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松华又说:“破坏规矩,是不好的。你该在家里再待一段时间。”
    老者说:“我的弟子放出去,你不管。”
    “不管。”松华望向溪水,依旧是那冷冰冰的模样,“但你若出手,我就得管了。当初大家约好了规矩,怎么趁我们一走,你们就乱来呢?”
    老者说:“那么,我这就回去了。”
    “慢走,”松华缓缓道,“不送了。”
    老者退后半步,缓缓转身,但就在转身瞬间,松华扬起手腕,轻轻一抖。
    所有人同时大喊,退后。
    老者咽喉被刺穿,绕指柔钉在了他的后颈上,透出三分剑刃,他犹如牲畜般死在一个小女孩的剑下,竟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三名弟子霎时胆寒,不住后退。
    松华却没有追击下去,面无表情道:“剑不要了,送你们了。”
    没有人敢为血月收尸,余人纷纷退后。
    老者双眼圆睁,不相信自己竟是死在这么一个荒山野岭之中,死亡说来就来,他半身躺在溪水中,咽喉内漂散出红色的血液,犹如汇入溪流的绸带。
    松华淡然起身,在树林中一闪,消失了。
    第155章 不眠夜
    “追兵好像散了。”姜恒抬头看天。
    他与界圭走了一整天, 离开了山涧,界圭摘了点初夏的脆桃予他吃,两人勉强填饱肚子, 姜恒开始找村落。
    “当心点, ”界圭说, “现在全天下都在追杀你, 盛况当真是空前绝后。”
    这是确实地与全天下为敌了,郢、代、郑、梁、雍, 每一国都想杀他。姜恒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活成了天下之敌。
    如果哪天他死了, 天下人一定都很高兴。
    傍晚时, 姜恒终于看见了一个村落,那里有不少从安阳逃出来的百姓, 一场大战后,他们或是往郑国跑, 或是往尚未沦陷的梁国东边各小城镇跑。
    他先安顿了界圭,再简单打听消息, 得知十二岁的小梁王被放走了, 现在进了崤关。郑军正在重整军队,集结梁军,多半想为梁复国。
    百姓的逃难也带来了许多物资, 其中有姜恒最需要的药物,以及可用来易容的芋艿。他先为界圭疗伤,将他血肉分离的手敷药再包起来, 界圭先是失血再落水,发起了高烧,姜恒又熬了两剂猛药, 给他灌下去,帮他退烧。
    “你能撑住,”姜恒说,“好好休息。”
    界圭就像个没人要的小孩儿一般,全身汗水湿透,在床上呻吟不止。姜恒则开始用芋艿做面胶,加入硝与矾,供易容之用。
    后半夜,界圭的烧总算退下来了。
    “我为什么要管耿渊的儿子?”界圭显然做了许多梦,醒来后朝姜恒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
    又发痴了。姜恒心想。
    “对啊,你为什么要管耿渊的儿子,”姜恒说,“你和他非亲非故。来,给你敷个脸看看效果。”
    界圭一动不动,躺着任凭姜恒施为,说:“咱们走吧,别管你哥了。”
    姜恒说:“你自己走吧,我也是耿渊的儿子。”
    界圭勉力一笑,说:“我倒是忘了。”
    “不仅是你,”姜恒说,“很多人都忘了。”
    他在黄河边的那句话,仿佛提醒了所有人,他姜恒也是会与人同归于尽的,当他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眷恋被夺走的时候。
    玉璧关那一剑,汁琮想必已好了伤疤忘了痛。
    安阳城南,大牢中。
    耿曙出了一身汗,奇迹般地活过来了,他的双眼又能看见了,视线正在一点点地回来。内伤之处仍在隐隐作痛,但他抬头望向天窗的栅栏,心道也许能逃出去。
    但屈分早知他本事,铁了心不给他送吃的,更没有水。
    耿曙嗓子火辣辣地疼,他需要喝点水,再填饱肚子,否则哪怕伤势愈合,依旧没有力气。
    外头全是守卫,他也没有武器,与此同时,他听见远方军队调动的声音。
    要打起来了?耿曙心想,姜恒不知道去了何处,现在应当是安全的,就怕血月一路尾随。
    安阳的另一场战争一触即发,短短一个月中,这座千年古都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密集的战乱。
    但今天,郢军还不打算强攻北城,至少不是现在。满城百姓全部站到了山道街的房顶上,从四面八方惊惧地看着这一幕。
    数万郢军卷地而来,在南城排开阵势,雍军则从城北越过王宫,与郢军遥遥相对,双方呈僵持之势,以梁都要道飞星街为界。
    屈分与项余策马,全身武铠,不疾不徐,来到街前。
    汁琮、汁绫与曾宇,则在雍军一方排众而出,与郢军遥遥对峙。汁琮对两天前发生的事,完全无法朝将士们交代,更无法向妹妹交代。他还在等,等血月带回姜恒的人头。
    但眼下有外敌,必须先御外敌。
    “雍王陛下,”屈分朗声道,“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兑现承诺?”
    “什么承诺?”汁琮冷冷道,“孤王不记得有什么承诺。”
    屈分笑了起来,说:“话说,你们没发现,自己人里少了一个?”
    汁琮朗声道:“有话就说,不惯与你们南人嘻嘻哈哈地打机锋,若没有话说,就请回罢。”
    汁绫脸色发黑,欲言又止。
    屈分又道:“好罢!大伙儿就开门见山罢!都是蛮夷,自该按蛮夷的规矩来。”
    “自比蛮夷的,”汁琮说,“天下也就只有你们这一家而已,又想用什么来要挟孤王?”
