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眼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说:“让你一只手,不,我只用两根手指。”
    姜恒道:“别太小看人了!”
    耿曙换了把木剑,以食中二指捏着木剑的剑柄,随意站在园中,面朝姜恒。姜恒本以为自己在罗宣门下所学,再怎么也有还手之力,然而直到耿曙出手,姜恒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耿曙说了与罗宣一模一样的话。
    “花里胡哨。”
    姜恒无论如何出剑,耿曙都只要用一剑,便能轻易抵住姜恒的咽喉,脚下甚至没有挪开一步。
    姜恒汗水淋漓,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只得把剑扔到一旁,悻悻认输。
    “你现在承认父……汁琮是轻敌大意,才中了你一招了?再遇见对付不了的人,”耿曙说,“千万不能擅自动手。”
    姜恒说:“总要迎敌的,否则呢?”
    “喊我。”耿曙如是说。
    姜恒一想也是,有耿曙在身边,以后已用不着他去与人动手了。
    耿曙收剑,跟在姜恒身后,观察他的脸色,生怕他输了脸上挂不住,安慰道:“但你从小不习武,练到这程度,已算得上不错。譬如说界圭,须得我全力以赴,才有一战之力。”
    姜恒输给耿曙,却没有半分不甘,毕竟在他心里,耿曙向来是天下第二的能耐,早在很小的时候,这个观念就已根深蒂固。
    这时他所想的,反而是有关天下刺客的说法。
    “五大刺客都是谁?”姜恒心中一动,问道。
    耿曙与姜恒回到厅内,复又坐下,耿曙说:“项州、界圭、你师父罗宣、爹,以及‘神秘客’。”
    姜恒说:“很久以前,我还以为神秘客就是我师父。”
    耿曙摇摇头,答道:“罗宣离开过海阁,十三年前,他与项州配合,屠杀了将近三千郢军,从那以后,再无人敢进沧山一步。”
    原来是这么回事……姜恒好奇地看着耿曙,说:“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武英公主。”耿曙端坐时,依旧保持着军人的姿势,雍军风纪在这几年里,犹如一把利刃修裁了他,令他时时刻刻保持着严肃与认真的气质,行如风,坐如钟,较之所识郑人那懒散的风格,耿曙就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耿曙想了想,又开口道:“她空了常喜欢朝我们讲故事,说得最多的,就是爹,以及天下的江湖刺客、风土人情、江湖逸闻,她教给了我许多。”
    姜恒说:“看得出来,你的话倒是多了。”
    “只是对你。”耿曙答道,“我现在有满肚子的话,恨不得都翻出来与你说,只是嘴拙。”
    “有的是时间慢慢地说,”姜恒哭笑不得,“你急什么?”
    一时兄弟二人又沉默无话,姜恒忽然想起来,说:“对了,忘了告诉你。”
    耿曙扬眉,期待地看着姜恒,姜恒却低声说:“娘已经死了。”
    耿曙不知如何回答,事实上他早在昭夫人离开那天就已预料到,她是个坚韧不屈的女人,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亦果断制止了儿子的哭哭啼啼,她将死亡转化成了一场离别,让姜恒习惯她的离开,最终将她安放在了记忆里。
    而她的目的,也终于达到了。
    终她的一生,每时每刻,都在主宰着自己的路,哪怕死亡到来之时,亦无所畏惧。
    “项州的骨灰葬在了沧山。”姜恒说,“要有机会能找到娘的遗物,也带回去罢,把他们放在一起。”
    “好。”耿曙说,“以后去办,咱们一起。”
    宋邹又来了,两兄弟抵达嵩县的三天后,吵也吵过了,哭也哭过了,情绪总算平静下来。而宋邹付出了十足的耐心,时间很长,有什么必须着急现在办的呢?
