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说:“我正想去解决这件事。”
    说着,他又慢慢地穿过回廊,走向御花园,同时示意不必扶他。
    “怎么解决?”姜恒已习惯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耿曙只要谈及未来,拿主意的就是他,他负责决定他们所有的未来,而耿曙从来也是听他的。
    然而从离开落雁城那天起,他便渐渐地发现,耿曙似乎变了,他开始担当这个下决定的角色,强势地决定他们的命运。
    他们仿佛已不再像从前,什么事耿曙都在等他提出解决办法。
    “恒儿,”耿曙说,“听我的。”
    “我听你的。”姜恒笑了起来,看着耿曙的身形,那一刻他觉得耿曙一如既往,永远都是可以依靠的,他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全部。
    耿曙慢慢地走过花园,身材挺直,就像从未受过伤,声音很平稳,姜恒敏锐地感觉到,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伤。
    太子安正在书殿内与两名幕僚议事,看见耿曙带头走进,忽然抬头。
    “听说两位逮到了刺客,”太子安正要起身,说,“不知情况如何,项将军正在追捕余党……”
    “太子。”耿曙说。
    耿曙背着手,犹如在雍国时,恢复了他武将出身的王子风度,太子安马上就明白过来,他不想再隐瞒身份了。
    “淼殿下决定了?”太子安说。
    耿曙没有看姜恒,说道:“决定了,去准备你的军队,三月初三后,我为你带兵出征。”
    耿曙放出海东青,通知嵩县,全军进入战时状态;太子安则亲自在朝中说服官员与他的父亲,准备在联会之前一举拿下梁国南方的大片土地。
    “哦?”郢王熊耒练完了姜恒所授第一阶段的“神功”,近日里简直精神百倍,说,“子淼愿意帮咱们打仗?这倒是很稀罕,他要什么条件?”
    太子安朝父亲说:“因为姜大人是他的弟弟,在江州得咱们照拂。郢雍又有兄弟之盟,乃是人之常情。”
    姜恒与耿曙正坐在一旁听着,“子淼”就在当场,太子安也不说破,又道:“咱们需要准备八万兵马,与他会合,由驻扎在嵩县的雍军为本国打前锋。”
    姜恒道:“届时我也将前往嵩县,呃……我与聂海,我会充当我哥的参军,陪他出征照水。”
    “这怎么行!”郢王顿时色变,说,“万万使不得!本来就有刺客来刺杀你,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又要去找谁?”
    姜恒一时竟是无从分辨,熊耒是真的惦记着“神功”的后续,还是想把他扣下来当人质。
    “光靠我哥不行。”姜恒说。
    “嗯,”耿曙在一旁淡定道,一手有意无意按在烈光剑上,“光靠他哥不行,还必须有我们俩。”
    姜恒示意耿曙别闹,他怀疑熊耒早就看出耿曙身份了。
    熊耒:“这……”
    “父王,”太子安说,“姜大人很喜欢咱们郢国。”
    “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回来的。”姜恒如是说,个中利害关系,他相信熊耒心里最清楚:耿曙为什么要替郢国打仗?缘因狡兔三窟,汁琮既然要杀他,他们就无法在雍国再待下去了,必须找到新的容身之所。
    大争之世,各国王族公卿流浪避难乃是常态,姜恒相信汁琮此举,未必太子泷就赞成,甚至王族与朝廷多半对此毫不知情——等到汁琮死了,他俩大可以再回去。
    而想留在郢国,就必须为他们做事,只要不侵犯到雍国的利益,打仗完全是可以的。
    这也是耿曙第一次见面时,没有拒绝熊安提议的原因。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考虑,为他俩寻找一个新的容身处。
    “好罢。”熊耒一想就明白,面前两人多半在雍国待不下去了,可是为什么呢?他从未得到这方面的消息,唯一的可能,只有那批刺客的来历。
    熊耒身为国君,自然不可能是笨人,眼神里先是带着少许疑惑,继而心下了然,点了点头:“那么,姜恒啊,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姜恒笑了笑,点头。
    熊耒起身,说:“陪我聊聊罢,姜恒,本王这几日里,忽然想通了许多事。”
    姜恒与耿曙对视,耿曙点了点头,示意他去就是。
    第140章 武陵侯
