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顿时如释重负,事实上郢国传他出使的原因,最初他猜测,有很大可能就是因为长陵君的血仇。然而熊耒却是四国之中,迄今为止表现最为无所谓的国君,兴许长陵君生前并不讨他喜欢?
    宫侍抬上一担食,姜恒本以为是给殿内所有人吃的,孰料却一盒又一盒,统统摆到了他的面前,花团锦簇,二十五样菜攒成梅花之数。
    “这……太隆重了,”姜恒说,“我们俩实在吃不下这么多。”
    “没关系!”熊耒说,“随便吃点,那是你一个人的。”
    姜恒:“……”
    接着是给郢王上菜,国君非常遵守礼节——天子朝臣见地方封王,朝臣代表天子,于是朝臣面前先上食,然后是国君,再是使臣随从,最后才是地方武官项余。
    姜恒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说熊耒自高自大吧,这名国君又十分尊敬他;说他谦虚罢,末了又来了一句:“你们雍国吃糠咽菜,苦日子也过得够了,来江州,就多吃点!”
    姜恒一手扶额,无言以对。
    耿曙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面对如此豪华排场,拿着筷子,看满案的菜碟,竟是不知如何下箸。
    那是很久以前过年祭祀时才有的吃的“盛宴”,姜恒大致知道礼数,低声朝耿曙道:“从外头朝自己的方向开始吃就行。”
    熊耒说:“不用讲这么多规矩!立春快到了,是我们的新年,冬末的莼菜,让你们尝尝鲜,来,吃罢。”
    姜恒便随之开始下筷,熊耒一样尝了点,又问:“听说,汁淼很会打仗啊,我还挺想见他,你这个哥哥,在嵩县吗?”
    姜恒:“是。”
    “他大你几岁?”熊耒又问,“模样俊不俊?”
    项余说:“既然亲兄弟,想必也是一表人才。”
    耿曙这时发话了:“他哥长得不如他。”
    耿曙就在身边,姜恒若无其事地笑笑。
    项余又说:“听说他行军打仗,乃是高手。”
    “是啊,是啊,”熊耒说,“本想招他来当本王的妹婿。”
    耿曙欲言又止。
    姜恒:“呃……先前他说他不太想成婚,回头我说说他去,他在嵩县应当会多耽搁一段时间。”
    熊耒说:“住武陵呢,比你们那里好多了,看你面黄肌瘦,吃都吃不饱,落雁城有鸡蛋吃吗?”
    耿曙:“……”
    姜恒:“……”
    项余识趣地打了个岔,说:“听说连代王,都不是王子淼的对手,当初钟山一战,子淼名扬天下,只恨我不在场,没能瞻仰令兄风采。”
    项余拿起筷子,点头微笑示意,姜恒注意到他哪怕吃饭时,手上也戴着那副黑色的手套。
    姜恒一手搁在身边耿曙的腿上,轻轻捏了下,眼里带着笑意,心里为他而自豪。
    耿曙则把手放在姜恒的手背上,紧了一紧,两人的手随即分开。
    熊耒又问:“他明明是耿渊的儿子,怎么又成了王子?那你是他弟弟,自然也是王子喽?”
    郢王显然对雍国的事近乎毫不知情,姜恒更听出在此前,他们根本不关心北地的一群蛮子,只得朝他解释,耿曙是如何被汁琮收为义子的,两兄弟又如何分别了五年。
    “哦——”熊耒听完才说,“是这么个情况啊。”
    熊耒嘴角抽搐,胡须动了动,又朝项余问:“你和子淼打架,谁能赢?你不会输给他吧?”
    项余:“……”
    姜恒心想伺候这么个国君,当真辛苦你了。
    项余要回答这个问题显然非常艰难,谦虚罢,不免被人低看一头;自夸罢,对方的弟弟又正在面前。
    “论单打独斗,”项余朝熊耒说,“臣不及他,论行军打仗……或许我带兵时间长些,在经验上略胜一筹。”
    耿曙淡淡道:“期待你们有切磋的时候。”
    姜恒朝耿曙说:“我宁愿,还是不要有切磋机会的好。”
    要切磋,自然是打仗切磋了,这也意味着两国将开战,都是拿人命去切磋,没有必要。
    熊耒乐呵呵地说:“说得对,说得对啊,本王是不希望打仗的,大家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
    姜恒心想我信你个鬼,当初母亲姜昭如果不是碰上芈霞率军攻越地浔东城,又怎么会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卫婆身死?
    项余说:“长陵君昔年仍在时,确实好战。来日若有机会,你可朝汁王修书一封,告诉他,我们大王向来爱民如子,不轻易动兵戈。”
    姜恒点了点头,熊耒却补了一句,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嘛,这才最好,只要与他们耗,各国迟早都会穷死,你看,你们雍国,不就穷得暴乱了吗?穷生变,就是这样。”
    “我怎么记得‘穷生变,变则通’不是这个意思?”耿曙低声在姜恒耳畔说。
    姜恒摆手,示意不要说了。这时间宫侍又来上菜,将二十五样小碟撤了,换上三十六份小份的肉类。
    姜恒:“我吃不下了,王陛下。”
    “一样尝一点。”项余说。
    姜恒看到那么多肉便头疼,虽然单个分量有限,全是选的鸡膀、鸭胸、狍颊、鹿舌、鱼腩等珍稀食材,三十六份全加起来也得有个两三斤,他只得硬着头皮尝了。
    “吃不完,送去给风儿吃。”熊耒又交代道。
    姜恒忙道:“送这些过去给王子罢?我还没动过。”
    项余笑道:“那是陛下养的狗,无妨。”
    熊耒说:“风花雪月,我养的孩儿们,过得几天,让你们看看,你们北方那么冷,狗能活下来吗?能养狗不?”
