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对养子的了解,多半是前者,但他只要按计划开始进攻梁地,耿曙就要回嵩县去调兵遣将,支开他后,想杀姜恒易如反掌。
    “他本来也是武陵侯。”汁琮说,“你有把握说服郢王,留下嵩县?”
    “也许可以,”姜恒说,“无非交易。”
    姜恒计划的是,先由耿曙入江都,朝郢王说明情况,嵩县允许郢国派兵驻扎,却依旧由耿曙进行管理,且不撤换地方官。宋邹只听命于他俩,只要耿曙在江都,郢王便可通过他,朝嵩县下达命令。
    虽然这块飞地也并无多少可规划的地方,但至少全了双方面子,不至于如此赤裸裸地割地,毕竟名义上,嵩县仍是天子所有。
    “那么他打算去江都,当郢国的上门女婿了?”汁琮说。
    “啊不,”姜恒说,“我哥不愿意娶郢国公主,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也拿他没办法。”
    汁琮冷冷道:“你哥不想成亲,倒是不亲自来说,反而让你来说?”
    “我在。”耿曙在门外说道。
    汁琮顿时一凛,耿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竟是旁听了全程?言语间,他对姜恒并不如何客气,私下见面时,总是暗流汹涌,针锋相对,但他在耿曙面前维持的形象,却不是这样的。
    姜恒眼里带着笑意,他也不知道耿曙什么时候来的,但看汁琮被抓了个现行,让他觉得很有趣。
    “来了就进来,”汁琮不悦道,“鬼鬼祟祟,在外头做什么?”
    耿曙推门而入,汁琮知道接下来,才是姜恒真正的条件。
    “汁泷不能联姻,”汁琮说,“我们迟早有一天,要与郢国开战,汁系的下下任国君若是郢女所生,必会影响一统天下的大局。”
    姜恒点头道:“对,不能是太子。”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
    “那么你想亲自上阵?”汁琮颇有点疑惑,说,“封你个王子,也未尝不可。”
    汁琮的话里带着几许戏谑,这应当是姜恒最后一次与他交锋了,提前给死人点奖赏,他乐得做个好人。
    “不,”姜恒说,“我也不想娶。”说着,他的眼里现出狡猾神色:“话说,王陛下,都这么多年了,您就没考虑过续弦么?”
    汁琮:“………………………………”
    汁琮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因联姻之事,虽是郢王熊耒所提,却是由周游所暗示!他必须尽快给耿曙安排婚事,免得养子越来越不受控制。
    然而姜恒轻飘飘一句,就把麻烦扔回给了汁琮,大家都在牺牲,你总不能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做吧?雍王要身为天下之表率,你太子已经有了,不存在郢国把持后宫的问题。
    这天,汁琮先叫来儿子,拿他当挡箭牌尝试拒绝。
    太子泷却拆台拆得很彻底,说:“我无所谓,父王。”
    太子泷又朝姜恒与耿曙说:“父王这么多年无人照顾,太孤单了。有王妃,这是喜事。”
    汁琮:“……”
    姜太后也说:“你身边也得有个人才行。娘看得住你一时,还看得住你一世?”
    汁绫道:“哥,你确实该好好考虑。”
    姜恒摊手,示意,这不是挺好么?
    汁琮的婚事居然糊里糊涂,被一个王室的表亲这么赶鸭子上架决定,当真气不打一处来,且于情于理,还毫无反驳的余地。
    汁绫说:“你这些年里,脾气越来越暴躁了。来个嫂子,管管你,挺好的。”
    汁琮又说:“你嫂子是风戎的公主,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个嫂子?”