    这天春光明媚, 比起那日的阴雨绵延,姜恒已从被背叛的情绪里走出来了。他始终相信,自己无论在什么地方, 只要有耿曙在身边, 总能活下去的, 不仅可以活下去, 还能过得很好。
    只是先前的判断失误,给他惹上了不少的麻烦, 昔时离开海阁, 他抱着一统天下的决心, 明白到其中尚有许多难处, 如今看来, 局势却比他想象中的更难。
    太难了。他花费了这么多心血, 改变了雍国, 令它有了争霸天下的基础, 却等来了汁琮的猜忌与暗杀。
    现在到底要怎么办?姜恒十分迷茫, 舍弃雍,另选郢吗?可先前扶持的雍国,如今不就变成对手了?这只会让天下陷入更为激烈的纷争,毕竟一个强大的雍,面对一个强大的郢,打起仗来伤亡规模已无法以十万计。
    这段日子里, 姜恒简直无所适从, 他不知道这些话该对谁说, 他不想再给耿曙添烦心事了。
    正是这点迷茫,被熊耒准确地看在了眼中。
    “姜恒啊,”熊耒说, “你觉得,人死了以后,会去什么地方呢?”
    姜恒一边思考,一边随口道:“王陛下,如果好好练功,就不会死,这点您大可不必担心。”
    “可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都不能长且久。”熊耒展王袍两袖,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笑道,“老天爷都不敢说自己永生不死,我虽贵为国君,却终究是一介凡人,怎么敢夸海口咧?”
    姜恒笑了起来,心道你也没那么好骗嘛。
    “但是至少目前,”姜恒说,“王陛下确实不必烦恼。”
    “姜恒哪,”熊耒又说,“你愿不愿意留在郢国?我一见面,就特别喜欢你,当年你娘也来过,我还记得她,越人一向是我们的兄弟。可惜了,我失去了最疼爱的儿子,现在想来,当年的事,早该看开一点。”
    姜恒想起当年之事,母亲姜昭对复国寄予希望,第一个想办法游说的国君,就是郢王。最后姜昭被拒绝,离去,公子州为了她,放弃王子身份,不久后也离开了江州。
    “我很喜欢郢国,”姜恒说,“我想,我哥一定也会喜欢这里的。”
    熊耒想了想,说道:“你兄也是越人,对不对?”
    他想说什么?姜恒回过神,认真思考,起初他只是将对话视作闲聊,但现在看来,熊耒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暗示。
    “是。”姜恒点头,这根本就是废话。
    “当年你娘不远万里,前来向本王求助,”熊耒说,“本王是很想帮她的哪,但时机还不到。你虽然年纪轻轻,却比谁都清楚大局。”
    熊耒又意味深长地说:“你长得聪明伶俐,就像我的孩儿,越人与郢人,自古以来就有血缘。你可千万别死了啊,你们姜家,往四百年前追溯,还是我们的姻亲,我也算你的舅舅了。活下来罢!你还有许多事可以做。”
    “谢王陛下关怀,”姜恒笑道,“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敌人不一定来自对面,”熊耒最后道,“有时来自身边,你感觉不到的地方。去罢,我也得去练功了。”
    姜恒心道这应当是在提醒他,刺客确实来自雍国了,便点头告退。
    “他说什么?”耿曙问。
    这一次离开江州,姜恒忽然有点舍不得这地方了,虽然既落水又被刺杀,但江州还是留给他不少美好的记忆。
    姜恒眺望不远处,项余正在率军护送他们,熊耒竟让御林军统领、上将军项余亲自将他们护送回嵩县,足见他对姜恒的爱惜与重视。
    “暗示我,他愿意支持越国复国。”姜恒朝耿曙说,“当年娘求助于郢国,他说没有促成这件事,还因此失去了儿子,他很不甘心。”
    “姑且听着罢。”耿曙现在已经对国君们不抱任何信任态度了,今天承诺的话,明天就能翻脸不认账,大争之世,礼崩乐坏,信任消亡。
    汁琮给予他的伤害,比给姜恒的更甚,他为雍国付出了这么多,不辞辛劳率军打仗,活得就像牲畜一般,唯一重视的人只有姜恒。
    汁琮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很清楚姜恒是他的性命,但就是不顾一切,要来动他的性命。这点让耿曙怒火中烧,只是他没有当着姜恒的面表现出来。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朝汁琮复仇,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因此而死,姜恒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怎么忍心?