    耿曙:“……”
    姜恒说:“狗……勉强可以,我们都在宫廷里养熊。”
    “哦哟!”熊耒说,“熊可是我们的姓氏!在郢国是不能吃的!”
    项余说:“我们也养,就在江州后头山上,空了把你那熊送来?”
    姜恒看出耿曙实在是满肚子话,快憋不住了,示意他千万客气点,忙笑着点头。
    “你吃点这个,”姜恒把自己吃不完的给他,低声道,“嘴巴别说话。”
    耿曙看了眼姜恒,喝酒吃肉,酒喝完了续上,喝了又续上。姜恒又说:“少喝点,不能喝了。”
    耿曙说:“我当了这么多年穷小子,好不容易跟在你身边,有山珍海味吃,还不让人多喝点酒么?”
    熊耒哈哈大笑,说道:“尽管吃!”
    姜恒带着少许笑意,不再阻拦他,说道:“那你喝吧。”说着给他斟酒。
    席间熊耒又问了些嵩县的风俗往事,丝毫不提落雁,明显对北方毫无兴趣。姜恒本以为郢王会像太子灵一般,朝他讨教如何一统天下的策略,至少也问问如何吞并梁国、雍国下一步有何打算、什么时候可以南北分治……事实证明他想多了,熊耒只关心一个地方能给他缴纳多少税,有什么风俗特产,可供他炫耀赏玩,连对嵩县的态度也仅仅如此。
    姜恒提起嵩县有一处玉矿时,熊耒马上就想起来了,兴致高昂,嵩县的特产向来很得他的喜欢,说:“你给你哥写个信,让人送去,开春就挖挖看,停多久了?”
    “许多年了。”姜恒说,“当初还叫武陵时,便有一玉坑,后来才慢慢发展成如今模样,只是停了七年,确实想为王陛下重开玉矿。”
    “美玉就该拿出来得见天日,不可蒙尘嘛。”郢王又道。
    百年前天子朝中玉器,俱是武陵所供,而后百姓聚集,才发展到如今规模。而玉矿在开采到近乎枯竭时,底部矿脉便会产出“墨玉”,墨玉通体漆黑,在光照之下却现出翠绿通透的模样,雍都落雁的玄武像正是巨擘山中墨玉所制,在五国间非常珍贵,熊耒自然是喜欢的。
    “嵩县驻军虽说是王军,却都是雍人,”姜恒说,“我哥说,开矿也缺人手,如果郢国不介意雍人驻于嵩……”
    “不碍事!”熊耒说,“让他们继续待在那儿就行,才两万人,能起什么作用?”
    姜恒没想到问题居然就这么解决了,果然如他所料,郢王要的只是宋邹朝他纳贡,而非派驻郢军前去占领交割,这下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主食上完,就连耿曙食量,也只吃了一半,姜恒只略微尝了下,项余吃不完的让人将食盒装上,带回家给妻儿吃。熊耒则随便动了两筷,便不吃了。
    接着,则是十一道餐末的糕点,以及一碗解酒的碧绿冬茶。
    姜恒:“……”
    姜恒已经吃得顶喉咙了,只能坐着喝茶。不多时,点心再依样撤下去,应当是送去喂狗,姜恒才松了口气,又有点提心吊胆,不时看门外,生怕突然又有吃的送进来。
    第127章 长生术
    宾主尽欢, 江州已入夜,天顶的冬季星河与王宫的璀璨灯火交相辉映,灿烂无比。
    “姜恒。”熊耒捧着茶, 懒懒歪坐在王榻上, 项余还没有走。
    “王陛下请说。”姜恒知道他一定有话朝自己说。
    “你以前,在海阁学艺?”熊耒眯着眼,打量姜恒。
    姜恒心道:等等,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陛下好眼力。”姜恒心想终于来了, 一国单方面送质子, 郢王谁都不要,指名道姓地要他, 绝对有理由。
    “龙于说的, ”熊耒说,“今年联军,就是他亲自出使, 前来江州时, 本王见了他一面。”
    姜恒懂了, 郑国要牵头当盟主, 必须保住越地的安全, 只有龙于亲自出使才够分量, 足以说服郢国。
    “看来他没说我什么好话。”姜恒笑道。
    “他言辞之间, ”熊耒似笑非笑,摇头不知是赞叹还是惋惜,“可是对你推崇得很呢!”
    “那属实是过奖了。”姜恒说。
    项余道:“太子灵说过, 得姜先生, 便能得天下。没想到, 今天姜先生,竟是到本国来了。”
    姜恒蓦然爆出一阵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熊耒被吓了一跳。
    “赵灵是个很狡猾的家伙,”姜恒笑道,“这是在捧杀我呢。”
    “你在中原这么出名吗?”耿曙朝姜恒说。
    “都是国君们给的面子,”姜恒笑道,“也许,他们更喜欢天子让我保管的金玺罢?”
    “哦,对哦!”熊耒说,“金玺哪儿去了?”
    姜恒说:“联议上,雍王会拿出来的,我想如今天下,除了王陛下,也没有哪一国国君有资格保有它了吧?”
    “为什么?”熊耒饶有趣味道,“你说说?”
    项余却朝熊耒使了个眼色,熊耒似乎想起与他商量过,暗道失言。姜恒正想夸夸郢国,项余却岔开话题,说:“别的不论,太子安倒是说,得空想与姜先生商量商量,届时如何推动平分天下的大计。”
    “随时恭候。”姜恒说,从这句话里,他听出郢国对征服别国领土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野心,哪怕郢王耽于安逸,朝中却仍有头脑清醒的人,也包括太子。
    只是郢太子今夜没有来,想必有些话,熊耒不想当着儿子的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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