    “他们没关系的。”太子泷本来也有一半是风戎人的后代,正多亏如此,风戎与雍这些年来才相安无事。风戎人甚至不怎么认汁琮,只认汁泷,在他们眼里,汁泷是风戎的外孙,他能当国君就行,汁琮爱娶谁娶谁,只要别弄出来夺嫡之变,其他的事,统统不考虑。
    “人总要向前看,是不是?”汁绫语重心长地劝道,在这点上,她与姜太后、太子泷倒是站在同一个阵线上。
    于是就这样,汁琮的人生大事被决定了,朝臣一致拥护,这么一来,他们将与郢国缔结无比坚固的同盟,出关大计,指日可待。
    汁琮:“……”
    “你虽姓姜,”姜太后淡淡道,“却已与我汁家人无异,我看过些时日,须得让你祭拜耿家的祖先,改回你父姓是正经。我这两个孙儿都不能去,给你添麻烦了。”
    那话无头无尾,是朝着姜恒说的。姜恒自然明白太后之意,质子通常是王族担任,汁家欠了他个人情。
    “这样就挺好,”姜恒笑道,“改姓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汁琮忽然心中一动,盯着姜太后看,他的母亲素来是个凌厉的越人,想什么便说什么,也正因如此,与母亲相处时,汁琮从来很少猜疑,这么看来,她实在不像知道了真相。
    姜太后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得江都,须得照顾好你自己。”
    “是。”姜恒其实挺期待,依旧是那少年心性,非但不认为这是考验,还有种趁机溜出去玩的兴奋感。
    “汁淼会陪他去,”汁绫朝母亲说,“不用担心,他俩互相照顾惯了。汁淼,别光顾着玩,你还有事要做。”
    “我会记得。”耿曙答道,他肩负着另一个任务——他须得在嵩县征兵,尽快为大雍远征招募起一支五万的军队,这些人从哪儿来,眼下还是个问题。
    太子泷非常舍不得姜恒,他的到来,好不容易让东宫有了努力的方向,变法更是姜恒一力亲手促成,这就要走了?虽然他很清楚这是雍国迈向必经之路的过程,却总觉得暗地里正在发生什么,是他无力阻止的。
    父亲总不太喜欢姜恒,从未当着外人的面予以他褒扬。当东宫听到姜恒要去作质之时,竟表现出了不易察觉的兴奋,哪怕那兴奋以“敬仰”“尊敬”来掩盖,太子泷却依旧感觉到了。
    “该带的,我让他们都给你带上,”太子泷只能做到这点了,他很明白姜恒是替他去当质子的,说,“有什么缺的,你派风羽捎个信回来就行。”
    姜恒笑道:“不会缺的,开春以后,雍、郢便要建立商路,到时什么都有,殿下不必担心了。”
    姜太后悠然道:“本想派几个人跟着打点照顾,你又不让。”
    “娘,”汁绫说,“他又不是去和亲出嫁。”
    众人都笑了起来,姜太后对姜恒从最初的冷淡到现如今,已温和了不少,说道:“怕就怕在江都,被哪个王女看上了,也说不好。”
    “我会看着他的,”耿曙说,“王祖母放心。”
    “你自己也是成亲的年纪了。”汁琮对此事依旧耿耿于怀,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耿曙仿佛从来就没听话过,下次还得让姜太后亲自指定。
    众人在这一天表面上其乐融融,姜恒有了久违的“家”的感觉,不禁又想起母亲来,表情有些难过,若她还在,该有多好?
    姜太后只以为他累了,于是吩咐他回去尽早歇下。
    “这婚事,总得给耿渊个交代,”汁琮私下朝母亲说,“都老大不小了。汁淼开春二十一,姜恒开春也十九岁了。”
    姜太后最近总是心不在焉,闻言淡淡道:“我都给他俩看好了,王上不用担心。古人有言‘蛮夷未灭,何以成家?’晚个几年,无伤大雅。”
    汁琮听见母亲已有了合适的人选,便不再操心,接下来的一年,将是至关重要的一年,开春后雍国将召集五国联会,并正式加入到角逐中原大统的棋局中。亲儿子与耿曙的婚事,对他来说,都是极有用的棋子。
    在杀掉姜恒之前,汁琮还是想为他谈一门亲事的,联姻非常有用,哪怕他一两年后便会命丧南方,他仍想榨取他的最后一分价值。同时内心深处仍有着朝兄长赎罪的念头——我杀了你,又杀了你儿子,但完全可以给你儿子留个后,权当补偿。
    这很合理。
    第119章 红绳穗
    数日后, 冬至来到,这是雍地最为隆重的节日,也是雍国的年。
    全城银装素裹, 从战争的伤口中勉强平复过来, 百姓压下了对亲人死亡的哀思, 强颜欢笑,开始庆祝一年中白天最短的这一天。
    姜恒对即将到来的质子生活倒不如何关心,最重要的仍然是变法, 他加快了审议的速度,一定要在冬至次日把所有的政务全部交卸完,忙得不可开交。直到节前的最后一夜, 他才把所有的案卷全部整理完毕,共一千一百二十六卷。
    “父王看到这些, ”耿曙如是说,“一定会恨死你的。”
    “他不会看, ”姜恒说,“本来也不是给他看的。”
    太子泷看着案前的变法宗卷,整个东宫集合,站在堆在御案上的卷轴前。
    姜恒提议道:“法令一定比人活得久,咱们朝它拜一拜罢?”