    宋邹抱着一叠文书,带领两名主簿,在厅外朝姜恒与耿曙稍一致礼。
    “入冬前的工事已结束,”宋邹说,“现来回报将军。”
    耿曙倚在榻上,穿着里衣,赤着脚,怀里抱着姜恒,总忍不住要与他亲昵,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不许他离开半步,像小时候一般,揉揉脸,捏捏鼻子,在他背上摸个不停,还给他理头发,像抱着只小动物逗弄。姜恒则象征性地抵抗几下,便随耿曙折腾,这抚摸与亲昵让他十分受用,就像只晒太阳的猫。
    耿曙正要让宋邹放下书卷就走,姜恒却从耿曙胸膛前爬起来,整理单衣,穿上外袍,脸上发红,怪难为情的,笑道:“宋大人请,正想找您聊聊。将士们反正闲着无事,让他们替百姓,去开开荒吧。”
    “那当真是最好不过了。”宋邹笑道。
    姜恒面对文官时,那习惯的语气与行事,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当初他是晋廷最小的官员,对一众政务,如何按部就班,自当熟得不能再熟。发挥他才能的地方不是在战场,而是在朝廷上,从这一点来说,太子灵确实错过了极佳的机会。
    宋邹笑道:“姜大人在嵩县可住得惯?”
    耿曙尚未通告本地官员姜恒的来历,听到“姜大人”三个字时,姜恒蓦然想起久违了的一幕。
    “宋大人?”姜恒想起来了。
    五年前,宋邹前往洛阳述职,还在廷外朝姜恒问过路!
    宋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太史大人,好久不见了。”
    两人当即会心一笑,姜恒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宋邹说:“有些人哪怕经历再长的时间,眼神也不会变。”
    姜恒朝耿曙说:“哥,你记得他么?”
    耿曙摇摇头,说:“不记得。”
    耿曙从来眼里就没几个人,昔时在赵竭麾下,眼里也只有姜恒,所想之事也十分简单,一名地方官,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第52章 述职卷
    “我来看看……”
    姜恒接过宋邹递来的书卷, 宋邹又行了简单一礼,姜恒以晋礼回应。以官员品级来算,姜恒身为前朝太史, 乃是四品, 品级最高, 耿曙比姜恒低了半级,为从四品, 宋邹又比耿曙低了半级,是为五品。
    “很好。”姜恒说,“宋大人治县当是一把好手, 民生、防务俱井井有条。”
    宋邹答道:“仰仗天子王威。”
    两人又朝并不存在的“天子”虚一拱手。末了, 姜恒伤感地叹了口气, 按着太史替天子巡视地方的规矩, 在文书上作了留注,查阅税收。
    “你们嵩县真有钱,”姜恒又感慨道, “怎么能这么有钱?”
    宋邹汗颜道:“大人过誉了。”
    “有多少钱?”耿曙问道。
    来到嵩县后,耿曙按太子泷的嘱咐,没有来过问本地政务与税收, 当然,他也看不懂税簿, 宋邹要玩什么花样,耿曙拿他完全没办法。
    “很多钱,”姜恒说, “将近你们落雁城的三成。”
    耿曙:“你连落雁城的机密都知道?”
    姜恒说:“这些事对老百姓来说是机密, 对明眼人来说,可算不上。”
    “雍国穷兵黩武, ”宋邹说,“军费开支甚剧,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是啊。”姜恒笑道,“宋大人想把这些钱怎么花?”
    五年前,嵩县就是天子领地中不多的税收来源,始终支撑着姬珣朝廷的花费。洛阳之战后朝廷尽毁,一年又一年,嵩县于是将这些钱收归县库,留待来日所需,呈现于姜恒面前的,则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足够养一支两万人的军队了。
    如今大争之世,三千人的规模,可安居乐业一方,守护县城。一万人之军,可驻一城一关。两万人,已是公侯封地级别。扩军到十万人,六城之数,足可与五国一争短长。
    “我说了不算,须得有代表天子的文官前来,才能调拨。”宋邹看看耿曙,又看姜恒。这笔账,他没有在耿曙占领嵩县时拿出来,而是直到见到姜恒时才进行出示,已非常明确地表示了他的态度。
    “太史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宋邹反问道。
    “我说了也不算。”姜恒从侧面回答了宋邹的问题,说,“天子已崩,洛阳尽成废墟,神州大地,满目疮痍。难得宋大人仍在此地坚守。”
    宋邹没有问姜恒这几年里去了何处,只沉吟不语。
    姜恒道:“只希望有一天,能有人继任晋廷之位,让神州再归一统。奈何天子无嗣,这个人,又要上哪里去找呢?”
