前轻挥,答道:“也许有,但多半已死了,如今唯一知道耿氏后人下落的,应当只有雍国。这是我们通过雍国举动,进行推测定下的计谋。”
    公孙武安静地为姜恒敷药,并未作出任何评价。
    太子灵又说:“这个人,是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我想世上无人知道。先生便索性改个姓,依旧唤‘耿恒’也无妨。”
    姜恒说:“兴许我长得不像耿渊,虽已过了十三年,但来到面前的孩子,与耿渊像不像。汁琮就认不出来么?”
    “这就是为什么,让你当瞎子的缘故了,”孙英说,“蒙着双眼,便不容易辨认。”
    “好了。”公孙武拿起黑布,另一头交给孙英,两人用黑布,将姜恒的双眼蒙住。
    姜恒眉眼间蒙了黑布,只露出半张脸——高耸的鼻梁、白皙的脸庞,以及温润的唇。殿内众人俱没有作声。
    公孙武说:“公子像一块美玉。”
    无人接话。
    又漫长的沉默后,太子灵说:“脸型不大肖似。”
    姜恒道:“你见过他?”
    太子灵说:“一面之缘,小时候,父亲带我去过安阳,见表兄时,看见过耿渊……我也记不清楚了,但这个地方……可往上稍作描摹。”
    公孙武取来笔,在姜恒的嘴角上画了画。
    “殿下?”姜恒沉声说。
    太子灵收回手,把手放在姜恒的手背上,姜恒跪坐案后,想了很久。
    太子灵道:“先生请说。”
    姜恒斟酌再三,方道:“耿渊既有后人在世,想必姜昭生前,必然会尽一切努力保护这个孩子,不可能让他姓耿,以免仇家上门。所以我觉得,既要扮此人,他该唤作‘姜恒’。”
    “对!”孙英拍案道,“你想得周全!”
    太子灵点头,说道:“先生果然思虑慎密。”
    姜恒又道:“汁琮见我之时,定心神剧震,第一个念头,当是盘问我的过往与来处。姜昭既曾住浔东,这孩子,必然也住浔东,在母亲的保护下,终日不得与外界相接,童年时必定孤寂。”
    孙英说:“这就是今日咱们需要讨论的,届时汁琮会如何问、该如何回答、何时分他心神、何时动手、所抛出的,当是什么样的诱饵,都须先行确定下来,拿个主意。”
    姜恒点了点头,孙英又道:“你会奏琴么?”
    太子灵搬来琴,姜恒已目不能视,太子灵便牵着他的手,让他按在琴上。姜恒轻轻拨弄数下琴弦,答道:“在师门时,跟着师父学过。”
    “很好。”太子灵答道,“绕指柔可先行抹上见血封喉的剧毒,藏在琴下,或卷在腕中。”
    孙英想了想,说:“若能找到耿渊当年的黑剑,这桩行刺就更有把握。”
    公孙武收拾过药箱,朝太子灵道:“在下便先告退了。”
    太子灵与孙英稍躬身送走公孙武,公孙武临走前,又朝姜恒说:“哪怕有人亲自解开这黑布查验,公子的目盲亦能瞒过,只需要记得这段日子里,切勿流泪,否则容易伤到双眼。”
    片刻后,姜恒又说:“故人之子,犹如其父双目失明,眼不能视,届时汁琮为表亲密,将上前,亲手解开我的蒙眼黑布,看见我这双眼睛,将自责万分。我再骤然出手杀他,一剑了结其性命。”
    殿内寂静,落针可闻。
    “正是如此。”太子灵说,“仰仗先生了,出剑之后的事,便着落在我们身上,孙英将以生命作赌注,来护佑先生的安全。”
    秋末,嵩县下起了第一场雪。
    寒锋自南向北,覆盖了神州大地,到得中原腹地以南、玉衡山下的嵩县之时,已化作半雨半雪,南方的这股湿冷较之北面寒风呼号、鹅毛大雪过境更甚,从盔甲外无孔不入地往里钻。
    耿曙进入琴川平原后,第一眼看见的,赫然是背靠玉衡山、面朝琴江的嵩县县城。
    玉衡山西接代国,南邻琴江,东面中原,古称“武陵”桃源,确实是千年来兵家必争之地,也正因兵家必争,梁、郢、代三大国,迟迟不愿出手,恐怕引来他国敌对。
    最终这座七万户的小城,依旧保存着它的独立地位。嵩县县令名为天子指派,实则由城中百姓选出。当然,晋天子已在五年前驾崩,天下再无帝君,而嵩县被吞并的这一天,终将到来。
    嵩地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未经战事,最近一次,乃是二十年前,梁、郢的琴江之战。二十年来,嵩县居民无心战争,在一方小天地中安居乐业。五道支流蜿蜒而过的琴江平原布设下不少岗哨与箭楼,倚地利抵挡住郢国的水军,玉衡山则为此地阻断了代国的兵马。
    梁国自大将军重闻死后,已无心扩展疆域。
    于是这块最后的天子封地,成为了真正的世外桃源。
    只是这一宁静,终于还是被不请自来的侵略者所打破。
    嵩县县令意外地没有丝毫抵抗,大开四面城门,迎接雍军入城接管。
    耿曙一路南下,与梁国的边境军队几次交战,梁军实力早已不似当年,甫一交锋便作鸟兽散,雍军则不费吹灰之力,便控制住了从洛阳到嵩县的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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