    “我送到这里,”项余过来,看了眼耿曙与姜恒,“就此暂别了。”
    姜恒笑道:“你应当不出兵打仗。”
    “我要保护王的安全,”项余说,“照水一仗,不一定能见上面。你们还会回来的罢?”
    “会的。”姜恒说。
    项余却道:“我倒是希望你们别回来了。”
    姜恒笑了起来,说:“为什么?将军嫌我们烦了?说实话,确实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耿曙眯起眼,打量项余。项余摆弄两下手里剑鞘,随口道:“刺客前赴后继,杀又杀不完,还不知道他们躲在什么地方,确实心烦。”
    “到哪里都会有的,”姜恒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项余看着姜恒,无视了一旁的耿曙,目光中若有深意,最后道:“前路凶险,万请珍重,姜大人。”
    姜恒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耿曙与太子安作了一个约定,他将调动军队,替郢国充当前锋,在联会召开之前,攻下梁地的照水城,这处正是姜恒离山时,第一个到访的大城市。
    而作为交换,太子安则答应,保留嵩县天子封地的自治权,不对其作任何干涉,只要定时朝郢王纳一定的岁贡就行,岁贡可以用玉矿或原石支付。
    这么一来,耿曙便保全了自己的封地,他可以将嵩县这块飞地,当作五国势力狭缝内的一个国中之国,与姜恒暂时居住。
    当然,按质子之约,姜恒于战后还须回郢地一段时间,这主要是郢王的要求,其后就随便他了。
    这次军事行动,雍国完全不知情,也即意味着耿曙将对汁琮发出明目张胆的挑衅,动用郢国军队,帮郢国打仗,且完全不知会,必将引起朝野的震动与猜测。
    但耿曙不在乎,他现在除了姜恒,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他必须利用其手里所有的力量,来确保两人的安全。
    至于雍国下一步会说什么、做什么,届时再说,必要的时候,耿曙甚至可以背叛雍,转投任何一国。
    本来汁琮无论做什么,耿曙都不会背叛他,但他眼下举动,已经彻底触犯了耿曙的原则。
    “如果复国,”姜恒调侃道,“你就是国君了。”
    “你才是国君。”耿曙说,“你想当国君么?我看还是请界圭回来当国君罢,你可不能太忙。”
    姜恒笑了起来,不过说说而已,越人早已像历史的尘埃,散没在了故纸之中,他们不再有自己的土地,成为了五国的百姓。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再苟延残喘,置曾经的族人于杀戮之中,只为放不下一个“国”的概念,于心何忍?
    “不想当,”姜恒说,“半点也不想当。”
    耿曙“嗯”了声,两人回到嵩县,嵩县四季更迭,这已经是姜恒第四次回来了,春夏秋冬,当真各有美景。
    宋邹一如既往,亲自来迎,时间在这里仿佛没有造成任何的变化。
    宋邹看着两人,感慨万千,最后说:“武陵侯,姜大人,两位回来了。”
    宋邹改换了称呼,姜恒怀疑他一定打听到什么了。
    “准备粮草,”耿曙朝宋邹说,“传唤各级将领,三月初三发兵往照水城外,与郢军会合。”
    宋邹点头,姜恒回到自己家里,终于松了口气,不必再像在江州一般顾忌形象,可以横躺,可以侧躺,可以穿着单衣长裤四处走动,吃饭也不用正襟危坐,先谢国君赏饭了。
    姜恒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耿曙这次没有回避,脱得赤条条的,到府后温泉去泡澡。
    “你的话越来越少,”姜恒看着耿曙说道,“心事也越来越多。”
    耿曙回过神,说:“我在想发兵的细节,没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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