    宋邹说:“当今五国王族,与晋廷俱有姻亲之缘,于血缘而言,大家都有资格,对不对?”
    “说得是。”姜恒心里早就清楚。郑国也好,梁国也罢,代国、郢国,乃至雍国汁氏,往上追溯三代,都曾与天子王室联姻。真要说起血缘来,五国都有继承权。
    宋邹又道:“但这个人,还须谨慎选择。”
    姜恒抬眼,看着宋邹。宋邹认真道:“下官的述职完了,这些日子里,还请太史大人多照看着嵩县。”
    姜恒起身与宋邹互一行礼,宋邹离去。姜恒知道这家伙虽什么都不说,却心下雪亮,嵩县昔年为天子领地,无人来动。洛阳坍塌后,各国也只是一时懒得来抢夺。但看眼下情况,再不认真对待,嵩县举城覆灭,已在顷刻之间。
    “这家伙不是好东西。”耿曙忽然说。
    姜恒说:“他不过是心系往昔,坚持着,从晋室暮年活着过来的一名老臣而已。”
    姜恒回到耿曙身旁,随手为他整理衣服,就像小时候一般,耿曙习惯穿一身黑色,只因当年他要做许多事,养活弟弟,黑袍更耐脏,这个习惯便随之保留了下来。
    “总这么坐着,不累吗?”姜恒说,“以前没见你这么规矩。”
    “习惯了。”耿曙调整坐姿,又拍拍胸膛,说,“来,让我抱着你。”
    姜恒哭笑不得,要推开耿曙,说:“天天抱着,像什么样子?”
    “许多年没抱你了,”耿曙说,“听话。”
    黑色束身武服,暗金腰带,黑袜,耿曙与其说像个将军,倒不如说像个刺客,那身黑色,更添肃穆气氛。
    姜恒则一身雪白,搬开耿曙一腿,枕在他的大腿上,拿着税簿瞄了两眼,再抬头时,看见耿曙的双眼。他始终在看他,无论何时何地,从他们重逢那一刻起,耿曙便几乎从不挪开目光。
    但凡姜恒离开他的视线有一会儿,耿曙便显得不安急躁起来,开始浑身不自在。而当姜恒靠近他时,那烦躁的气势又被渐渐平息。
    “你就不问我想做什么吗?”姜恒倚在耿曙怀中,用书拍了拍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耿曙有时也有点傻。
    “不重要。”耿曙说,“我想开了,在落雁城,玄武神君面前,我许过一个愿,只要你能回到我身边,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拿我的一切来换都可以。现在,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听到“落雁城”三个字时,姜恒的表情发生了少许变化,耿曙意识到他不喜欢自己谈雍国的事,便说:“待你休息好了,咱们就走。”
    “去哪儿?”姜恒翻身坐起,朝耿曙说。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耿曙拉起姜恒的手,低头看他的手背,认真地确认着。从一个人的手上,可以看出,他有没有受苦。他观察过,终日服苦役之人,手背与养尊处优的王族,是不一样的。
    姜恒的手就像从前一样,手指修长,肌肤犹如凝玉,从这点上看,耿曙至少可以确认,他没有吃太多的苦。
    “我都听你的。”耿曙说。
    姜恒想了想,又说:“我不能走,不能去隐居,王在死前交给了我很重要的东西,这是个责任,咱们的责任。”
    “我没有要隐居。”耿曙又重复道,“你去哪儿,哥就跟着你去哪儿,咱们永远也不分开了。”
    姜恒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耿曙的表情,却无比认真。
    “我要是去代国、梁国、甚至郑国,”姜恒说,“和你的养父开战呢?”
    “跟着你。”耿曙想也不想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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