    “你的儿子在我们的手上。”屈分说,“你想不想要他的命?”
    众雍军顿时大哗,所有人都听说了两天前那场变故,却不知为何汁琮要下手对付王子汁淼,消息传来传去,最后大伙儿都当成了谣言。
    没想到郢人竟是这么不要脸,竟是堂而皇之,拿雍国王子的生命来要挟他们!
    汁琮没有回答,汁绫却冷冷道:“你们想要什么?”
    屈分说:“马上带着你们的人,撤出安阳。把金玺交出来,都好几天了,快马加鞭,总该到了罢!回你的玉璧关去!有机会,咱们再切磋了!”
    雍军顿时群情汹涌,悲愤无比,看着屈分。
    汁琮却道:“儿子?什么儿子?我儿子在落雁城,怎么又多出来一个儿子?”
    屈分也没想到,汁琮竟是比他更不要脸,当即脸色一变。不久前,汁琮在宫内正殿里见面时,还亲口朝他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在落雁,另一个就在你的面前”这等话。如今竟是转身就翻脸不认了?
    屈分也不与他争辩,冷笑道:“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在这里把他处死了!”
    “那就有劳你了。”汁琮言下之意,竟是毫不在乎,又吩咐道:“明天我们一定前来观礼!摆驾!回宫!”
    屈分:“……”
    雍军一瞬间竟走了个干干净净,屈分的算盘就此落空。
    项余则漫不经心地抛着手里一枚桃花,桃花被风吹往自己的方向,这几天里刮着西北风。
    屈分看了一眼项余,项余道:“你自己说的,这下不好收拾了。”
    “他本来也得死。”屈分怒气冲冲道,继而纵马离开。
    姜恒还不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天时间,但事情急迫,他心里是清楚的。
    他在村落前买了两匹马,换上郢军的装束,眼望海东青飞去的方向,与界圭快马加鞭,赶回安阳城。
    等我……姜恒在心里反复道,哥,一定要等我。
    与此同时,雍军大营内近乎群情汹涌,接近哗变,士兵们纷纷请命出战,要救回本国王子。安阳内,大战一触即发,郢、雍双方死死把守着南北城,并架上了强弩。
    耿曙浴血奋战,奋勇当先为雍国夺下安阳的那天,一切仍历历在目。他几乎拼尽性命,赌
    上一切,带领雍军走向胜利。父亲是雍国的国士,儿子则是雍国的英雄,耿家为雍国付出了太多。
    怎么能让他屈辱地死在敌人手中?
    汁绫在军帐中系上腿绑带,换上一身夜行劲装。汁琮前来巡视,看了眼自己的军队。这场面他很熟悉——当年传出耿渊死讯之夜,军中亦弥漫着这隐忍不发的情绪,一模一样。
    “你要去哪儿?”汁琮来到汁绫军帐中,屏退旁人,沉声道。
    “我以为你会派人去救他。”汁绫说。
    “你疯了?”汁琮冷漠地说,“十万郢军驻扎在城南,你想带三千人去偷营?今夜他们不会防备?”
    汁绫怒吼道:“否则你要让他死?!他就算不是你的亲儿子,也是耿渊的后人!你有胆去朝雍国的士兵说?说他背叛了你!你不打算救他,就眼睁睁看着他死!”
    汁琮没有朝汁绫再解释,他也无法解释。
    “把公主看好,”汁琮朝曾宇吩咐道,“哪儿也不能让她去。”
    汁绫蓦然提剑,起身,兄长却早有准备,军营里刹那大乱,汁琮被汁绫狠狠揍了一拳,揍出营帐外。
    “陛下——!”
    亲卫们忙冲上前去,汁琮擦了下眼角的血,缓慢起身,朝曾宇道:“送她回玉璧关,让她冷静。”
    曾宇不敢动手,亲卫却纷纷上前,将汁绫架回了帐内。
    “传令全军,”汁琮离开军营时,朝曾宇吩咐道,“按说我的去通报。”
    曾宇答道:“是。”
    汁琮沉声道:“汁淼落败被擒之时,便已留下遗言。不要救他,请麾下的弟兄们、将士们看着他死,铭记这一天,永远不要忘记,来日再替他复仇。”
    曾宇没有回答,汁琮又道:“人生漫长,谁无一死?他早已清楚自己的结局,他的英魂会护佑大雍,来日,在江州王宫再会。”
    曾宇沉默不语,汁琮说:“记清楚了么?”
    曾宇答道:“记清楚了。”
    “去罢。”汁琮吩咐道,同时按了下眼角,汁绫那一招打得实在太狠了,令他眼眶一阵阵地隐隐作痛。
    帮死人说话是他向来最擅长的,得不到的人,只能杀掉。虽不得不杀,最后这一刻,也要让他死得有意义。
    汁琮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从生到死所做的一切,都在彰显这个价值。耿曙必须物尽其用,发挥他的余光余热,鼓舞大雍的士气,借着这哀兵之力,他足够调动起全军复仇的信念,来日一举攻破江州,这很好。
    汁琮站在正殿前,心里说:你的儿子不懂事,背叛了我,现在你们一家三口,可以在天上团聚了。
    消息从万夫长以下,传千人队,再传百人队,传十人队传五人队,一夜间传遍了全军,八万人彻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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