    曾嵘等人都笑了起来,于是太子泷牵头,率领东宫诸谋臣,跪下, 朝这一千一百二十六卷文书拜了三拜。
    接着, 姜恒又抬手, 与曾嵘击掌, 数月里他与这名东宫首席合作的时间最长, 争论也最多,但他感受到了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对未来的信念与决心。而最让他高兴的是,东宫每一个人都非常地年轻,这代表着,他们有比四国更为蓬勃的朝气。
    “剩下的事,就都交给你了。”姜恒知道监督法令的实施也大非易事。
    “放心罢,在南方照顾好自己。”曾嵘说。
    接着,众人又朝姜恒鞠躬,姜恒看着这些人、这些文书,有种如释重负感。
    耿曙交卸了所有的军务,也松了口气,进得东宫来,朝姜恒扬眉示意:你们在做什么?
    “完成了!”姜恒笑道,“出门玩去喽!”
    今天他要好好逛一逛雍都,当即一个飞扑,骑在耿曙背上,耿曙见好不容易有机会,当即抱着他跑了。
    “哥!”太子泷忙追出去,喊道,“我也与你们去!”
    耿曙头也不回,说:“你今天事儿多得很,不能去玩!”
    冬至日天一亮,王族便忙得脚不沾地,汁家必须先祭宗庙,再由太子出面,设宴款待群臣,接待各士族的当家主,抚慰三族贵族子弟,抽空看一眼东宫,再出去见百姓。
    汁琮换上王铠简单露面,以稳定民心后,便把剩下的一切事宜交给了太子,导致太子泷从早忙到晚,不得抽身。这也向朝野暗示了一个明确的讯号,很快国家的大部分权力,都将在新的一年里,正式移交给东宫,时间点以变法为界限。
    至于汁琮自己做什么?他丝毫不担心权力的旁落,从这点上看,他很有自知之明,他不喜欢治理国家,只想打仗,战场才是他熟悉的地方。老子打江山,儿子在后方治江山,这就是汁琮最想要的雍国。
    落雁四街今日统统开市,战时的宵禁令取消,外族被允许随意出入都城,并参与到今夜的积雪灯会上来。这天是难得的晴朗天气,待得入夜时,全城将吃上冬至的热汤,子时更将全城一同燃烧爆竹,伴随着新一年的到来,以庆祝白昼再一次变长。
    百姓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城里到处都是外族人,打雪仗的打雪仗,摔跤的摔跤。
    今年来落雁的人更多了,汁琮也再不设限,权当对三族勤王的感谢。这在过往的年份当真前所未有,是雍国百年来至为浩大的一场盛会。
    姜恒裹着他的猞猁裘,耿曙则身穿狼皮袄,戴了一顶风戎人的环帽,漆黑双眸清澈无比,犹如星辰一般。今天他们恢复了寻常百姓的装扮,混进了城内浩大的狂欢之中。
    “好热闹,”姜恒说,“真是太热闹了,比当年洛阳还要繁华。”
    耿曙说:“往年没有这么热闹,今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全疯了。”
    姜恒看见了不少在集市上穿行,并引吭高歌的林胡人,林胡人都是天生的歌手,塞北已有好些年,不曾听到这歌声了。
    “一定是变法的许多消息传出去了。”姜恒说。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正在迎来新生,东宫经手大量变法细节,不可能不走漏风声,三族都很清楚,他们的苦日子将随着太子泷开始执政,终于要结束了。
    “吃点什么?”耿曙在集市上坐下,说,“以前当兵那会儿,忙里偷闲,常来这家吃缚托。”
    缚托也即热面汤,乃是冬天雍人最常备的食物。姜恒便跟着他一同坐下,说道:“现在还在当兵,说得自己多老了似的。”
    耿曙笑了起来,好几个月了,姜恒难得看耿曙笑。
    两人身边有不少小孩儿,姜恒便取出东宫的五色花糖,分发给他们。花糖做得如水晶般,顿时引起了轰动。
    “没有了!”姜恒一下就被围住了。
    “我还有。”耿曙自己的还没吃,留着给姜恒,当下拿出来散了。
    “两位殿下,请慢用。”店家端上缚托,将孩子们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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